打钟的孩子
[天空中有一座城市。城市里有一口井。井底有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一只松鼠。
松鼠从箱子里跳出来,四下张望。松鼠说:
冬天来了,大家要储藏松果。
——把我们这一季所有的悲恸,都好好珍藏起来。]
——打钟的孩子
秒抬头望望天空。阳光还没有把钟楼的内里照亮,还有一点时间。
他想了一想,在钟楼顶部的边缘滑行了几步,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这是全镇最高的地方。
钟楼建在山丘上,在顶上不但可以看见这城镇的全景,而且可以望见包围城镇的荒漠。天空偶尔有群鸟飞越,秒曾经在荒漠深处看见它们成堆的骨骸,被阳光晒得又干又脆,手指一碰就变成沙粒。秒常常想荒漠是不是小鸟的尸骨变的呢?
暗红的荒漠到地平线为止,再往上就是湛蓝色的天空。天空无限高远,偶尔有云彩滑过。干燥的天气里,有时会有细小的红色沙砾从天上象丝线一样低垂下来落到地上。这个少年常常张望着入了迷,错过了打钟的时间。
不过,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并没有那么介意的。
这个城镇没有名字。而且也没有时间的概念。除了少数人以外,城镇里的人都没有眼睛,从远古以来就这样。因为从来没有,也就不会觉得是缺陷。视力良好的秒被神甫(一些文化里,他叫“拉比”;另一些文化里,他叫“阿訇”;他有时也被人叫做“祭司”或“牧师”,在另一些时候,他也叫“巫师”)挑出来担任打钟的工作。
“每天正午,阳光垂直照进钟楼时,打钟告诉居民。”
秒一直在想,自己的工作有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关心时间。对大家来说,昨天和今天是一样的,正午和夜晚是一样的,今天和明天也不会有所不同。可是秒只要能站在高处望着天空就已经感到满足。阳光一照满他的全身,秒就觉得无比的幸福。就象现在这样。
“哎呀,时间到了!”秒跳起来,顺着旋梯跑回钟楼内部。阳光适逢其会地直射进钟楼底。
钟楼没有顶,构造恰似突出于地面的巨大枯井。在这井的正中,悬空吊着一架五人合抱的铜钟。阳光从顶部直射下来,越过巨钟打在地上,形成日全蚀一样瑰丽的浑圆光圈。
秒一跳跳上巨钟下的舷梯,一把抓住死蛇一样萎靡的粗大钟绳,把自己整个人都悬空吊在上面,悠悠地荡起来。
钟声传满了正午的城镇。这钟声喑哑衰老,象垂死的爬墙虎藤蔓一样悄悄爬上干涸的地面。
人们没有在意。他们稍稍停下脚步,然后继续茫然地移动。少年也没有在意,他在钟绳上荡秋千一般荡得不亦乐乎。日冕一样灿烂的光圈就在他脚下,宽广而美丽,随着他的摇晃而摇晃不止。钟楼的内壁井壁上镶嵌着很多各式各样的老式钟表,有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脱落了,就悬空漂浮在空中。这些小钟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人们称之为“精灵”,或“妖精”。可是对秒来说,他们并不比街上的行人更奇怪。悬浮在空中的小钟开始随着秒的身体上下摇摆,一只兰色的六角形小钟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起来。
秒笑得乐不可支,不小心松开手,从钟绳上摔了下来。
坠落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在半空中,秒的身体被一股温暖的气息裹卷起来。阳光被晃动着的钟影撞击着,秒感到晕眩的巨大幸福。这种幸福感犹如硕大的金色葵花盛开在少年的心里。秒在半空中轻微地抽泣起来。
他轻轻落在地面上。小钟们飞落下来,围绕着他叽叽喳喳响个不停。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坠落,总能安全到达地面。因为小钟里的那些精灵,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他太喜欢这种温暖感。他常常松开双手,让自己故意坠落。
入夜。秒坐在钟楼顶部看着赤色荒漠的干燥光泽在黑暗细长的手指威胁下悄然退却。分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分低头默默看着荒漠。她眼睛里的东西是秒不理解的。秒想,自己穷其一生也无法得知这个缄默孤独的少女的内心世界。同样,她也永远不会注意到秒的存在。分的眼睛里任何人都不存在,甚至她自己在内。秒在经历多次挫折后,已经放弃了逗她开口说话的勇气。
分是晚上看守钟楼的人。秒不知道在夜晚,钟楼是不是还那么亲切?那些小钟也会跟分交谈吗?
分的到来意味着秒离开的时间到了。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找出帽子抖抖平,戴在头上,转身下了钟楼。夕阳把最后一绺失去温度的金色绣在钟楼沉默的乌黑外墙上,砖与砖之间班驳的裂迹异常清晰。
秒蹦蹦跳跳走过黄昏狭窄陈旧的街市。两排房子间夹着的砂路,在阴影中渐渐由黄昏坠向黑夜。
街上的人们停下脚步,朝着街的西面把头低下去。秒回头一望,是年轻神甫长长的黑色身影在暗下去的街道中逶迤而来。秒把帽子脱下压在胸前,深深低下头去。在额前黑发的缝隙里,他看见神甫绣着暗金花纹的黑色衣服的下摆一闪而过;
帽子压在心脏的位置,秒想他也许压得太用力了,心脏跳得厉害。黑夜随后降临了。
六月。砂风暴开始了。一个异乡的商人被荒漠的热风吹到了镇上。他紧抿着抑郁的唇,拍拍身上堆积的沙尘,走进集市。
他望望砂风里泛红的天空,看看集市里冷漠的人脸,走过水果摊,买了一串葡萄;走过银器店,买了一个手镯;走过面包铺,买了一又四分之一磅黑面包;正午钟声响起时,他在街的正中偏西支起一个摊子,解下背上的包裹抖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陈列开,然后在摊子后的阴影中坐了下来,先把面包切片,左手将葡萄挤出汁来滴在面包片上,右手把面包片送进嘴里。
他售卖各色各样颜色活泼美丽而新鲜的眼珠。浸在蓝色透明带着薄荷香的玻璃盒子里。被榨干的葡萄在街道上暴烈的阳光下快速地萎缩下去。
街上的人默然地从东向西穿过集市,停下来买片面包,或从西向东穿过集市,停下来买钵清水;商人细心而徒劳地在绵延不断的小雨般的降沙里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货物,但是没有人驻足观望。集市上的人木然从他和他的摊位前走过,就象他并不在那儿一样。
在商人第四次买来面包和葡萄时,分在去往钟楼的路上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那些玻璃盒子,和里面的眼球。
商人看看这个小姑娘,把一片面包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好东西呀买吗?”
分摇摇头,指指自己的眼睛。
商人仔细看看她,又挤出一颗葡萄。新鲜的汁液满手都是。
分笑了笑,很久没笑过,表情多少有点生硬,语言也在尽力重获中摇摇欲坠:“不新鲜了。”
商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商品,拿起一个盒子对着阳光仔细盯了一阵:“还可以用。”
分转身向山上的钟楼走去。
商人喊:“等等!”
他把手镯扔给她,然后继续坐下来挤葡萄。
分楞了一下。
几分钟后,秒快乐地从山上下来。他经过集市,忽然对商人和他的商品产生了兴趣。
“你在这里是卖不掉的哦,”他蹲下来对商人说,“还是去别的地方好。”
商人看看他,笑了笑:“这里的人不都缺少这个吗?”
“可是他们不想要啊,”秒说,“他们不需要。”
商人看看天。天空还是暗红色的。“沙尘暴还没完。我走不了。”
神甫手里捧着一只朱红色的小钟从街道中央走过。秒连忙退后行礼。年轻神甫的目光和商人相遇,一瞬间冰冷起来。商人懒懒笑着,目送他长长黑色身影的离去。
“他曾经买过我的东西哦,”商人对秒说。“装到他自己身上。”
秒愕然。商人看看他,笑起来:“你可以当我撒谎。”
“你当然在撒谎!”秒推开他,跑回自己的小屋。
晚上,秒听见远远的山丘上面,轻微的钟声。那声音好象是什么声音的回响。分在山上。可她一向很安静的。
秒彻夜难眠。
次日,沙尘暴结束了。商人收拾起纹丝未动的商品,走出了小镇。
商人离开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细小的红色砂雨。商人离开的时候,分左手腕带着手镯,跟在商人后面走进了荒漠。秒跑到钟楼最顶端,踮起脚尖望着他们的身影在砂雨里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细小的红色沙砾雪一样轻柔地落在秒的肩上头上,有几粒落在他睫毛上,然后掉进他刺痛的眼睛里,引起灼烧一样剧痛的感觉。
七月。秒无时无日地在钟楼里发呆。现在钟楼是他的了,不论白天和黑夜。白昼天气晴好时,细长的云缕投下阴影在晃动的钟身上;夜晚无数次失眠中,他躺在楼顶望着荒漠的暗红色夜空。有时他看见夜空中有很多金色的细小雏菊以一种巨创的姿态绽放着,然后化作砂雨一阵阵落下来,覆盖住他困惑的眼睑。
炎热七月中的一天
,母亲病得很重。秒穿过集市把面包和水放到这个贫穷衰老怨言不断的女人身边,然后上了钟楼。
夜晚,他忽然被一阵巨大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地下,好象一声深沉的哀叹。秒张开眼睛,正好看到一架巨大的金色马车从天空经过,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第二天.秒得知了母亲的死讯。年轻的神甫双手不胜爱怜地合捧着他朱红色的小钟,径直走进钟楼,抬头看着坐在顶层栏杆上发呆的秒,说:
“她回到了天空的怀抱。”
秒好象听到了另一世界的语言,一时不能理解。神甫说的时候,脸上表情丝毫不变,低垂的美丽衣褶也纹丝不动。小钟们不知为何莫名兴奋,上下飞舞着唏嘘不已。神甫说完话,等待了片刻,秒依然没有回答。神甫低下头,在巨大的日瑰金色的光圈中走了出去。秒这才想起,打钟的时间到了。
夜晚。秒跟着一只异常活泼的小狗走下草地。小狗用湿漉漉的黑色小鼻子闻闻水洼里的水,吠叫起来。秒无意识地蹲下看着水中倒映的蜜色圆月。小狗已经在捕捉长着透明大翅膀的深绿色蜻蜓。这些蜻蜓有很多刚刚出生在今夜,翅膀上暗紫色的纹路还没有完全展开。秒捉住一只,学着小狗的样子把蜻蜓的翅膀撕下来,然后把它放在掌心看着。蜻蜓躯体轻微的扭颤通过他单薄的手掌传来,让秒忽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秒厌恶地甩开蜻蜓。没有翅膀的小飞虫一头栽到地上。夜露很快沾湿了它,变成晶莹闪烁的绵软块体。
这时秒听见山上传来低垂的钟声。夜空中金色雏菊铁锈色石髓一瞬间一一开放,再变成砂雨犹豫着落下。秒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山上,神甫手捧赤红小钟正站在钟楼前。
他回过头看着秒,月亮正经过钟楼顶上的天空,撒下无数纷纷扬扬的小种子,有些撒到了神甫和秒的身上,有些撒在地上。那些绿色透明的种子一接触地面就钻进去,很快从地上冒出很多细弱的藤蔓,开出无数银白色花朵来。秒知道这些东西接触日光就会消失不见。它们仅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神甫站在花地中央的阴影里说:
“我想看看它们。”
秒近乎绝望地望着四周。那些小钟异常安静,在壁上窥视着。秒在心里喊着它们,但是它们没有回答。他觉得六月漫长无声的黑暗又在他身边悄然合拢。
神甫无意识地仰望着钟楼的顶部。越过大钟可以看见被月光拉出的银弦割裂的环形天空。“它们曾经是我的。”他说,“看看也不行吗?”
他等待着。秒说不出话。神甫把他拉到面前,用毫无温度的唇轻轻触碰少年稚气的前额,然后转身离去。秒张嘴想喊,但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已失去语言。他想大叫,赫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都被那一触完全冻结了。神甫的身影很快被白白的月光吞掉。
秒祈求小钟们听一听他的哭声。但是它们约好了似的一致缄默不语。秒祈求它们再次来到他身边。但是它们一一隐入了班驳的墙壁。秒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慢慢从他身上移走,终于把他留在完全的黑暗里。
他擦干眼泪爬上舷梯,一把抓住粗砺的钟绳。绳子在他手里留下陌生的质感,好象轻轻一拉就会受伤擦出血来。如果我坠落,一定可以安全到达地面。只要它们还爱我,我就会安全。如果它们舍弃了我,我还是会到达地面。如果我可以飞翔可以舞蹈。如果我开始起跳。即使躯体这么沉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坠落。我是这么爱空中的感觉,而我还是会落到地上。可是,可是,只要它们还有一点爱我……
小镇里的人们听见钟声响起。他们默然等待钟声的静止,并没有发现这是不应打钟的晚上。但是钟声迟迟不肯停下。靛蓝的夜空里,下起无声的砂雨来。砂雨暴烈地打在地上打在干枯贫瘠的土地上激起阵阵尘土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但是,居然没有声音。
钟声曳然而止。
作者:pschyo-can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