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用心的人
1
有些紧张地走在街上,四处东张西望,脑袋里面在搜寻着什么。有什么可以放进24乘36的框架?去掉它们的颜色。让它们只有黑和白。黑和白都不能算是颜色。他们不过是光亮的两种最极端的状态。
仔细看每张脸,看每张表情各异的脸。大多数时候还是他们的身影。有时似乎他们的身影从某个角度某个距离望过去--并且--纳入24乘36的框架,会和周围的一切组成一副画面。
拍人比拍物更困难。
有些紧张地走在街上,好象在找什么,而且好象在找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用大脑中的取景框嗅探味道--有没有糊味?
十块钱买来的旧真皮背带把它挂在脖子前面。它就藏在外套里,紧靠着前胸,象恐怖分子的手枪。它紧张地小心翼翼地窥视。尽量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它,发现它,那样他们就会因为你是恐怖分子。
任何不值一提或稍纵即逝的瞬间似乎都有了意义。它们的意义就是你头脑中早已存在的一种气氛。在一个城市里,你在找这个城市。你似乎要找到一些场景--最终它们会变成画面--来代表这个城市的空间中的气氛。
人们都是陌生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人站在他们周围,或者经过他们的时候,在暗中观察着他们。在把他们想象成某种符号,或者象征。
同时,他们周围的光线和背景,也至关重要。
一个丢弃的旧塑料娃娃。可以把它放到你想要的背景中去,放到街边,或者放到路边的栏杆上,调整和它的距离,角度,突出它,或是所有一切都清晰。
汽车即使白天的反光也是冷冷的。汽车是种好的道具。
汽车里面有人。汽车穿过城市,许多汽车一起。汽车聚集在路口或停车场。汽车外面,人群把这个钢壳甲虫丢在一边,消失在各自的远处。即使人都走光了,即使深夜只有一盏昏暗阴郁的路灯,它也还在那里。
舞台,灯光,布景。
一堵围墙上某人乱涂的文字。巨幅广告牌上永远保持讨好的脸孔,别有意味,真的。一种城市永恒的表情。时光不会使那张脸衰老,只是它会被换掉。
还有永恒不变的夜晚。冰冷的坚硬的楼道。光亮,光亮,永远在黑暗中,但为了看到黑暗中物体的形状,必须要有光亮。
电视机开着,在夜晚的房间里放射出催眠的辉光。灯管嘶嘶做响。打开电视,时代就进来了;关上它,时代就沉默。呆在黑暗的显象管里,等待门打开,它迫不及待要出来。时代源源不断的信号传来,只是都被安排过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记录下来,而后重新安排?假如时代是照片,那么电视机里的时代是底片。
水流哗哗地响。手上下摇动。闹钟一圈一圈地发出牙齿般的声响。它们出来了,一格又一格黑白颠倒的小小的影象,象一架湿漉漉的软梯。那就是你曾经某一瞬间看到的世界的一角?
水流哗哗地响。微弱的光亮下,隐约能看到,一副黑白图象逐渐从一无所有的相纸上爬出来。那就是世界的一角?
肯定不是。它是刚刚到手的一些新的符号,新的象征,世界的一个片段的影子。但不是世界。
快乐、痛苦、孤独、悲惨……都只是一个符号(这是一个压缩的平面)而不是本身。它们被隔开了。任何人在看它的时候都很安全。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喜欢看照片。
你到街上去做什么?站在路口故意装出无所事事地张望什么?你到夜晚里面去做什么,为什么总要走向一盏又一盏灯光?难道仅仅是为了看清东西?仅仅因为光亮才能留下痕迹,而黑暗只能产生空白?
(当一个人出现在你的取景框里,心里不可能镇定。)
注视每一件物体,每一种景象,它开始具有意义,它开始变得独特。因为你的全部思想和愿望都想在它的形态和光线里实现。
2
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已经骑过去了,但是三十米后,车慢慢停下,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让我一定要返回去。
我把车停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锁上,往回走。它在我的胸前的外套里挂着,沉甸甸的。
她站在路边,离卖饮料的凉伞有五、六米的距离。脸朝着路的西面,右手拿着绿色瓶装的雪碧,正在仰头喝着。
我掏出相机,在她的侧面按动快门。
她转过脸来。没有什么惊奇的。
我走过去,尽量以诚恳的声音:"我能给您拍张照片吗,给您10块钱……"她没有答话,在她脏乎乎的脸,看不出喜悦或是厌恶,只是可能有点迷惑。她把钱接过去,看了看,放到兜里。我举起了相机。
两、三点钟的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这使得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她的脸很久没有洗了,头发粘在一起,浑身的衣服象在油垢中泡过。
一瞬间,她忽然挺起胸,抬起头,在两、三点钟的阳光里,她的眼睛在眯着,她看着镜头,呆滞的脸上一瞬间摆出了过于兴高采烈的神情,右手骄傲把雪碧举起贴在身体前面,左手放在衣领和脖子间。只有五六十年代拿着毛主席语录的年轻人能在相机面前保持这样高昂的姿态。
谢谢……我象个贼一样心虚而慌张地迅速离开了那里,街上的人在看我吗?我的心仍在跳着。
回去的路上,阳光仍旧明亮,带着路边建筑物荒凉的景象。一切都让人厌倦疲惫。我感到我是个卑鄙的人,我刚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在照片上,路灯柱子的影子和我的举起相机的影子夹着她的身体两侧。以后,我又在工作地附近看到过她,她在建筑工地的废墟里弯着腰逡巡着。后来我走开了。
昨天夜里的雪停了,整个大院里都是雪,外面的马路上也是。除了中央,因为汽车来回行驶的热量,已经使它开始融化,黑色的雪水流向道路两侧。
过街天桥上行人更是小心翼翼。雪在台阶上象冰一样滑。
清洁工正在扫雪。
"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她不耐烦地停下使劲挥了挥手,她的同事们头也没有抬地扫着。
向着南面,路上积雪的反光仍旧那么刺眼、明亮。任何一次别人的拒绝都没有让我如此难过。因为我突然感到我是那些虚伪又无所事事的人中的一员。也许当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劳动。我走了回去,垂头丧气。
3
我很少上街拍人了。
4
长长的楼道是坚硬的,尽头的灯光惨白昏暗。光滑的水泥地面、墙壁、过道顶,都反射着那盏灯的光亮,不过更加暗弱,冷冷的。外面的城市,一个个隐在黑暗亮点和建筑物的影子,一个暂时停止运转的乱糟糟的港口的景象。
为什么要把它们拍下来?有什么东西值得纪念?为什么要在天快亮时爬上楼顶,拍自己搭在楼沿上的左手?整个东面的地平线,有一道长长的红黄色的边,整个城市似乎都在晨雾中等待即将升起的滚动在地平线上的火球驱除夜的寒气。
然而整个夜晚,房间外面只有一两盏远处施工的楼上的灯光。
把屋子里的灯关掉。房间南面宽阔的窗户斜射进那远处施工的楼上的光亮。透过玻璃不规则的表面,它在墙上投下一道一道明暗相间的细长条。一种不真实的光亮。
在这样的光线里可以给自己拍一张。在靠窗的桌子上固定住相机,然后,站在窗口那里,半侧过脸,明暗相间的光亮的细长条投在你的脸上。身体稍一动,它们就会在你的脸上流动起来。有时眼睛出现在光亮里,迅即又隐入黑暗。
你知道,只有夜晚和黑暗,才使那些光亮具有那么动人的魅力。它们仿佛悬挂在黑暗里,漂浮在夜的空气中,就象夜晚整个天空里几颗可怜的星星。但是再小的一个亮点也会吸引你的眼睛。
你知道你不可能走到那些光亮的近前。不过,足够了,它们就象雪后的深夜里,透进房间窗户的微亮的天光。那时你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岁月,生活,还有童年,仿佛都在那个窗口,但是因为光线暗淡,所以什么也看不清;如果你为了要看清它们把灯打开,它们就消失了……
5
照相机会吸收光线吗?你想把它们存入银行吗?
6
那个火球点亮了白天的信号弹。所有夜晚暗淡、重要的光亮现在都悄悄沉默了。白天的光亮太多了。白天是人的世界。我想占有那些人的经历,想占有他们的眼睛,以此占有他们的眼睛看到和曾经看到的世界,我想让他们带我进入一个又一个我所从未进入的世界,那些世界和我的一定很不一样。
而世界是由光亮和黑暗所决定的舞台上的场景,人和物体都是道具。我们是那种由光亮决定的动物。照片即是表明:提请注意。你的情感--即你关注它的方式--其中包括光线、时间色彩等等,被它所反射,它变成了一面镜子。人是通过对外界物体的感知方式流露出自己的情感的。
7
沃克·伊文思把相机藏在大衣的缝隙里,在地铁里去拍人们。
我可以借我做的每件事情以及如何做这些事情,审视我自己的生活和其他的生活。
如果你感到你和他们是完全平等的时候,你才能够举起你的相机。(强奸和做爱有同样的动作,但含义不同。)
恐怖分子的冲锋枪。
完全平等,是这样吗?
无数的影象,其意义是什么,了解?艺术?
乔治·罗杰不再去拍那些大屠杀之后的尸体,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通过取景框把恐怖的场景拍的美一些。多么恐怖!他去了非洲,去拍狮子,大象,老虎……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
(电视告诉了你什么?)
你看到的是一个象征还是偶然事件?
这个人和那个人有什么不同?很奇怪,你几乎不会在街上第二次看见一个人,也就是说,99.9%的人都只在你的生活和视野里仅出现一次。给他们拍张照片吗,为了什么?你真的关心他们是谁,还是仅仅看到了一些符号?
什么样的方式更有助于说明问题?
8
最好的关于人的照片都是从容不迫的。我拍出的人物都很糟糕。我只能拍我的朋友。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从容不迫。
我希望相机能使我和人接近。但是我离他们更远了,因为我的方式。
在街上,我偷取阳光、景象和表情。我并不敢正视某个人的眼睛。即使是通过取景框看着他们的眼睛。因为我总想反映出诡异、痛苦和孤独。如果我能称自己是观察者或记录者,那也只是在想象,因为我并不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一切理由都并不能心安理得。如果他们不能在你的镜头里获得尊严,如果你不能通过相机分担他们的苦难,你只不过是个猎人。一个冰冷的嫌犯。
在那些照片上,都是冷冷的,孤独的,城市的白天或夜晚的场景。人不适合在这里出现。
9
架子上那些标价很高、做工精巧的值钱的家伙,它们浑身闪亮。常常有一些不屑一顾的高深的面孔坐着,站着,走进走出,在这个两层楼里,讨论着这个"头",那个"头",多少毫米,自动变焦,某某模式,但是可能一张照片也没有拍过。可是那些脸上似乎象那些相机一样古老,带着一种这个城市特有的在中国独一无二的久远的沉渣文化的精华,看上去一切都知道,是专家。你不知道"专家"在这个领域里有多么可怕。因为他们全部值得炫耀的资本和生活就在于此了。他们的脸那么专业,仿佛就是他们制造了汽油,好让满街的车子能够四处跑。语言都是他们的。这就是专业精神。这种专业精神也就决定了一个人结婚时新郎新娘在照片上会是什么样的。当然这也是人们自己的需要。人们总要让自己不象自己,而且比自己更好,而且这种好的样子就那么几种。况且把人拍的和他一致,也是那些举着各种沉重的先进的复杂的"头"的人所不屑的。假如他们去拍一朵花,也许并不是他们喜欢一朵花,喜欢其中的生命,而是他们可以把它从现实中掐到自己的画面里去。那个玻璃球的金鱼眼也代替了他们自己的眼睛。他们手里举着的"头"代替了他们自己的脑袋,估计比他们自己的脑袋要货真价实的多。在每个领域里,人们诚惶诚恐地用各种各样的"头"代替自己的头,真的非常虔诚。
10
你会把你拍的照片给谁看呢?你希望给你所拍的那个人看吗?
你不会想让他们看到的。你拍的这个人最后只存在于你拍的这张照片里。但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再次在你的现实生活里出现。只有给朋友拍照片,你是为了让他们看到。
一张照片只是拍给能看到的人。就象书只对能够看到它的人具有意义。
11
天空已经阴暗下来,往来的车辆已经亮起了灯,地面前方,立刻有一片已经被车轮压实的雪上反射的光亮。
他的皮帽子。一根木棍子拄在地上。鼓鼓囊囊的麻袋压在后背上。棉裤在腿弯曲的时候有一道一道的褶子,随着右腿一瘸一拐地晃动。
他停下来,他在寻找某个地方。某个他一无所知的茫茫城市里的方向。地上刚下过茫茫的大雪。有时他站住,开始犹豫在黄昏这样一个和他似乎毫无关系的世界里,自己正在走向何处。
我快速地走到他左侧四、五米的地方。恐怖分子的手枪。突然他的脸转了过来。他带着惊慌的神色,马上相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谁他妈的会愿意在这个时候拍照片呢?!谁愿意狼狈不堪毫无尊严,心里正在惶惑无助的时候让别人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呢?!)
他迅速又扭过头去,走在人行道被压实的雪上。身体略微向前倾斜着,后面驶过的汽车的前灯一瞬间照亮了那个身影,把他的影子投到他斜前方的路面上。车开过去了,那个影子也从前向后转动,最后消失了。
象贼一样,我在他后面五、六米的地方跟着。他停下,我也停下,立刻把身体转到右侧,装做什么也没有做。
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侵扰呢,他可曾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说的好听点,帮助呢?即使这是世间最好的照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尊严,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的孤独和恐惧,冬天的寒冷,是否会得到安慰呢?
当其他人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不过看到了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影子。一个真实的人已经消失了,隔离了,只是被剥去了一瞬间的某个影子。这张照片会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人,对拍他的人和对看到这张照片的人,有什么影响呢?
用死亡和黑暗制造美……
我到底--在做什么?
12
我曾经幻想哪天自己也拍个电影。自编自导自摄。在这部从未诞生的电影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场景片段。其中有一个场景也许是这样的:
一个人站在某座立交桥上面两侧的人行道上。车流从他身旁和桥下经过,一个没有太阳的灰蒙蒙的白天。城市远处的景象淹没在野蛮的雾霾里。那种最常见的浑浊的带汽车味的雾霾。
这个人站在那里疯狂地砸着自己的相机。砸在地上又拣起来,然后接着向地上狠狠地砸去。再结实的相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很快,机械开始松动,零件脱落了,机身开始变形,镜头掉落出来,沿着一道半圆弧形曲线在地上转了半圈,晃了几晃,然后倒在地上。
相机终于彻底散了架子。人走了。一个特写镜头聚焦在摔开后盖的相机上。里面有一张变形、揉皱的相片。上面是一张已经被划痕和皱褶损坏的人脸。
13
我们刚走到过街天桥下面的时候,忽然上面乱了。
一拳砸在那个人的脸上。他缩在地上,挣扎着。
一脚。一拳。一拳,再一拳!揍死你,妈的!
把你揣在怀里的软件掏出来。不要用你的小孩做盾牌。我他妈抽死你!看你再敢在这里卖!
太阳给了一个高空俯拍的镜头,洒在中关村一片瓦砾的废墟和马路上,1999年。(1999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吗?)一个俯拍式的史诗般的镜头!
揍死你,妈的!揍死你!走!别他妈废话!
我在犹豫是否掏出相机,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拍摄此类暴力场面的执照。
(问题:怎样拍摄出的暴力场面才能显得最暴力?
答案:在按动快门的瞬间,把相机朝他脸上砸过去!砸过去!拼命砸过去!动态效果!)
我没有勇气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相机。你他妈是个胆小鬼!你的恐怖分子的冲锋枪不过是冒牌的、灌了红墨水的玩具枪!上面长了个玻璃眼睛!
走!少他妈废话!一只机器般的胳膊拖着另一只软香肠一样的胳膊,将要穿过那一片当时还是一片刚拆除的瓦砾的废墟,穿过向后退让的人们,斜穿过去,太阳给了一个他妈的俯拍的史诗般的镜头!
手拿相机的这个人的双脚开始在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透过取景框,大地都晃了起来,前面,一位史诗般的英雄,没穿制服,但仍旧强有力地拖着一个迷途的羔羊,向着至今未知的目的地走去。那个举着相机的人慌慌张张地保持着和他们的距离,双脚一高一低地紧紧跟着,鬼鬼祟祟地,还来不及按快门,或者一直没有找到能表达那种暴力的角度。
到了。车门打开了,进去!
我按下了快门。但高潮已告结束。
布列松说有一个决定性瞬间。
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的还不够近。"也许他是在说,只有连你的相机都已经处在暴力的范围之内的时候,你才能反映出那种暴力。
一个暴力的决定性瞬间。看到了,却没有记录下来。
实际上值得记录。
14
没有什么,比那些晚间十一、二点钟仍旧一个人没有目的地逡巡在街上的人更孤独。路灯,人,和人后面的影子。城市午夜的要素。把胶卷打到1600度,好靠碰运气拍下他们--布拉塞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就象他们的影子,只留下弯下的腰,一条腿,背部的影子,幽暗的面孔。我没有抓住他们的灵魂,使他们的身影或是脸从四周的黑暗中凸现出来。
人是流动的,变化的。人是流过城市的一条河流,你是一个不习水性的渔民。
你会拍一种人--夜晚灯光下巨幅广告牌上的人。要充分利用那些愚蠢的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的脸,半夜,在这唯一的城市里,他们是活着的唯一的一种人。这些人允许你从各个角度去拍他们。他们会一动不动地听候你的吩咐。即使你没有要求,他们也会永久地保持那种表情,了不起的模特。
可是我在拍他们的时候,我是别有用心的,我是个别有用心的人。
他们即使在夜里都悬挂在那里,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之上,突兀地站在灯光里面--他们难道不是别有用心的吗?或是他们背后有什么?
这种人我是有能力去拍的。他们是物。我喜欢拍静止的、不变的、死的东西。汽车开过来了,零度的甲虫。闪烁着猩红眼睛的怪物。我不拍行驶中的汽车,我拍静止的死的汽车。我拍在夜晚孤零零的停在街道旁边,冷冰冰地反射着路灯光的汽车,它们周身光滑闪亮,带着最为色情的意味。
15
你愿意让别人拍你吗?你这么喜欢拍别人?
当枪口转过来对准你,你紧张吗?你感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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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那种掠夺又开始了。现代工作方式是:
1/获得原材料的片段
2/切断、剪辑、拼接。(剪切,复制,粘贴,Remix,采样,蒙太奇……)
3/生成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假象为自己的意图和目的服务,大多数时候是隐喻,所以躲躲藏藏,看阳光!
不但把相机对准人们,而且把摄象机镜头对准他们,把话筒抵在他们的嘴前面,挖,挖掘,采集他们,挖,挖掘!挖掘。
用聚光灯射得他们睁不开眼,这样你就会获得你事先计划好的、希望他们表现出来的那种表情。
咔嚓!快门!剪刀!胶水!意图!数字编辑机!暗房!数码!大广角!即使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有几样东西是有利用价值的。比如这里,这里需要悲伤和眼泪。把他们的眼泪贴过去,粘上去!比如这里,这里需要一双绝望的眼睛,挖出来--或者复制一双,粘上去!比如这里,这里需要阳光,把灯泡增亮,换个大瓦数的!比如这里,这里需要提到你的名字,用婉转一些的方式,救世主般的声音!仁慈而无私!
分享--不是分享--而是挤牛奶。等在奶牛身旁,即使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挤的。但是,切记观察他们的叫声,四肢的行动,他们脸上的表情,因为那是--价值--剩余价值。
Tele(Controlled)Vision。恐怖分子的冲锋枪。
实际上你要说的是我早就知道你会说的,你忙碌的一切只是为了使你自己尽早完成你早以完成的结论。你的光学恐怖组织掠夺每一缕光线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我赞美你们。和你们钟爱的名义。
17
有人在那后面,你要记住。有人在用他的眼睛选择让你看到的东西,以及--怎么去看。只要愿意,我们可以制造出一个世界告诉你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而且幻觉很强烈。而且绝不迟疑。一个人告诉你这是艺术的话,至少,你还可以理解为--这不是完全的现实;一个人告诉你这是现实的话,你要考虑一下他的用意。(有人说他就是媒介,就是联系。)你怎么看,能看到什么,看到以后会激发起什么样的感受,这些--"我们"--早已为你安排好了。我们使用统一的秘密的语言,用你不易觉察的暗语让你慢慢进入一个信息的错误的陷阱。是的,不管我们是伪善者、骗子还是什么,我们可没保证过我们并不是别有用心的,是不是?记住我们说的是暗语,是秘密的、高级的语言!我们让你们看,看到这样的画面,听到这样的声音,它们都是这么动人,合乎逻辑,你们难道还不满足吗?你们还想要什么?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我们受过高等教育!我们的这种高级语言放个屁都会吓死你们!小心点儿!你们以为你们能理解这种语言的真谛吗?做梦!如果你们真想理解,最好加入我们,接受我们的高级培训班的艰深课程的洗礼,成为我们的合格一员,那时你就会明白,这种语言会给你带去多么大的快感,而其中的真理又是多么的浅显!极其浅显!(咳嗽,片刻神秘的停顿)但是,这个真理尽管很浅显,我还是不能直接告诉你,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它。(咳嗽,片刻停顿)真理的道路是漫长的,也是痛苦的,需要放弃自己,首先要放弃自己,才能达到灵魂的自由,天人合一!(说到这里,已经极其语重心长,情绪没有原来那么冲动了。接下来,声音变的低沉而带有忏悔般的语气)当然,在通往真理的漫长路途中,在放弃自己的过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说谎话(片刻停顿)甚至是大量谎话,甚至……都是谎话。(语调重又变的激烈而痛苦)可是!为了达到真理,难道人人不都要付出代价吗,难道不是要犯很多错误吗?只有犯一些错误之后,我们才能有经验去犯更多的错误啊!我们很清楚,说谎就是我们为了追寻真理而付出的代价!多大的代价!难道我们不痛苦吗?(鬼知道我们有没有痛苦和内疚过)难道我们的心不流血吗?(鬼知道我们身体里流的是什么)难道我们的灵魂不在经受剧烈的煎熬吗?(鬼知道我们有没有灵魂;鬼知道每天在高级场所里吃喝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受煎熬,也许是偶尔酒喝多了胃里在受煎熬吧,要知道胃里难受的话脑袋里也不会好受的。你怎么能体会我们的这种痛苦呢?)可是,我们仍旧努力工作,辛勤地不辞辛劳地说谎,以致于最后想说真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职业病啊,各位!职业病,绝症!我们真的为这个时代,这个媒体的时代献身了!(呜咽与啜泣,眼泪和鼻涕,长时间的停顿,节目不得不中断了几分钟)但是这一切,我都已经承受下来了,我不再理会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们的谩骂了,要知道我心里对这个事业抱着多么纯洁的情感,可是人们并不都能够理解……(片刻停顿,酝酿和调整情绪)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死以后,你们要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样一些话,好让后世的人记住我,和我们。你要一字不差地记住我准备写在自己墓碑上的话:"这里,长眠着一位忍辱负重的普通人中的英雄。这个狗娘养的一生都在说谎。他选择了这种痛苦的遭天谴的方式来支撑自己的一生。他留给世人的唯一财富,除了一辆汽车,一所豪宅,几百万之外,就是他呕心沥血的谎话。让我们珍惜他这笔罕见的遗产。因为一生都在象婊子一样不知羞耻地说谎,他得以逃脱了灵魂的煎熬,但他的身体却暗中用一种神秘的反抗把他送进了坟墓。他毕生都喜欢吃烂猪舌头,愿他在那个世界里的时候,没有舌头的死猪能陪伴在他的身旁,越多越好。也许人们将一辈子唾弃他,也许整个人类灭亡之后,他仍旧不得好死,可是,他用自己的全部生命证明了一条必将对人类产生深远影响的伟大真理,那就是:真理也可以是动听的谎言。让我们最终忘记他做人的小小瑕疵,记住他曾为社会做出的贡献,记住他的真理的先驱和殉道者的光辉形象。愿他有力的舌头从此在地下安息。"(再度失声痛哭了十几秒钟的时间)……我死以后,人们会在我的坟头拉屎,撒尿,那正是对我的最大奖赏。(我已经感到自己象耶酥一样伟大了,一个人承担着全世界的苦难哪!)我的话完了……我已经提前回顾了我的战斗的一生。
没有
一个清醒的人能够忍受每天重复谎言而不发疯,但是你能。你很镇定。语气中很镇定。但没有人能够根据你的语气判断你自己是否相信。但是你的语气很镇定。生活有多少种啊。但是你只说开会和战争。有多少生与死、与生活的搏斗每天在发生,有多少真正该让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你只说开会和战争。这个国家有多大啊。这片土地多么宽广啊。在这片土地上将生活着多少不同的人们啊。但是这些人发出的声音是喑哑的。实际上他们发不出声音。有多少真正值得赞美的,有多少需要诅咒要反对的,但这一切都不见了。
所以人们永远不知道的是,除了你所的以外,生活里还发生了什么。
所以人们永远知道,除了你说的,生活里还发生着其他的什么。
不过,你的职责是把人和他们应该了解的隔离开。
你也许做到了。
19
真实的眼睛并不发花,而且,它们总是要帮助人的。你最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街上飘浮着谎言的形象。铺天盖地。随便用什么样的渔网,你都会丰收的。但我们的时代不早就丰收了吗?它的形象就是一个空的变形虫做成的彩色气球。
但是假如站在城市的外面--镜头向后一转,就看见了大地,和群山,以及生活着的人们……
我还是没有把问题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