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深渊
神说,不要回头,路的末端就是来生。
林无根的电脑又坏了。被叫进办公室时我心里忐忑不安。林无根总喜欢借修电脑的理由把我叫去训话。林无根是我们的老总,一个法西斯老总,我们对他又恨又怕。林无根最近在黄贝村包了个二奶,那娘们长得白白嫩嫩甚有肉感,格外惹人注目,住进黄贝村的第二天晚上就被隔壁的李有财瞄上了。李有财是湖南来的打工仔,老板在本地有财有势,自己又年轻力壮,两三下子就把那女人给偷了。林无根为此惹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想找姓李的麻烦,偏偏找我们出气。
我进去时林无根正在砸电脑。他把鼠标从鼠标线上扯了下来,狠狠地往地上摔。
"混帐!什么破电脑!动不动就死机,快给我修好来!"
我赶紧过去替他检查起来。
"林总,没有死机呀,是鼠标插得不好。"
"插不好?插不好换掉!没用的东西!"
"其实也用不着换,我给您插好来……"
"混帐!我说换就换!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林总,我这就去买。"
我急急忙忙撤了出来。那间房子充满了火药味,我不敢逗留。慌忙之间在门口险些撞上了主任。主任怒斥道:"干什么去了!魂不守舍的,像个啥样!"
我连声道歉逃了出来。街上阳光一片,赤裸裸地打在来来往往的人流身上。两年前,我在这人流中前行,多少还会碰上些温和的眼光,而今天,他们漠然相向,各怀着一门心事匆匆来去。
我随着人流,刚准备涌上101路巴士的时候,CALL机响了。
到这儿的前两个月,这响声曾是我唯一的慰藉。那时只有一个人知道这号码,她常常在千里之外为我担心,问我找到工作了没有,找到住所了没有,还叮嘱我住出租屋时一定要小心,隔壁时常有二奶居住。到了后来,这机子使用率高了起来,各式各样的不受欢迎的呼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最初的声音就这样给淹没了。
电话那头老蔡气急败坏:"在哪里?白总那边打印机坏了,还不快给他修去!"
老蔡是电脑部经理,平时人还不错,但一旦挨上头骂就会找我们发泄。
"我在外面……"
"在外面?现在离开公司也不用跟我打招呼了?很逍遥嘛!"
"不不,我正在给林总买鼠标呢。"
"行了,不用拿林总做挡箭牌啦!你不想干还不容易,明天不来上班得了!"
我还要解释,他那边就挂了。
妈的老蔡,什么时候开始也作威作福起来了。我心里恨极了,但没有办法,我还要干活。我得干下去。但我该不该立即回去呢?我正犹疑不决,CALL机又响了。是林无根。
"是您呀林总!刚还想给您电话呢……"我想干脆把老蔡这事向他反应算了。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你也太自由散漫了吧!人家老蔡好歹是你经理,叫你不动,非要我来叫你才听吗?买鼠标?买鼠标要这么久吗?不听从指挥,还想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太无法无天了!你知道这样老白他们会怎样说我吗?啪!"最后一声是清脆的挂电话声。林无根火了。一定是老蔡挑拨的是非。这下完了,林无根会更恨我了。
我也更恨林无根了。
我站在街心,不知何去何从。茫然一片,我茫然一片。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他们在积极地建设一个现代化大都市。他们有自己的方向,有的要到电脑城去,为老总买鼠标,有的正在回公司,向经理汇报情况,尽管他们多数人还不知道自己明天又会以什么面目出现,会从哪儿挤进人流里流向何方。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我现在已失去方向。
这个城市我举目无亲,本来还有个哥们叫林湃,击剑运动员,曾经天天跟我在一起。后来林湃在街上叫车给撞了,大概也像我这样站在街心想事罢,后来就没再一起了。
我那哥们比我能干多了。他是个敢做敢为的运动员,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想当初我们都在乡下时,遇到打架,他总是先问我一句:扁他,是不是暑假?我说是,他就动手打人。"××,是不是?"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在做一件事特别是一件别人都觉得棘手的事之前,总爱先问他旁边的朋友,××,是不是?然后就轻而易举地去把它完成了。在乡下的时候我也打架,但现在不敢了,现在必须做大都市里的文明人。
干吗专撞好人呢?他妈的林无根干吗不给车撞呢?
这问题我一想起来就愤愤不平。
我一直盼望着林无根可以出些意外,可他偏偏就是命大。每次看见有人长得像林无根,并且像我这样站在街心,就企望着一辆货车冲过去,碾烂他。有火车更好。但现实中的林无根是不可能会站在街心想事的。一来这家伙整天躲在奔驰里面像乌龟一样不敢出来,二来这家伙压根儿不会想事。于是我不得不修正我的策略。不让他站路中央算了,让他站路边吧,酒楼门口,最好是晚上九点半的时候,他吃完饭出来,喝得醉醺醺的站在酒楼门口,对了,还有老蔡和主任,醉醺醺地站成一排,手舞足蹈。我们的货车出动了,开过去,快开过去!撞死他们!
除此之外我还有其它形形式式的愿望。比如说,林无根去找李有财交涉,李有财雇了当地的打手,把林无根活活打死。又比如,在我出来买电器的时候,公司干脆来个火灾,把他们烧个不剩。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办公室。
在林无根的办公室,我竟然看到了林湃。
林湃没有死,他就站林无根背后。
林湃淡淡地问了我一声:
"杀他,是不是?"
杀他?!这问题让我意外并兴奋到了极点。
杀他!杀他!我的心像火锅般翻滚。这是我日思夜梦的计划,可它是我心底深处的秘密啊,现在竟然要我站在林无根面前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干什么了?造反?政变?
"林总……"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林无根冷冷地说:
"瞧你这副狼狈样,能成得了什么大事?还不给我滚!滚!"
我终于忍无可忍,豁出去了,指着林无根的鼻子叫起来:
"杀!杀!杀死他!--"
然后我惊呆了。我看见我那哥们手起剑落,很利索的一个动作,在他前方划了一道银白色的弧。
林无根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红色的纹,然后我看见那个肥大秃顶的脑袋从他肩上滚了下来。
他的头滚了下来。像个农民丢了他的西瓜。
滚。应验了他说的最后一个字。
我脑海一片空白,忘了所有情感,忘了该紧张、该害怕还是该高兴。我只在耳边听林湃急促地说了声:快走!他便走了。
不行,我不能走。我一定跑不了的。我犯事了!这不是打架,不是击剑运动,这是杀人。我完了,我会给逮住的。
我要灭迹。
我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脱下西装,包起林无根的头来,撒腿就跑。
慌忙之间在门口险些撞上了主任。主任怒斥道:
"干什么去了!魂不守舍的,像个啥样!"
主任不知道他老总已出事,他仍旧一副凶恶的样子。
我杀了林无根。我得逃跑。逃离这个城市,逃得越远越好。我怀揣着他的头开始了我的逃亡。只要它一天不回到他的身体那儿,这案子就一天不能破,所以我要他永远尸首异处,我要带着它一起在这世界上消失。
那些陌生的人,长着漠然眼睛的陌生人,他们好象注意到我了。这些家伙,什么都不关心,偏偏就关心这颗西装包着的死人东西。他们总是在我跟前停一停,狐疑地望了我慌乱的眼神一眼,既而向下望了那包东西一眼,皱了皱鼻头,似乎闻到些异常的气味,又皱了皱眉头,猜不出是什么来,然后走了。有些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声:神经病!那时我的眼神的确像神经病一样呆滞不堪。
总算没有人对我们真正感兴趣到停下来询问的地步,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有的要回公司去报告,有的还要赶到电脑城去买鼠标。现在我已不属于他们的行列,我孤独地站在很远的路边望着他们,望着他们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在公共巴士的前后门间吞吐排泄。夜在他们头顶悄悄地降临。
我在等一趟从未坐过的车,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十分钟后终于有辆破旧的客车风尘仆仆地停在我跟前。车上腰缠银包手攥钞票那汉子开了车门,指着我大声喊着另一个城市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城市,可能是很远的地方。
"多少钱?"我问他。
"一百五。快、快!"他不耐烦地向我招着手。
我打量着那车,推测着它的行程。一百五块钱,起码可以跑八百公里吧。
我便放心上了车,在窗口坐下来。车开动起来,窗外刮过一阵尘土,夹杂着腐烂香蕉皮和卷心菜的味道。这些味道和车里原有的汗味一会合,后排有人受不了了。坐我后面一小孩将头伸出窗外,迎风而吐。我忍不住转过去提醒他:
"不要把头伸到车窗外,这样随时都会断的。"
他的母亲坐在他身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对我的多管闲事表示不满。我便不再管他。
车上非常嘈。人们对远行满怀激动喜悦。前方要不是他们的故乡,要不是他们向往的旅途。
我却对前方一无所知。
车摇摇晃晃驶出市区,朝一片灰蒙蒙的原野开去。我的过去将随那个城市一起,在我身边消失,永远地离我而去。我将进入一处异乡,成为一个没有历史的人。
车一路挥发,那些杂味慢慢地在消散。外面的腐烂水果青菜气味也被换成另一些新鲜水果青菜味。夜凉了。车上的人不再躁动。
车颤得厉害,但习惯了这种颠簸的人,会喜欢上这种感觉,会感到异常的舒适,甚至会依赖上这种摇晃,车一旦停下来反而会感到不塌实。
特别是累了的时候。
我的确累了。我的四肢已开始失去知觉,飘拂不定地随着车厢摇晃,怀里那东西在我记忆里也慢慢失去了明确的定义。周围这环境幽闲清新得让人越来越慵懒,越来越丧失警觉。
车像颗漫无目的的流星一般,流进了永无止境的黑夜。这黑夜给了我安全感。在夜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都是漆黑一片,都是互不干涉,我行我素。
车在黑夜里疾驰,用它丑陋的身躯,披荆斩棘,为我们划开一条血路。我斜躺在椅背上,想象路的尽头,一个陌生的城市或村庄,一些敦厚朴实的本地人热情地接纳了我。他们会好奇地打量我,并打量我身上的每样物品。我会找个山丘埋下林无根的头和我的过去,开始向他们学习他们的语言。窗外时断时续地闪过白色的光,仿佛暴雨前夕无声的闪电,但稍纵即逝地被黑暗吞噬。随着这闪烁频率的加剧,我睡意更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发觉车不再颠簸,但车速奇快,好象沿着一根笔直的管道全无摩擦地向前滑去。窗外已完全漆黑,只有窗缝的丝丝银针般的风刮进来,让我感觉车在高速前行。四处一片死寂,原先车内的鼾声也不见了。
这环境的确是适合睡眠的好环境,我四肢乏力,昏昏欲睡,但总有一种声音在提醒我,不要入睡。
车内静得出奇,我开始担心起来。我回过头,去寻找那个把脑袋伸出车外呕吐的小孩。
车内没有一丝光线,使得我的寻找徒劳无功。我便对着后排的黑暗喊了一声:
"喂!"
这个声音在这夜里显得无比孤独。没有任何回响,就像一根针沉进了河里。
我想这孩子要不是睡着了就是给窗外的车削去脑袋了。
可是他妈妈呢?我朝后面吼了一声"喂"他妈妈怎么也没有一点反应呢?其他的人呢?其他人都睡着的话至少也该发出点声息呀!整辆车里我只听见一个人的呼吸。我只听见自己局促不安的呼吸声。我忍不住朝前方喊叫:
"司机!停车!"
车厢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窗外钻进来的气流逐渐减少,车子大概已在减速。但车内仍然一片死寂。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正朝我袭来。他们到底怎么了?这到底是场恶作剧?还是灾难?
黑暗中我想象这车正在逐渐地变形,破烂松散的金属外壳正在变成厚实的木头,整个车厢正在变成一具巨大的棺木,车内的人正在逐渐死去。包括我在内,我也将在片刻之间死去。
不,我不想死去!我猛地推开窗门,朝着那片更暗的空间跳了出去。
我发现自己丝毫无损地落在一片潮湿的草地上。这儿的天空没有月亮星辰,只有和车厢里一样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草地成了判断方向的唯一参照物。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站了起来,盲人一样四处摸索
。我试图寻找那辆客车,将我带到这儿的客车。尽管我恨它不该将我生下,但它毕竟是我在这黑暗世界里的唯一亲人。
那辆客车最终是找不回来,它和它里面的那些生灵一起永远消失了。那个失落世界留给我的最后线索就这样断了,我和它一起失落了。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我的奔跑就像夸父逐日一样徒劳。我们舍命狂奔,只是为了逃避黑暗。
我大声呼喊,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我的声音四里奔散,找不到一点回音,就像一根针沉入了大海。
我开始意识到这里并非黑夜。以前的黑夜有星,有月,有我喜欢的景色,还有东方的晨曦。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这是种静态的永恒的黑暗,一种普罗米修斯到来之前的状态。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在这种漫长而虚无的状态中奔跑,恍若隔世。那个繁荣而肮脏的世界已经和我完全断绝了关系,我不再需要在烈日下为老板的小小鼠标疲于奔命,也不再需要站在主任面前任其口沫横飞。那些街心疾速行驶的汽车,它们再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它们想撞谁就去撞谁吧,我不再对它们寄予厚望。那些办公室里的凶杀案,也再与我无关,没有人需要对它们负责,也没有任何一个警员能在那个世界找到我。那么,我还在留恋什么?
我还留恋着什么?我失去什么了吗?
我失去什么了吗?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但我感到一双僵硬的手在冷却。那是我的手,那双刚刚还沾满敌人热血的手。我感觉到整个人都在慢慢冷却。我害怕极了。
我只有不让自己停下来,我像夸父一样不停地奔跑。我们都在奔跑、在追逐、在寻找。不同的是,我的太阳永远不会降临。我的奔跑仅仅是在证明我生命的仍然存在。
突然间我感到很孤独。我强烈的产生了一种与人交流的欲望。我知道这是人的一种原始本能的需求,然而一直以来我从没有过,因为我害怕他们,厌恶他们,或者鄙视他们。而现在这种欲望来了。就在他们不在了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由于偏食厌食的缘故三餐我拒不进食,妈妈绞尽脑汁都没能使我对餐桌上的东西感兴趣,最后妈妈生气了,把所有的食物都收走,说以后再也不让我吃饭了。那时侯,我哭着冲食物喊:
"你们出来吧!我不再嫌弃你们了。你们出来吧!"
我大声喊着这句话,重演着童年似曾相识那一幕。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粗粗的叹息。
"谁!"我四处张望,像一个瞎子在寻找背后偷袭他的人。
"是我。"那声音低闷而模糊,仿佛鼻里嘴里塞满粘稠的液体。"快把你的脏衣服拿开!"
脏衣服?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双手已经再也无力抱紧那包东西。那包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郁郁的声响。如果这儿有光的话,那包东西一定是暗红色的,而且不断有新的红色从粗糙的布里面渗出来,流满潮湿的土地。那声音暴烈地叫喊起来:
快点打开!撕掉它!可恶的衣服!
我已清楚地听出了林无根的声音。我犹豫着朝脚下那包东西伸去了手。
住手!千万别打开,它可是个大魔头呀!难道你忘了魔瓶的故事、忘了南郭先生的故事了吗?
善良与智慧总是一对不可调解的矛盾,它们总是在紧要关头跑出来左右我的决定。
可它并不是魔鬼,也不是狼,它只是个被仇人手刃的人头,有血有肉而无依无靠的人头。它用惯了汽车、刀叉和假牙,现在连咬人的本领也没有了。我为什么要怕它呢?解开衣服它一讲话就会亲切一些,我可不想再听到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粘乎乎的声音。我蹲下去,为它解开了那件外衣。也许这与善良无关,只是我太孤单了。
撕开衣服的动作让我想起宋代的一种刑罚,让遍体鳞伤的人穿上麻衣,等血干了以后再撕下来,那时侯会有很多组织粘在麻布上,被一并撕了下来。如果这儿有光的话,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林无根的一些毛发和皮肉,连着衣服一起被我撕了下来,本来已经凝固的血又从新裸露的肉里涌了出来,整个面孔更加模糊了,像一个笨重的血球。那些血使空气弥漫着一片腥味。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但这一次已经不十分惊慌。毕竟,流动着的东西意味着生命还在继续,就像我不停奔跑所要证明的那样。
它又粗粗地喘着气,一些坚硬的粘稠的或流动的东西从它的鼻孔口腔里面被喷了出来,当最后它们都统一成液态流出来的时候,它就可以清晰讲话了。
谢谢你!小陈。
它粗声粗气地说,像刚打完一场仗。我对后面两字无比亲切。刚进公司时他经常这样叫我,后来就没有了。我说:
"林、林无根,都是你,害得我无家可归!"
第一次当面直呼其名,有些不习惯,但很畅快。
"无家可归?这不是你的家吗?你还想有什么样的家?"
"不!不是!这鬼地方简直就是地狱!你的家才是这样子!"
"哦?那你就错了。这地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妥,其实所有的人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包括你和我。现在我们只不过是回来了。你看这里多好,清凉清凉的,又宁静,又舒适,又没有你看不惯的人和事情。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样的黑夜吗?"
是的,我是喜欢那样的黑夜。但这根本不是黑夜。这里是只有林无根这种魔鬼才喜欢的地方。
他继续说:"其实我也是蛮喜欢黑夜的,我们本来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的话让我感觉到阵阵的恶心,我忍不住怒斥他:
"你这种人不配和我谈黑夜!你根本不懂得黑夜。你所喜欢的黑夜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一块遮丑布,可用来掩饰你肮脏的一切?!"
他听了竟然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一点儿也不符合林无根的性格,他一直是个凶残的人。
"小陈,你太自以为是了。这是你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很早我就看出来了,尽管你一直表现得很老实。肮脏?谁肮脏了?你见过我几件肮脏的事了?你恨我,这我知道。公司上下哪一个不恨我?说到底为什么?不就因为我是你们的头?你们千方百计想我死,以为我一死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但事实是什么样呢?林无根死了,那个世界根本没什么两样。不信的话你就回去看看。"
他这番话颇令我意外,但我更在意的是最后那词:"回去"。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快带我回去吧!"
"你真的想回去?"
"当然了!"
他沉默了片刻,说,那我试试吧。
我重新捧起它,把它像指南针一样捧在胸前。
往前走吧!在他指导下我又开始在黑暗中行进。
黑暗中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说:"其实这里也不错……你又不肯留……"
这情景仿佛是一个主人在送走他的客人。
这王八蛋为什么就喜欢这鬼地方?我为什么就做不到?这王八蛋为什么到哪都像个主人?我却到哪都要跟着他走?
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我逐渐习惯了走路。开始时每一步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撞上墙壁或踢到石块。现在自如多了,因为我已确信地面除了软软的草之外再无它物。
大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已确信我是走在一条路上,而不是在四处瞎摸。林无根不时会为我指出方向。尽管他指的不一定都正确,但若没有他的话我是连方向都失去了。
我在这条路上慢慢地习惯着。路的长度和身体的重量慢慢地在我脑海里淡化了。就像在来时的大客车里昏睡一样,只感觉到人在前进,时间在流淌,很轻、很快。
但我脑里仍然清晰地在思考着一些问题。我在想我这是不是叫行尸走肉。我在想行尸走肉是不是都跟我一样,除了一身轻飘飘的躯体机械地运动着之外,还有一颗不息的大脑。我在想黑暗是件特别讨厌而无可奈何的东西。我在想其实黑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习惯了也就那样的走。我在想这儿和以前见到的黑夜有什么不同之处,以前的黑夜就真的有我喜欢的东西吗?我在想主任老蔡或是白总现在正坐在林无根的办公室里跷着腿抽雪茄,新来的小李被叫去买手提电脑,新老总嫌林无根的电脑老坏,干脆买个手提的。
我在想林无根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回去的路。谁都不可能回到过去,就像我当年离开家乡踏入那个城市以后,就再也回不去那样。过去只给不断的抛弃。我在想那天林湃的突然出现也不是真实的,他早就给车撞死了,不可能回来。杀人的是我。
那草软软的,上面挂满露水。如果这儿也有分季节的话,现在一定是春天。我看见林湃站在很远的前方,淡淡的笑着。
作者:陈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