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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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园园今年已经20岁了。王园园马上就升大三。王园园是鸭洲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王园园最近听力有点问题,据她所述任何声音听起来都像是隔壁房间传过来的。因此王园园每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可避免负罪感,好像不小心听到隔壁房间自己不该听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耳科医生详细检查了王园园的内耳外廓并且旁敲侧击后,告诉王园园耳朵没有一点问题。王园园说不可能吧,七岁时得过中耳炎的。



王园园的妈妈是聋哑教师。王园园的妈妈是一个身体和别人一样健康思维像大多数人一样正常的教师。王园园的妈妈从怀孕起就开始培养王园园将来作一个教师,并且这个愿望在王园园临近20岁的时候开始膨胀,王园园刚考上师范中文系那年她的妈妈未得寸而进尺,进一步希望王园园几年后成为一名年轻的大学教师,然后教授。王园园说:我白痴啊。



王园园有时候分明就是白痴。王园园对着镜子指指自己的眼白说这叫“白”,指指嘴巴说这叫“吃”。王园园是学习汉语言和文学的(也包括世界文学),可是王园园有时候会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



王园园是路盲。王园园是方向感极好的路盲。王园园和超级路盲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自动放弃她的方向感,两个人迷迷失失,好像云中漫步。天黑之前王园园告诉超级路盲:这是东,那是西。王园园说你往东走,我往西,咱们分开走就都找着家了。



王园园以为“要有家,于是便有了家”。那个超级路盲还是找不到他的家。超级路盲右手潇洒地一挥,拦的士回家。王园园有一个自以为著名的理论:在方圆两公里以内“打的”,是笨蛋的作为。这个著名的理论只有王园园和那个超级路盲知道。



超级路盲离开以后,王园园在内心骂了一千遍“他妈的”。王园园又通过手机对三十个人说无聊,结果还是一样无聊。王园园饿着肚子在繁华的黄埔区人口最密集的南京路逛街,逛商场。王园园逛商场,花钱卖无聊。王园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听化妆品柜小姐的甜言蜜语。王园园老老实实地把几张票子交给小姐,换回了一套宝露丝的雪尔媚诗系列护肤品。走出商场,王园园深吸一口免费空气,明白了女人爱买化妆品,并不一定是她们爱用。王园园终于花钱出售了她的无聊。



这时候王园园头脑清醒了。





王园园后悔自己浪费了一个宝贵的下午。王园园跟一个废人在一起打发了一个废下午,说了一下午废话。还有许多废表情。他们把废话夹在废菜里吃,废话从嘴里吐出来又吞进去。王园园也是个废人。另一个废人是那个超级路盲。王园园对着另一个超级废人讲废话,内容是她认识他也认识的其他废人。偶尔超级废人饮一口废茶,王园园也喝一口废茶。超级废人废话不多,少得可恶。王园园只好不停地废话,自己把自己逗得废笑。王园园突然停住,不说了。只有那凝固的几分钟不算浪费,王园园发呆休息了一会儿。可是不久超级废人突如其来地向王园园提了一个问题,王园园顿时脸涨得废红。然后超级废人说,算了,我送你回家。王园园说不用了,我们各自回家吧。你向东,我向西。



王园园为那个废下午举行完一场小型的忏悔仪式后,头脑清醒过来。头脑清醒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目标明确。王园园打算这个时候去西郊动物园。王园园乘925路公车朝向西郊动物园……



天黑了,王园园不得不翻墙而入。王园园生平第一次翻墙进入的是动物园。



夜晚动物园里人都散尽了,只有王园园在走。王园园扶着前一天白天逛动物园的记忆和夜晚敏锐的直觉在铁笼之间行走。习惯日落而息的动物们正在宿舍里睡觉,猫头鹰科的的动物们在笼中嚎叫,比如狼。



夜晚的动物园真是美妙,如果没有那些叮人的蚊子就更美妙了。王园园在竹林,背靠竹子搔痒,王园园说“我是熊猫”。王园园一个机灵跳到树枝头,王园园说“我是松鼠”。王园园大腿一拍,打死一只蚊子,王园园说:吸血鬼呀吸血鬼……



王园园摸到大腿上刚才拍过的地方,湿了。闻一闻知道是血。是蚊子的血?是王园园的血?还是正在熟睡的老虎的血?王园园一想到可恶的蚊子用针管把虎血注入她的体内就恶心。那痴肥的老虎啊。那孤身缩在洞里睡觉的虎大王啊。老虎的鼾声再也不能使山摇使地动了。



夜晚神清气爽的王园园很明白她潜入动物园为的不是老虎狮子,她是去看望鹿。王园园摸着记忆和直觉朝向鹿园。





王园园喜欢鹿是因为鹿的眼睛和眼睑上的睫毛。鹿有着和王园园很相像的杏仁眼,和会说话的瞳仁。王园园的瞳仁能言善辩,鹿的瞳仁会吐诗,造句如吐丝。夜晚王园园凝视鹿的瞳仁,从瞳仁里源源不断地抽丝。丝的一端是鹿,另一端奔向王园园。丝从瞳仁处进入王园园的身体,滑向脊柱,在王园园最敏感的后背上流淌。千丝万缕在布满神经末梢的后背交织,织成轻薄的被子。王园园感到背后丝织品的抚摸,而不是粗糙的摩挲。丝织品的抚摸是冰凉的,细腻的,柔软的。是低语,没有声音的。是飞机缓降,低空滑翔,是熨贴的。王园园和鹿的眼神交流在空中,经由丝的通道,这是两者共有的秘密通道。这通道太轻,王园园不能踩着通道过去。



夜晚的鹿园,王园园越不过栏杆。王园园隔着栏杆把带鲜露的嫩草喂给鹿们。看见亮晶晶的露珠和草进了鹿的胃袋,王园园心满意足,就好像她自己在享用夜宵。王园园说“我饱了”,就不再给鹿喂草。水汪汪冰凉的鹿眼执著地望着王园园,祈求她多给一点。王园园拍拍三角形的小鹿脸,说,明天再吃,总得让草长会儿吧。



小鹿委屈地拗过头去,不看王园园。小鹿钻到雌鹿腹下吮奶。小鹿似乎吮得有点费劲,吮得雌鹿疼痛了一脚踢开小鹿。小鹿瘦弱无力的四肢吃力地从沙地里站起,小心地试探着踱步到雌鹿身边。小鹿又开始吮奶了。王园园突然悲哀于自己20岁了还不知道鹿奶的滋味。



小鹿的头顶已经开始长角了,两颗瘤一样的包包试探着拱在三角形的耳朵内侧。王园园想,长角的部位会不会疼,会不会痒?王园园记得自己七岁时换牙就又疼又痒,疼了不能揉,痒了又不能挠,换牙的过程漫长而难捱,可牙齿终于还是长整齐了。



王园园看见站在雌鹿和小鹿不远处的一只雄鹿,在一个不远的距离之内来回踱着状元步。雄鹿的角被锯去,截断处此刻还是平的。鹿园栏杆上残留的血斑显示了曾经挣扎过的痕迹,沙地上也有血迹。三只鹿都不说话,但是这只成年雄鹿显得更沉默些,而且阴郁。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家子呢,王园园在心里说。王园园宁可不上学,不读那劳什子的汉语言文学,不作教师或者教授,守着鹿园生活多好。一个被王园园崇拜过的诗人说,生活比诗歌重要,好的生活需要自己珍惜,不一定要用诗歌颂。王园园想鹿园的生活也好呀,何苦写诗呢。王园园其实是个20岁的白痴儿童,将来不可能成为大学教授。





黎明一点一点蚕食动物园里神秘的夜色,现实和光明步步逼进。王园园呀王园园,你该回自己的家了。



第二天王园园又和超级路盲在一起了,他们走路,喝茶,说话。一个路盲和另一个超级路盲又一次迷失在秩序井然各种交通标识明显的街头,云中漫步。王园园一直说话,超级路盲还是闭口不说话。王园园说话的内容是前一天晚上潜入动物园在鹿园过夜的经历,再拌上一点自己的幻想,就算是不错的废话了。超级路盲脾气好,从不恶意打断王园园的废话,他毫不疲倦地用生动的表情作应答。王园园从超级路盲丰富的面部表情中获得鼓励,越讲越神采飞扬。王园园觉得不过瘾,添加了虎山遇险的一段,可是又觉得老虎笼子无故打开不可信,王园园对超级路盲说:骗你的啦。



王园园临近早晨的时候才走出动物园,脚力不够走到门口就乘了残疾人电梯。王园园理直气壮地说,我听力不好,不是残疾人是什么。超级路盲开口了。超级路盲说那我还是路盲呢,我也算是残疾人?王园园想了一会儿,还是弄不清路盲算不算作残疾。王园园接着前面的话题说,电梯入口处太黑,她凭直觉按错了按钮。王园园误摁了报警的按钮。王园园报警把自己抓了。



王园园不会撒娇,从小就不会。王园园不想也描述不出她被治安拘留时的苦日子。王园园埋怨超级路盲,怎么接了她电话还不赶紧去公安局保释她。超级路盲连忙道歉,哦哦哦,我是立马过来的,可是中途迷路了,直到现在。



王园园在超级路盲到来之前想象过一千遍自己抱着他恸哭的情景,可是超级路盲来了王园园一滴泪也没有。王园园恨恨地瞪着超级路盲,还是分泌不出任何腺液体。王园园看着寡言的超级路盲,想到雄鹿。王园园突然意识到,面前站立的是一个男人,或许对他有依赖。雄鹿的身边是雌鹿和小鹿,王园园是雌鹿还是小鹿。小鹿已经开始长角了还未走出断乳期。雌鹿的左边是雄鹿,右边是它的小鹿……王园园越想越恍惚。王园园是雌鹿还是小鹿?小鹿是未成年的雄鹿,王园园是雌是雄?据说动物饲养员从性器官分辨熊猫的性别,可是经常出错。那么染色体检验出的性别就是最准确的么?这时候王园园对自己的性别怀疑起来。



王园园问超级路盲:我是男是女?超级路盲的答案:假如我是男你就是女,假如我是女你就是男,你总是我的反面。



假如超级路盲是钥匙,王园园就是一把锁。一把上锈的锁。而钥匙是涂了油的钥匙。王园园说,我是一把死锁。



超级路盲问死锁能打开么,王园园说死锁不能。超级路盲确信死锁一定能打开,只要找到适合它的钥匙。王园园说钥匙死了。超级路盲“哦”了一声,原来这样啊,死锁就是死了钥匙的锁。王园园说:是。



王园园问超级路盲,我们还能找着家吗?当时他们正在天桥上寻寻觅觅,俯视天桥下错综复杂的路。车队在天桥下面来来往往就像水流。王园园不识时务地念叨了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王园园很想对超级路盲说,咱们回家吧。实际上王园园说出来的是:现在,咱们各自回家吧。你往东,我往西,分开走就都找着家了。



不记得回家的路。来的时候七弯八绕,大多为风景着了迷,还有谁惦记着路呢。有人说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王园园不想走那样的路。她是方向感极好的路盲,她说她自己是一个白痴。



假如这地球是圆的,假如这地面上没有路,假如我一直坚定地往西你一直坚定地往东走,理论上我们是能后走到一起的。王园园不清楚真理和誓言之间的细微区别,她想对超级路盲说“假如这地球是圆的假如这地面上没有路假如……”,却发现已走得太远。







“假如地球真是圆的,假如这地面上真的没有路,假如我一直坚定地往西而你……”王园园一路走,一路在空气中散播她的自言自语。



2001年王园园在上海,路过人民天桥。1991年王园园也曾走过上海的人民天桥。





01/08/27

作者:crazy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