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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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九点光景的时候,小朱来了,她把我从睡梦中拖向油腻的现实世界。我记起昨天夜里编完程序后已经深夜,脑袋发涨,也管不了天气有多热趴床上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我最需要的便是一个舒舒服服的澡。
从浴室出来,疲惫已经全无,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细高条身材,说话嗲里嗲气似孩子般的我的朋友,今天的状态看来可不怎么光鲜。我想起昨天电话里她的情绪就不高,虽然觉得有些便扭,可当时也没多想,为了解决这道大的编程题,这阵子我俨然成了有着严谨钻研探索精神的学者,编程以外的事情仿佛是另一个世纪的产物与我毫无半点关系。下午就是老师安排的程序演示,这个时候小朱到来是我没有想到的,她是个极其认真的学生,按以前的经验来看,此刻她一定会坐在计算机前面不断检查完善编制好的程序,我的判断这次也没有错,她有事。
我看她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眼神飘忽不定,活象见了鬼。说吧,出什么事了。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半宿才从她嘴里蹦出几个字来,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人吗?不知是编程编傻了还是怎么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同样迷惑的眼睛,忘了,谁啊?还有谁,你再想想。我靠,我想凭什么我要记这么牢,就算是她跟我提起过什么人,提过后我也不会再去想,只是在当时会表现出某些反映,比如:哦,是这样啊,是吗,啊,那真是非常怎么怎么的了等等。那都是些我视线之外的所不能不了解的事情,对于不能了解的事情也就很没必要去想起了。当然这些我是不会跟小朱说的,那会伤害她单纯的想法,她是个好孩子。我说脑子有点乱想不起来。她说你怎么连这都忘,就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啊。哦,是你的单恋对象。他死了。啊。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事实是我在一旁陪伴着她的沉默,我没多想任何东西,那个人的死真的离我很远。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有理由的,没有理由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理由不理由的,它们纯属于非理由的范畴,死了就是死了。但一些人的死会给另一些人留下些什么,在陪伴着小朱的这个上午,我倾听着并且感受着它们。
“谋杀”一词通常在小说电视和破案记录片中能够接触到,在小朱的讲述中我知道当它和一个你熟悉的人联系起来时就不再那样刺激了。小朱老是强调她到现在还像在梦里一般不相信那个真实的结果。语文老师在黄昏的街上散步,夏日的暑气慢慢消失,他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偏僻小路,在这条小路上曾经有个他的学生偷窥了他和他女朋友也就是现任妻子的亲密镜头,那个昔日的学生就是我的朋友小朱。现在语文老师一个人走在那条小路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妻子在家里做饭,房间和房间之间有个很小的孩子不知疲倦地串来串去,高声大叫着。待会回去的时候语文老师要去小卖部买上一瓶酱油,妻子说家里的就快用完了,买那种塑料袋包装的便宜点,顺便再给孩子买一包果冻。生活在经历时间的磨砺后会散发出什么样的气息来?它是按我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发展,还是在一种表面的安逸中潜入另一条下沉的轨道?凶手把刺刀伸进他胸口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小朱说她很想知道一个人在死的时候想了什么。我说,我猜他什么都来不及想。那不是很惨?“惨”是我们自己给他硬加上去的感情,他不会再想什么了。
小朱又半天没开口。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又开始说。语文老师的妻子很漂亮,比我大了整整一轮,生日却是同一天,我们两个都是情人节生日。我看了看她这个时候的表情,在出租房暗淡的光线里被蒙上一层陶醉的神情,她的思路从一个地方跳跃到了另一个地方,好象寻找到了什么失去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极能给她安慰和温暖。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道,你跟我说过许多次了。是吗?我忘了。昨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真是悲伤极了。她在门口呆滞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跟她说我是老师的学生,我很喜欢老师的课,我没告诉她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老师这个人。于是她妻子就跟我聊了些老师的事情。他们在大学里谈的恋爱,写老套的情书,礼拜天的时候就跑到学校电影院看看廉价电影,老师喜欢跟他女朋友讲他又看了哪些文学书籍,并且把写好的诗歌读给她听,他说过想当个诗人。老师很认真的对待着自己的理想,他在大学里埋头写了一大堆诗歌,人家把他当傻子,说他不识时务,可他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写他的诗歌。毕业了,很多同学都经商赚大钱去了,他没多想,跑去中学当了老师,他喜欢那样的环境,以为可以兼顾理想。他女朋友也去了一个学校做老师。过了一阵子他们结婚了。语文老师讲课的时候不需要同学带课本,因为他从来不讲课本上的内容,他的课是学校最吸引人的,可是学生毕业考试中的考分却是全校最低,为此他不知挨了多少批评,这其中有些人是嫉妒他的才华,有些人干脆看不懂这种才华,还有些人生来喜好看别人好看。最实际的体现是在工资和奖金上面,和老师同时进校的那些人拿的都比他高。老师对妻子说这没什么,钱够用就行。老师当然知道旁人对他的眼光,可他偏偏装作看不见;老师知道妻子赚的也不多,孩子出世了,生活也许意味更多其他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他觉得有些累。只有在上课的时候他才感到一丝生活以外的轻松。
小朱说后来老师的妻子滚到沙发角落里失声痛哭,大声斥责老天的不公平,她鼻子一酸跟着一起哭。我听完了她的讲述,首先肯定的是,老师被谋杀,而不是自杀。老师可能有想过自杀,但最后放弃了,生活在给予他不顺的同时也带给他继续下去的勇气,用另一种角度看待生活。其次,凶手出于什么目的我们无从知晓,关于这类事先没有预兆的谋杀我们只能想象一场彩票的开奖仪式,很多彩色的小球贴着各自的号码被装在不同的透明玻璃摇奖器中,随着摇奖器的滚动发出球和球之间以及球和玻璃之间的清脆撞击声,对于最后的中奖号码你真是无从想象,开奖的时刻,每个摇奖器的活塞被拔掉,滚下一个鲜艳颜色的小球,把所有摇奖器中滚落的小球按顺序收集起来就得到了最后的得奖号码,此时它是唯一的,但在此之前,它完全不确定。
下午我和小朱一块去学校机房演示程序,一路上真是出奇的热,路面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得直发软,我们快步往车站赶去,懒得说话,怕一开口就把混浊的空气加带着热量一鼓脑地吞进肚子里去,那样的话,我们的身体会变成另一个难以负载生活的地方。这么炎热的下午等公车是件恼人的事,特别是要等上半个小时,再等下去恐怕人都快成烤猪了。上车的人很多,车上本来就拥挤不堪,我就伸一只脚支撑全身,小朱则被人挤到另一个角落里,我努力从人群里探出脑袋张望可没能找到她,又艰难地把头伸了回去。车子缓慢地开动了,又缓慢地在繁忙的马路上爬行,里面大家贴那么近却是一片寂静,我缓慢地流着汗,体会着难堪的沉闷和外面的吵嚷,我想现在要是小朱能跟我讲讲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事情就好了。终于有人打破了闷热的空气,是个孩子,她开始念起童谣来,我以前也老在内心不舒服的时候干这种事情,我不是念童谣而是唱歌,因为我的歌声还算美妙并且给自己带来安慰。最典型的是我打针时候闭着眼睛趴在母亲身上唱小舅教我的一首叫“小燕子”的歌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其实我唱歌是想着岔开注意力,我害怕打针。在打针的时候我唱的不怎么连贯,随着注射器中液体的推进速度而变换着歌唱的速度,后来那个给我打针的护士摸清了门道,以后给我打针的时候就以歌声的连贯度为准来掌握注射速度,效果果然很灵,以至于后来我的每次注射都成了一次悦耳的独唱演出。后来母亲又把这个方法讲给其他家长听,那些家长回家后又教给他们的孩子,所以母亲单位里的那些和我一起玩耍的孩子打针时都要唱一首“小燕子”的歌,什么乌鸦嗓子和五音不全者都哇啦哇啦地安慰他们自己,搞的护士阿姨们哭笑不得。现在我的记忆又返回到热浪中来,那个小孩反复地念叨着那个众人皆知的童谣,开始搞得我心烦起来。“12345,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小松鼠,松鼠有几只,让我数一数,数来又数去,12345,上山打老虎,老虎没------”。下车后我的脑子里嗡嗡的全是老虎松鼠在打架,对程序事先想好的解释思路已经跑的一干二净。打发沉闷的方法看来不能以机械的重复来应对,我们必须寻求相异之处,否则就像“老虎和松鼠”一样让人腻烦。
所幸演示还是通过了,晚上我去一个叫五角场的地方跟蚊子碰头,他约我去通宵打游戏,上网。我过去了,先逛了几个音像店,看到几张很好的ROCK唱片,太贵,在那里流连了许久还是悻悻地走开了,这种音乐有时候真的像鸦片让人上瘾,但是没钱消受,就心痒难受。还是去了网吧,我从来没玩过那种杀人的血腥游戏,学校机房里的电脑只有超级玛莉,我也很少玩,游戏我不感兴趣。这天蚊子教我一个游戏名为“僵尸之城”,我戴上了耳机感受音响效果,到处充斥着僵尸恶心的叫声,僵死的东西让我想象腐烂和呕吐,顿时心中一阵压抑,脱下耳机疯了一般狂扫一气。不料还是被一个体型强大的僵尸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我试法转过身来就是做不到,被它喝掉许多血,很快就死了。游戏就是游戏,死了的又可以活过来继续死然后再活再死,如果你是高手就可以延缓生命,有时还可以加好几条命,我总入不了门,飞快地死又飞快地活过来,命却是越来越少。后来又玩了一些游戏,结果都一样。蚊子说你真的什么都不会玩啊?我回答他是的,游戏我真的不感兴趣。
那就上网吧,我不查资料,在嘈杂的网吧里面也没有心情看什么文章,那么就只剩下了聊天。这天我OICQ上的人很多,平时不怎么出现的全来了,我就想着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想了半天,除了闷热好象无特别之处,闷热在夏天也不算特别。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个朋友说他闯祸了,明天要去局子交代情况,其实,他说,他也只是旁观,只是在最初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上去拍了砖头,后来他什么都没干,拍那一下子也没什么事,至于那人后来被搞残废完全不是他的事了。他还说本来没事的,这事都过去好些时候了,这个时候被局子搞大了完全是有人暗中出卖。他还说这回他找好了几个牢靠的朋友为他做不在场的假口供,如果不出意外(不被出卖)的话,应该不会去蹲局子的。实在不行,就找人把那人给干了。我今天倾听了两个真实的事情,对于这些真实的事情我又能怎么说呢,这个OICQ上素未谋面却可以倾心交流的朋友,我希望他在生活中不要再次被出卖,也不要再次拍别人砖头,更不要出现把某人干了的结局,要不然这个城市迟早会变成僵尸之城,我们都会生活在游戏里,不同的是这个游戏中,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条。
半夜三点左右,我以前的男朋友在OICQ上出现,其实我们只见了三次,第一次相见认识,第二次做爱,第三次做爱加上分手。很短暂,可我爱他。我们从网上认识,从现实中分手,现在做了朋友。他说他后天就要去西藏了。我问他一个人吗?不,和我老婆一起。哦,一路顺风。好的,对了,我想去西藏挺危险的,还是事先想好比较好,如果我死了,我留下的东西里你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如果可以,我要你的下辈子。他说我太过份。我说你简直是杞人忧天,哪那么好就碰上你会出事。他打了两个字:嘿嘿。现在我一想,觉得我的话很没道理,谁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就怎么怎么了,我想起了小朱的语文老师还有网友的被出卖。
天亮了,我又是满脸油腻,在清晨空落落的汽车上,我想到现在最需要的是回到家,洗上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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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