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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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把生活仅只看成你所看到的那样,它就会变成毫无意思的东西。
--肖伯纳



透过晨雾,我去寻找瞎婆,她就住在狗棚镇的某个村庄里头。

这个叫作"狗棚镇"的地方,其实不是个镇,而是连在一起的几个村庄,究竟什么原因起这么个令人误解的地名我想村民们自己也未必清楚。好多时候就是这样的,比如有个小镇的名字叫"张芝山",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山,倒是在镇边上的野地里垒了好多低矮的土墩子,说是砖窑。砖窑是土墩,不是山;狗棚镇是乡村,不是镇,更不会是狗棚围成的镇子,那样就太离奇了。而我要说的即不是山,也不是镇和狗棚一类的东西,这样你会感到有些意思。

小时候的某一天,二叔叫一个老太婆到他家里算命,那老女人是个瞎子,周围的人都管她叫"瞎婆"。她就坐在二叔家的屋门槛上拿着我的手比划来比划去,我那时候可好动了,这么给她捏来捏去的很不舒服,而且她那丑陋的容貌让我一旁看着都觉得胆战心惊。你想啊,她的那双眼睛能叫做眼睛吗,就两窟窿眼,连眼球都没有,干巴巴的往内部延伸,没有尽头一般。我简直不敢往她脸上多瞅上几眼,生怕那些个妖怪,魔鬼会从瞎婆的无底洞中扑楞着翅膀飞出来吃了我。那个早上啊我坐如针毡,不过半个时辰就挣扎着摆脱掉她粗糙的大手,先一步飞入二叔家后院的甜蔗地躲了起来,直到午饭时候才被二叔拎小鸡似的从一堆吃剩的甜蔗渣里径自拎到饭桌前。还好,那老太婆终于走了,我暗自庆幸着,搓了搓脏兮兮的手从碗里拿了馒头就啃,没啃几口就听几声咳嗽声从门外传了进来。不好,我的心"咯噔"一下,瞎婆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一会儿就在我的对面坐下,"嘿嘿嘿"地冲我笑,两只无底洞把我给吓傻了。我呆在那儿好久都动弹不了,最后还是二叔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他朝我喝道:吃你的馒头,吓走什么神那你!二话不说,我赶紧啃完了馒头,扒拉了几口饭菜头也不回地飞出了门,找了大大小小一帮子孩子去游泳,绑知了。夏天总是非常的短暂,小时候我每年都去狗棚镇我二叔家里过暑假,乡下的生活在我孩子的眼里是经历不完的新奇,像与瞎婆的一面也可算是新奇的事情了。长大后我的头脑里空空如也,记忆也不如从前,倒是小时候那些事情还鲜明地印记在我心里。

现在我觉得瞎婆很神,她那回给我算命说我长大后一定是个大学生,那么多脏兮兮的鼻涕虫伙伴里面就我一个给算出是个大学生你说瞎婆神不神吧。可我最近变得很忧虑,我的男朋友小朋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之前他说过会和我永远在一起,我想这可能就是爱情了,那阵子可真是幸福,和他相处的时间里面周围的朋友和他们各自的男女朋友分了合,合了又分,吹了找,找了又吹又换的不亦乐乎,还都夸我和小朋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连个嘴都没拌过。可自打小朋失踪后那些女性朋友都对我说男人啊靠不住,男性朋友则说男人其实内心很脆弱,他肯定觉得不能承诺什么给你,他们唧唧喳喳麻雀似的在我耳边轮番轰炸,那些说烂的话我都能编得动听百倍回讲给他们听。心如乱麻却理不出个头绪来,导致最近轻度神经衰弱睡不好觉,事情来的蹊跷,我怎么都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在冥冥中安排着。我在害怕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到我身上,一个夜里在阳台上抽着烟突然就想起瞎婆的话来。她说我活到22岁的那一年是个大限,过得了就过,过不了就走人。这个"走"的意思可不那么轻松,很多的人都走得很痛苦,并且都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而走,很是不甘心。我才22岁,正青春,当然是不会甘心走的,现在我把小朋的失踪看成是一种不祥之兆,我得想办法拯救我自己。

办法不是吓想一气就能想出来的,我决定要找到瞎婆,解铃仍需系铃人,既然命是她给算的,这回让她来给驱一下邪,想必最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于是出现了开头那幕。

听二叔说瞎婆就住在靠近他们村子的A村里头,顺着通往A村的小路,我想着瞎婆该老得快要死了吧,那不更不像人了,她的家不会是个坟墓吧------这么想着的当口,A村就在眼前了,那团晨雾渐渐散开,看见疏疏落落的人家坐落在小路旁边,越往里走路就越是七拐八弯起来。几个赶集的农夫蹬着破自行车从拐角"唿"的一下子窜到我跟前,差点把我撞翻到渠沟里面。我稳了稳自身,问他们其中一个知不知道瞎婆住哪儿,那人一脚支撑地面,打量了我一番,说你找她算命?她早不干那事儿了,大家都说她算不准,瞎子吓算。我没在意他说的那些,又向他打听了一遍瞎婆的住处,那人看我不在听他说话,"噌"一溜烟蹬着自行车远去,抛下一句话"拐了弯再往前,第三户就是。"我牢牢记着他的话,小声嘟哝着"拐了弯再往前,第三户",就好象垂死的人在水中死命抓住所能依赖的一切东西而不肯放手。就要找到瞎婆了,只有她能救我。

我毫无含糊地数着"一,二------三!"啊,这个便是瞎婆的家了,矮矮的两间平房没有上粉,露出斑驳的砖头颜色,屋外的野草已快齐膝高了,裂了缝的屋门此刻紧紧地关着,我站在离它三四米远的小路上对着初生的太阳像在欣赏什么文物建筑的残垣遗址,心想呆会敲门后不会出来一个木乃伊吧。我再次向自己明确了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进这扇门,然后出了门继续好好地走下去。这个"走"当然不同于那个"走",这样一来的话,这扇门于我而言应该是生死关口,必须认真对待,不得有误。其余的杂念就当抛弃到九霄云外。

"笃笃笃------笃笃笃------"一连敲了十几下门,终于在一声沉闷的"支嘎"声中有人熙熙唆唆走过来开了门,一股潮湿的气息由里而外向我扑将过来,我本能地往外倒退一大步。瞎婆,我叫了一声。里面的人影踉踉跄跄地移到屋外,朝我的方向使劲举起双手想要摸到什么,喉咙里发出干涸的但还属于人类的声音"啊,是哪------位------啊?"我帮她拢了拢额前蓬乱如草的白发,慢慢地扶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大声说,你记不得我了吧,我是对面B村李二头的侄女,小时候您给算过命。老人缓慢地啊了一声,坐到褪了色的旧藤椅上,眨巴着窟窿眼好象陷入了回忆,好久没支一声。"你22岁时候是个大限。"我脑袋轰的一下子从寂静的空气里炸开了,她还记得?十几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当时给一个小不点说过的话?我开始真的把她当成神仙,或者巫婆也行,总之她懂人类以外的语言。我紧紧盯着她那两只深深的黑洞,此时此刻这两只古老的洞穴好象通往另一个神秘叵测的世界,却和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仿佛能决定一个人的存亡。早晨的时候乡下真是静的出奇,我在这所昏暗的屋子着里呆着也感觉不到瞎婆的声响,就好象她一直不在这个屋里头。她刚才的话语已经旋绕在我脑子里发出好几个同样的回响,如同十几年前一个同样的早上她所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语。这样的气氛很神秘,我对自己说,很适合一种远离人间的,或许是另一度空间的活动,暂且称它神圣的行为,而我自己的命运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可能就能得到彻底改变,摆脱掉之前的顾虑而勇往直前。

我跪在瞎婆跟前,请求她保佑我顺利度过今年,我告诉她今年我正是22岁。瞎婆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继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听不懂的话,我很愿意把这种嘀咕想象成与另一种不同于现世介质的亲密接触,这么一来我的问题就能很快得到解决。我微笑着看她胡乱比划,小时候对她的恐怖心理全部打消,甚至还对这样的事情感到一丝兴趣。屋外的太阳已经老大,照得远处庄稼地一片油亮,夏日的乡村新奇的事情还在发生着吗?瞎婆比划了一阵子后像是累了,倒头躺在藤椅里,不一会儿竟打起了瞌睡。我一个人蹲在地上,就这么抬着头,只能望见她黑黑的鼻孔,它们朝屋顶的方向一张一兮,再没其他可看的了。这个屋子又恢复了最初的静谧,它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的命运在这个时间的缓慢流逝中也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和我进来之前是一样的,难道我出去的时候它真能有所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屋子里时间是缓慢爬动形如蜗牛的动物),瞎婆醒了,她动了动嘴唇,在吗?我赶紧回了一声,在,还在那。哦,那就好,那就好。后来,她就给我讲了那个能够改变我一生命运的故事。整个过程里,她又睡过去好几次,这天被拉的特别长,时间可以按它自己的喜欢停滞不前,以后我在任何地方都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以下是这个故事的全部,用瞎婆的第一人称来叙述)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哟,早就嫁了人的,我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做些簸箕去集市上卖,他人长得粗了些,可生了双巧手,那时候我眼睛还没瞎,针线活村里的女人们都及不上我,这小日子啊过得自己满意。我第一胎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乐得他个把月都合不上嘴,在我22岁那年啊都是三个孩子的娘啦,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哩!

(好象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瞎婆脸带依稀可辩的微笑,声音逐渐消失在一片可怕的寂静里,让人不由地莫名躁动,喘息,为一股说不清的东西而不安担忧。这时,瞎婆的嘴角又略微抽动了一下,随即,说话声又起)

孩子那时候小啊,我成天都拴着他们,把屎把尿,喂他们,还管着后院儿那三只羊和一头猪,忙的我叫苦连天,针线活都几乎占不上手。我那口子也不省心,家里的嘴巴多了花的也就多,得不停给家里补充物资,他就整天蹲在屋门口编簸箕,不编的时候肯定在地里忙活着,家里两口子的话少了一大半。这么一天又一天过去,我男人有个晚上躺在床上跟我说要去城里找活干,这么在家里做簸箕挣不了多少钱又累得慌最后还养活不了这个家。我望了望他,那眼里全是血丝,我知道他实在是太累了才想这个办法的,我没有多说,其实我真舍不得我男人走。

过了一星期,他走了,答应写信回来。这一走家里可乱了,地里我也得去照应,小崽子们在家恨不得砸开了锅,我就把我妹给接来家里帮着我看管他们。我妹子差我三岁,还没结婚,对象也没,家里好生奇怪了一阵,给她介绍的楞是对不上眼,她是个倔头,有一次牵线的红娘上门给她介绍小伙,硬是给她拿扫帚赶出门去,从此便少有人登门给做媒了。再后来啊,家里面也就随便她了,妈气得差点不要了这个女儿,我妹子却一副高兴样,整天嘻嘻哈哈自由自在的模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她叫来正好是个用场,我妹子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日子倒也平静下来。

半个月左右光景,我男人从城里捎信回来说在一家钢铁厂里找到了工作,每天呆在一个有大铁炉的大房子里轧钢,虽工作比家中没有轻松,可钱多了不少,足够补贴家用,还能多余可以给孩子们和我买些布料做些象样的衣服。我这颗时刻吊在半空的心啊终于放了下来,余下的时间里便是苦苦等他归来团聚。又过了半个多月,我收到他寄来的20块钱,头一回一下子见那么多钱,全家高兴地买了肉包馄饨,周围的乡亲们都来看,挤在门口龇牙咧嘴夸我家那口子有本事在外头混出了头,只有我知道他在外头吃了多少的苦。

七月里吧,我男人请了假回家探亲,差不多半年没见,也不知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我妹子比我跑得快,小腿儿蹭蹭地就出了村口,老远地看见我妹子和我男人打打闹闹地一路走来,嘿,我男人穿着时髦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可真像城里头人哩,不胖不瘦的,很有架子,我反而不自然起来。桌上热腾腾的菜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老当是在做梦那,那真是我男人吗,连笑起来都带有城里人的迷人哩。奇怪我怎么就跟他说不起来话呢,老拉扯着几句说烂的家常,总觉便扭啊。倒是我妹子跟她姐夫有一句没一句的乱说一气,很是热闹,我想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那口子回来半个月,你说夫妻一场分开那么半年怎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人也生分了一圈,想来几年的情分不足以抵挡几个月的分开。这"夫妻"一词,难懂喔!

(又是一阵寂静的时间穿过回忆的滑轮,悄悄流逝)

发觉事情不对劲是在我男人走后,说实话,我男人回来那几天我也有所觉察,比如:一个傍晚吃完饭后我们围着孩子玩呢,正兴头上时我妹子却莫名其妙地打了大头。大头是我大儿子,四岁多,平时是贪玩了些可当时是全家人高兴着闹着玩他咧着嘴笑他姨嫁不出去,哄了几声,要在以往我妹子肯定不把这当回事,她么,脾气是倔,可生气这门子事她倒是不常有的,那天她出手还挺狠,一下子就把五个手掌给印到我儿子脸上去了。我有点来气,说你跟个孩子撒什么气么,自己也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孩子都笑你了。这一来我妹就更气了,扯着嗓子眼吼着"怕我嫁不出去啊,迟早嫁个城里人给你们瞧瞧。"这一说我意识到了点什么,拿眼朝我男人瞥了瞥,发觉他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不知是得意呢还是无奈。后来我妹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反正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都怪。

这个事情不对劲就不对劲在钱上,平白无辜的我那口子每月寄回来的钱比先前少了一半,我妹子倒是经常去镇上买些好看的花布,回来做些衣裤头巾,一天我把被褥拿出去晒时意外地在床板夹缝里发现了一张我男人的相片,还是城里头照相馆照的,梳了个分头,当时我就傻了眼了,你说啥叫夫妻哩?好好的过了这么些年了,咋说变心就变心啊?你说,这还是一家子里的人,往后可怎么交代呢?真是造孽哦。怪不得看我妹子有时神情恍惚,原来是背着我想我男人哩。他们可是好了很久了,以前在一起时没看出来?要不,就是这次探亲才开始的?我有点受不了,那些个村里的女人也提醒过我男人没几个不花心,得提防着点儿,可我总以为这么老实的男人怎么会背叛我呢,何况我还为他生了这些骨肉啊。

我虽然没把当时看到的跟我妹子说,可晚上根本就睡不好觉,而且接二连三地做噩梦,梦见我们的孩子都死了,妹子嫁给一个一个没有头的男人,那个男人穿着中山装,开着分头,妹子指给我说他是个城里人,晚上我睡觉时看到我男人睡我身旁却没了头。我就吓了一身的汗,醒过来思量着这事非有个了结不可,不然噩梦不断总不是好兆头啊!

于是我找了个下午,孩子们都在睡午觉,把我妹子叫了出去,我们走在宽阔的田埂上,正是秋天啊,麦子长得正旺,金黄的一片直刺眼睛。我一开口就问她跟她姐夫的事有多久了,她好象有所准备接受我的问话,答的毫不含糊,"我一直喜欢姐夫,算来也有几年了吧,而他接受我是从那次回来探亲开始的。"果然如此,我猜的没错,当时我再没和她说话,我们彼此仇恨!可我们谁也没对外头说什么。

十二月末的时候,我男人回来长住两个月。我想,决定我在这家里去留的时刻也该到了吧。那天男人走进家门的时候,妹子忙着给他脱去外套,而自己却早已精心打扮了一番,抹着男人城里给买的口红,那模样真是俊俏不少。我们三人都彼此心照不宣地吃了顿团圆饭,其实我们都知道这顿饭的份量是什么,也许下一顿就不叫团圆饭了。我给我男人斟了一杯自酿的黄酒,平静地说,"你说句话吧,要我去还是留,随你,我不会赖你。孩子可得归我。"我男人闷头就喝,一干而尽,自己又给自己斟满,沉默了半宿突然说话了"我不会抛下你们娘四个的。"然后又一次一饮而尽,我们乡下自己酿制的黄酒当时喝着味好,过后这劲儿可足了,滋味可不好受,村里就曾喝死过好几个壮汉。我看着我男人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一气,知道他心里头为了这句话出口是费了多大的勇气,这是苦酒啊!我妹子那天晚上呆若木鸡,什么话都没说,我倒有些担心她了,这姑娘一有什么事准是硬来,今天这么安静可知道有什么更大的动静就快来临了。

我男人的回心转意让我快凉的心又暖洋洋的,我很快就原谅了他,想着,男人么,难免会犯些错误,但他能回心说明他的良心还在,我们和好如初,好象没有发生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也不怎么恨我妹子了,试着和她和解,但我妹子却对我特别冷淡,一副无法挽回姐妹之情的样子,我想时间一长,这事啊就给忘啦!哪里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哟真难说。

快接近元旦了,女人们总是特别忙碌,忙着给家里人做来年的衣服和鞋子,我也一样,吃完午饭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捺鞋底,小崽子们串来跳去,我男人去了村头王老头家看牌,这日子哟说回就回去了,我琢磨着我妹子好些日子不露面不知还在生气不。正这么想的功夫,小妮子高兴地尖声嚷嚷"小姨回来了,小姨回来了"我就瞧我妹子着一件大红棉袄,扎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嘻嘻地从门口朝这边走来,几个孩子顿时都往他们小姨身上蹭,当时我心里可高兴啊,这最后的疙瘩眼瞧着就解了,本来为这个年大家脸上都不怎么挂得住犯愁哩。

妹子从棉袄口袋里抓了把糖果把孩子们打发出去玩儿了,这才坐到我跟前,就这么直直望着我,不说话,也不笑,又变得特安静起来,我瞅着我妹子这眼神木讷得大不对劲啊,忽然就觉害怕,试着跟她说说话,我说妹子啊你咋还想不通哩,这世上除了你姐夫好男人有的是,你怎么就是个死心眼儿呢!改明儿姐给你找个模样好又能干的,啊?我妹子一点都没听进去,还是动都不动的看我,这下我可慌了,感觉着像要出事,我稳了稳自个儿刚想站起来,我妹子一把就扑了过来揪我头发扯我衣服,哭着喊着要我把男人还给她,还说要不还就把我给弄死,我怕的要命,可又不能怎么还手,那可是我亲妹子啊!我妹子这次肯定受了大刺激,哎,我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哟!我头发被抓掉好几把,有血从我头上慢慢地滚下来经过眼睛鼻子和嘴巴,腥的要命,我平生最怕见血,这当口就觉得头昏想吐。妹子真的发疯了,她突然一下子后退了几步,我透过被血模糊了的眼睛看见我妹子蓬头散发,站在那儿嘴里胡言乱语,那样子真像个鬼!一个急转身,我往门外逃去,一边叫着"来人来人啊",紧接着就被我妹子从后面勒住脖子迈不了步了,再后来我妹子把她的手指伸进我眼睛里,只觉得眼前一黑,醒来,已经躺在床上,四周黑咚咚一片,我一摸自己的眼睛,天那,眼珠都没啦,就剩了两个窟窿眼。

村里人说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我妹子从他们家窗户外面走过去,活像个鬼,后来就再也没有谁见过她,几个月后,她的尸体在其他村子的渠沟里被发现,已经死了很久。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她当时是不是真疯了,哎,这丫头。这事搞得村里头沸沸扬扬,我家男人后来一直神志恍惚,成天念着去找我妹子,我才知道其实我男人的心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唉声叹气了一阵日子后,投了院里头那口井去和我妹子相会了,我一个瞎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三个孩子都张着口等着有东西填饱肚子,我哪来食物给他们哟,在全国上下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可怜我那三个孩子逮着什么东西就吃,这一吃吃到了脏东西,拉了三天三夜过后全都回天无力了。我是送完一个又一个,最后还送了三个黑发人,造孽哟!

哎,我瞎了以后,那些村里的老人都说,可惜啊,当时那两眼珠子如果还连着经脉没有断的话,兴许还能把它们装回去。说来说去祸根都是从我22岁时种下的,我老想如果我男人那天喝酒时说了相反的话就不会出现这个下场;如果我能猜到我男人的心思,那么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我总是忌讳22这个数字,实际上我哪里会算命哦,我就想让大家在年轻的时候啊,留个神。
(说完,瞎婆再次安静下来,我悄悄离开)

跨出屋门时,发现时间还早,还不到中午,我猛烈地呼吸着乡间新鲜湿润的空气,像是从一个旧旧的地方刚刚走来这个灿烂无比的世界一样。根本就没有人来定夺你的生命,我还有很多选择,瞎婆说要留个神一点没错。小朋大概比我先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去寻找了。我开始一路奔跑,伴随着田野泥土的芳香气息,眼前的景色越发迷人起来,心情也越发开朗。有一种可能性突然跃入我的头脑,小朋和我在寻找中再次相遇,为什么不可能呢。


2001.8.20


作者:施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