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尸体

hruler03.jpg (1247 字节)

       多年以来我一直被同一个梦境困扰着。梦里的我总是穿着一条极长的白裙走在泥泞之中,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走到海中央去了。我似浮似站的立在海面,心中是森森的恐惧——人怎么能站在海面呢?我问自己——几秒钟后我开始下沉——一个异常清晰的沉入过程。我眼睁睁的看着苍蓝的海水一点点包裹了我,无声无息的窒息里,甚至能看到深海里自己的尸体。无依无靠的悬浮在那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每次在梦里绝望的醒来,身体都是冰一样的冷。

  我知道,是海水淹没了我,死亡的海。

  

  他第一次到我家里来的时候略微有点惊讶。我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相片以外什么都没有,好久以后他曾问我为什么屋里是空的,我说,因为装满了回忆。

  他坐在床上,我拿出一个碗倒水给他喝。

  水质不好,味道有点怪。他喝了一口,沉默了一会,问我为什么不用杯子装水。我说,没有杯子。然后我们开始接吻。那时,我认识他正好2小时32分钟。

  他在西墙上的相片前站了好久。那是一幅2平方米的大相片,上面有三个人,一个父亲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是我。

  他指着另外两个人问,他们现在怎样,怎么不和你住在一起?

  我说他们死了,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他们都死了。

  那夜他没有留下来陪我,只留了一个手机号码。我们始终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似乎从来也没问过。我知道自己不爱他,因此每次做爱的时候都心安理得,从来不多想。这种状态让我很痴迷,直到有一天做爱后我们抽烟时,他说,你和你姐姐长的都不象你爸爸。

  那张巨大的相片正对着我们的床。从窗帘里漏进的阳光在黑白相片上打了一个光柱,我看见了浮尘在光柱里的翻滚,永不止息永不厌倦的翻滚。刹那间我看见爸爸笑了,他的指头压在唇上,轻轻的说,嘘……

  我说,因为他是我们的养父,我和姐姐是双胞胎。

  那养母呢?

  很久以前就和爸爸离婚了。

  那种红色是什么?有点发亮,有点刺眼……我惊慌的跑了起来,白色的长裙象魂幡一样在空中舞动。 象所有敏感的猎物一样,我闻到了血腥味。它就在我的身侧,我知道的,它在我身边。不要抬头,不要看!可我知道,我又来到了海面,我要沉了!那具尸体是我的,在苍蓝的海水深处,偶尔有点荡漾。鲜血象泛滥的酒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它是红色的,红色的溶解在苍蓝里。

  我醒来时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在我身边睡得正熟。冲进卫生间呕吐后,我抬起头,死死盯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镜子里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眼睛下有深深的暗影。这是我吗?那身后的人是谁呢?一样的瓜子脸,一样的苍白,不同的是她脸上的血迹,那么多的血迹让她面目狰狞。

  她说,妹妹,想我吗?

  我紧紧扶住洗手池,看着镜子里的她说不出话。

  她伸出手,抚着我的脸。那手指象我一样冰冷,掠过我的脸颊时让我情不自禁的颤抖。我的喉咙在极度紧张中仿佛痉挛,连呼吸都不能做到了。

  姐姐的左手腕上有极长的一道伤口,鲜血还在汩汩的流。她微笑着从背后贴近我,凑在耳畔,用耳语的、甜蜜的声音说,妹妹,屋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个字。那种冰冷淹没了我,我在灯光明亮的洗手间里窒息着,姐姐轻轻笑,姐姐的血流了我满身。

  我终于狂叫了出来,凄厉的声音惊醒了整个夜晚。他赤着脚从卧室里冲进洗手间,我坠倒在浴缸里,一枚刀片深深嵌在我左手腕上,鲜血从伤口里拼命流着,我的眼睛微微睁着,什么也看不清,可我知道自己在狂叫。他在我凄厉的叫喊声中把我抱了起来,后来我叫不动了,身体觉得越来越冰冷。他抱着我,我只是冰冷。

 

  我在医院里醒来时,他不在身边。满眼的白色很刺眼,病患和护士在拥挤的床位前走来走去。

  我的左腕上有纱布,纱布下面是刺刺的痛。

  远远的有哭声传来,还有痛苦的叫喊。我知道这里是人间地狱,想逃,却没力气。空气里湿杂而古怪的味道让人害怕。我叫住了一个戴口罩的护士说,我要回家,可我走不动。

  她露在口罩外面的大眼睛狠狠的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先躺着。

  她转过身去,我清清楚楚的听见她说,精神病。

  躺了一会,我开始盼着他能来——我知道是他把我送进这里的。他把我丢在这了,他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么多苦难恐怖的景象。我不敢闭眼睛,僵硬的睁着,固执的看着那扇开开启启的急诊室的门。

  5个小时以后医生安排我腾出了床位,让给一个出了车祸、头上裹满了绷带的女人。

  我坐在急诊室对面的长椅上等待的时候,想,她的脸毁了,她知道吗,她的脸没了,她怎么照镜子。

  爸爸坐在我身边说,我的脸也没了,我怎么照镜子?

  来往的人很多,但没有他的身影。我想我是在期盼,我在等一个我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生活的人把我接回家。我们在那个家里曾经疯狂做爱,他在耳畔说过爱我。

  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

  爸爸说,为什么是十七刀而不是十八刀或十九刀?为什么都砍在脸上?砍在脸上让我怎么照镜子?

  我不知道,爸爸,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我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大门走去。

  爸爸你别跟着我,我真的不知道。砍在脸上很疼吗?爸爸,求你别跟着我。

  陌生人在我身边穿梭不息。没人能帮助我。

  我坐在出租车的前排,却总忍不住回头。司机问我,有事吗,小姐?

  我说,没什么。爸爸坐在后面。

  司机大声笑了,说,你真会开玩笑,明明什么人都没有嘛。

  沉默了一会,前面是红灯。我忽然问他,杀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十七刀而不是十八刀或十九刀?

  司机有些怀疑的看着我,说,什么十七刀?杀什么人?

  绿灯了。车一下开了出去,匆匆的追着前面的车,在苍茫的城市里爬行。

  我喃喃的说,这是命运,也是偶然。

  下车时,我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司机眼中的疑惑更浓了,他思考了一分钟,有些沮丧的挥挥手让我走。计价器上显示的是9块2毛。

  在家门口我发现钥匙也没有了。深秋里我只穿了一套睡衣和一件男式外套,左腕上有雪白的绷带。我在门口坐下,依着墙。冷冷的,我绻缩在我无法进入的家门口。

  将近午夜的时候他来了。他默默无语抱起我,抱进了他打开的房门。

  我们一直没说话,直到他说,睡吧,我在身边守着你。

  我的眼睛闭不上。我说,冷。

  他脱了衣服,躺在我身边抱紧我,说,疼吗?

  我摇摇头。他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哭?

  我说,12岁以后我就不会哭了。

  为什么?

  因为我姐姐。

  他似乎还问了我些什么。可我说不出话了。我在他宽厚而温暖的拥抱中沉沉睡了。这是我12岁以后少有的没有梦魇的夜晚。他说,我睡中的神情很可爱。

  那年的圣诞节他送给我一只可爱的青蛙先生,脚上还套着神气的皮鞋。我抱着青蛙先生在阳台上大声喊MERRY CHRISMAST。他搂着我的肩膀深深吻我,递给我一个小小盒子。盒子里是一枚铂金的九分戒。我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认识8个月的纪念。

  我把它套在中指上,有点大,就移到了大拇指上,刚刚好。  

  我抬头看着他,他笑了,又要俯身来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从他说话的声音我知道是他的女朋友,我曾远远的看见他们在城市花园里喝咖啡。他最后对她说,好,我马上到。

  看了他一会,我走进房间,不声不响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他站在我身边,站了一会,说了声圣诞快乐后走了。

  城市的灯光迷离的拥进我的房间,相片上的人开始笑。

  我转过身去,不看他们。

  姐姐在我身边狂笑,笑声凄厉尖锐。她的血顺着手指流向地面,她不耐烦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在无重的状态里坠入深渊。苍蓝的海水慢慢的,慢慢的变成红色,尖锐的红色。

那天凌晨,他还是回到我身边了。他把我叫醒时我正在梦魇里窒息。他用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身体,刹那间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哭泣着狂乱的抱紧他,哀求他,哀求他要我。我不许他的身体和我稍有分离,那么紧的抱住他,想融化在他的身体里。我们不停的做啊做,直到晨光熹微的时候才疲倦的停下来。他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套上他的衬衣,赤着脚悄声走到阳台上。

  狂欢后的城市一片死寂,灰白的晨光中无声无息。我打开窗子,仔细的看了一会。苍茫!19楼的楼下一片苍茫,象荒芜的海水,犹如梦境中的绝望。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呵,怎样的深入骨髓……

  我扶着窗框站在了窗台上,双手颤颤巍巍的松开了依靠,世界就在我的脚下。风吹开了我的衬衣,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袒露在清晨5点的城市面前。那一刻我从未如此美丽过,象要飞翔的蝴蝶,象要坠落前的蝴蝶。

  风微微吹着。我望着海水,苍蓝的,美丽的,绝望的。

  姐姐说,深海里有我们的家园。那里安详。

  卧室里的他正在沉睡,他的手伸在枕边,以为在抱着我。

  几秒钟后我蹲了下来,然后颤抖的从窗台上下来。我滑落在窗台下的墙壁边,双手蒙住脸,哭了出来。

  我常常想,每个人不论多么孤独都是有倾诉需要的。可我在失语的世界里徘徊了那么久,我甚至忘记了能表达自己的方法。

  所以当他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时,我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他迟疑了一会,说,我很想帮助你,你能不能说说你的过去……我们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

  咖啡厅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的手指还是冰凉。

  我的手托着下巴,大拇指上的戒指卡在脸边有点不舒服。我有点口吃的选择着词汇——语言,语言是什么?语言是最大的欺骗。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我们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在孤儿院里长大。

  三岁的时候姐姐就被领养走了,而我没人要,就一直在孤儿院里生活。

  空气干燥而潮湿,我忽然没有再说下去的能力了。

  我穿上大衣,快步走出了咖啡厅。这个冬天异常漫长,我只是冷。

  他追上我,大声说,然后呢?然后呢?你要面对它!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知道你有一个打不开的结!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我要帮你面对这个结!

  我横穿了马路,在一座大厦下站定。我盯着他的眼睛,比黑夜还黑的眼睛。

  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唇刚一动,我立刻打断了他想说话的念头,接着说,咬牙切齿的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姐姐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那时的养父强暴她,养母不敢对他怎么样,就拼命虐待姐姐。

  海水渐渐漫了上来,我要在窒息前说完……姐姐在12岁的时候被救回来,她已经怀孕5个月了,她的背后全是烫伤,她快死了!我的,姐姐,她快被折磨死了!她生下了一个死孩子。我陪着她,听她在深夜里凄厉的哭喊,听她被苦难蹂躏得失去最后的尊严时的哀嚎。

  后来我们被另一个家庭收养了。姐姐有严重的失忆症和强迫症,等我们的养母和养父离婚后,她认定养父想占有她。养父是清白的,我知道是清白的,可姐姐认定了他想占有她。有一天姐姐拿刀砍死了他,砍了17刀,喉咙和脸都被砍烂了。17刀,你知道为什么是17刀吗?

  对面的他无意识间后退了半步,喃喃的说,不知道。

  我笑了出来,说,那是偶然,知道什么是偶然吗?她砍了17刀后砍不动了,就割腕自杀了。血流了满地,血把墙壁都溅红了,血把这个肮脏的城市都淹没了。

  他有些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我轻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转身走了。走出了一百米后,他追上了我,轻轻的说,记得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从来不在你的背面。说完他古怪的点点头,转身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进了车里。

  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坠坠的,觉得有什么极大的不妥又不明白是在哪里。走进家门后,我久久站立在2平方米的相片前,久久的看着,那两个长得极象,不喜欢笑的女孩。

  我拿了自己的化妆镜走进卫生间,深吸了一口气,脱了上衣,用小镜子看大镜子里自己的背影。几秒钟的呼吸里我听见亡灵的耳语,听见了生命的生长与灭亡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时的呼啸。

  手中的镜子在所有声音交织成的寂静里跌落地面,跌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在一声泣血的惨叫中我惊恐的看见了背后的伤痕,那些难以复原的烫伤的伤口,黑色的,丑陋的。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是那个姐姐,死去的是我的妹妹!是她以为养父要伤害我,是她为了保护我杀了他!我是姐姐,我是那个没有死去的人!

  妹妹温柔的站在我身后,她的脸很苍白,她的血迹很狰狞。

  她在耳语,说,姐姐,我在等你。

  我冲进卧室,相片上的两个女孩一样美丽一样忧郁,我认不出哪个是我,我只知道,妹妹死了,割腕死了,而我还活着,活在黑色的梦魇里。

  妹妹拥抱我,湿漉漉的血迹象泪水。她悄声说,姐姐,我在深海里等你。

  我说,我知道。  

                    (完)

丁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