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拉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博尔赫斯
男 孩
夜晚漫游的时候,我时常看见一个孩子站在杏黄色的街灯下哭泣。他对我说他回不了家了。他稚嫩的脸上缀满蓝色的萤火虫,他的哭泣如清澈的雨滴在夜风中流布。他单薄的影子贴紧我的胸口,使我呼吸艰难。我回不了家了。他一次次地将他简单的恐惧与绝望传递给我,可我无能为力。直到有一天,他收住哭声向我扑来,我伸出双臂却一无所获。我疑心他已穿身而过。我回头望去,后面空无一物。我猜测他已入驻我的身体。现在,我开始相信,那个孩子就是我。
影 子
这段时间里,我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我与我的影子为伴。如今,我对他高度信任。我认为在这变幻莫测、令人沮丧的世俗生活里,只有影子不会背叛我。黑暗中,他静寂地附着我的全身,给我慰藉。或明或暗的光线里,他与我构成九十度角,伸展在我双脚四周的某个区域,顽皮地变幻着形体。有时,他会变作破折号,引领着我向前;有时,他又潜伏在我身后,推动着我;更多时,他像个朋友与我比肩而行。他忠实地摹仿着我的一举一动,与我心契神合。我为自已终于可以完全拥有一个朋友而欣喜。我确信他会陪伴我直到死神降临。出于对他无法言说的爱,我一直惧怕在阳光里行走。确切地说,当我看见那些肮脏的鞋子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他时,我的心会抽搐,会流血,我甚至能听见他痛苦的呻吟。那些家伙无耻地伤害着我们,我将终生与它们为敌。因此,为了悍卫我影子的纯洁,闲暇时我很少在白天的大街上游荡,尤其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
独处使我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洁癖。因此当我的影子朋友的身上烙有污秽不堪的鞋印时,我会带他去洗澡。通常是在人迹廖落的黄昏,我会站在街心公园的喷水池边,我微笑地看着他在波动的池水里抖动着瘦长的身躯,我看见那些细碎的灰尘一点一点远离他的身体。那一刻,我确信我们都是纯洁的。
我和影子合二为一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那时候,我正走在一条狭长的小巷子里,在一根浑圆的电线杆前我站住了。我看见我的影子正附在几张“淋病专治”的野广告上。我突然感觉到影子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引力牵住我,不让我离开。我伸出手去拉他的肩膀,像一个母亲拉自己任性的孩子。我意外地发现影子表面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这个发现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将五指绕过他肩膀的边缘插进他与电线杆的缝隙。我感觉影子的背面有些粗糙,像是老鼠皮。我想这可能是背面常年与地面磨擦的结果。然后我捏住他单薄的一侧轻轻地往上抬,结果我大吃一惊。我居然将影子的上半部分剥离了电线杆。我强忍住内心的狂跳,故作平静地向四下张望,周围空无一人。这让我稍稍有点安心。我伸出双手一点一点地将我的影子卷起来,直至卷成了一轴画。然后我将它竖着插入我的皮带里,让他贴紧我的上半身。在将夹克衫掩住它之后,我感觉到一种从所未有的惬意。这下再也没有人伤害他啦。
以后的日子里,白天上街时我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只在阴影里行走。我怕别人发现唯独我没有影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没有人关注别人的影子,他们只对时尚和自己感兴趣。这让我稍稍有些安心。不过即使是在酷暑,我仍旧保持着穿夹克的习惯。因为我不想他在阳光下因冷热不均而感冒。
女 孩
这段时间里,我时常感觉有小虫子在我的腿上爬,弄得我奇痒难忍,犹其是在夜晚漫游的时候,它常常使我飘飞的思绪戛然而止。小虫子绕过参天大树般挺立的汗毛,坚韧不屈地向上攀援。它要爬到哪里去呢?我常这样想。有天晚上,当这种感觉又出现时,我像往常一样本能地抬起手掌给了它狠狠地一击,我听见了它尖锐的嚎叫。然后我平地跳动了几下,我蹲下身子,掏出一次性打火机在鞋子周围寻找它的尸骸。我确信它已从裤管中坠落。可我一无所获。它人间蒸发啦。我恨恨地想。
就在我失望地站起身时,我发现对面马路的栏杆上正坐着一个女孩怔怔地望着我。她一下一下地荡着右腿,使她浅蓝色的裙摆看上去像是正有风跑过。她可能注意我很久了。我们连接的目光常常被几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截断。后来她朝我高高仰起了手臂,摇晃了两下,随即跳下栏杆跑远了。她的手臂让我想起农舍上空瘦长的炊烟。在迎面而来的出租车雪白的光柱里,我发现她竟然没有影子,我想她也许像我一样将影子藏匿起来了。从后面望去,她的长发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孤伶伶的风筝。
那天晚上,我尾随着一只绿色的猫走了很久。猫脖子上那串铃铛清脆的撞击声像绳索一样牵引着我。它可能像我一样喜欢独处,因为我看出它越来越焦躁不安,可它无法战胜我的耐性。在城郊的护城河旁,它猛地回转身子,恼怒地望着我。它想尽快结束这种被人跟踪的局面。月光下它慢慢拱起身子,目光如炬,绿色的毛发根根倒竖,像是随时会扑上来。它发怒的样子真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接下来它的愤怒迅速转变成了恐惧。因为它看见我将一条硕大无比的长舌头向它铺展过去。我把我的影子打开了。它嚎叫了一声向后翻了个筋斗,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猫走了以后,我忽然觉得百无聊赖。我在护城河岸边的草地上坐了很久,看着月亮的碎片在浑浊的河面上抖动。清凉的夜风像掀动书页那样将我周围的杂草弄得哗哗作响,像是猫的笑声。我无意中记起了小时候打水漂的游戏。我不知有多久没有重复这种悠闲的游戏了。我从裤兜里找到一枚一元硬币,我站起身,将胳膊抡了几圈,然后把它投出去。我看见它像一枚针那样很认真地缝补了几下河面,消失在河中央。河面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回到寓所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没有影子的女孩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我想这可能是我外出时常常忘记关门的缘故。为了不惊醒她,我轻轻地关上台灯,然后坐在床沿静静地端详着她。蓝色的月光里,她的体形显得很匀称。她脸上的线条相当柔和,鼻子小巧而柔美。我注意到她有两排夸张的睫毛,细而长,微微上挑,像铁索桥那样。我用指甲轻轻地拉了拉她左边的睫毛,没有脱落。我确信那不是人造睫毛。她与永远让人恶心的时尚无缘。我忽然想变作一只尘埃般大小的虫子,沿着她那弯曲的睫毛拾阶而上。我想在那紧闭的眼帘后面,一定卧着一面湖水。后来我蹑手蹑脚地在她的身边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串串清脆的鸟鸣唤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黄金般的阳光已经铺满了我的小屋。阳台的门大开着,石砌的护栏上蹲着两只色彩斑斓的小鸟,有麻雀那样大,正笃笃地啄食着雪白的米粒。那个女孩正侧身倚在护栏旁,她将右肘支在上面,手掌托着被头发遮住了的面腮,望着那两只进食的鸟,像是充满无限爱意的母亲。她被晨光所勾勒的剪影如同一幅油画。
我忽然很想仔细地观赏这些鸟,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鸟了,我不知如今的城市里还有没有鸟。我更不知道眼前这些美得让人怦然心动的鸟平时在哪里歇息。当我趿着拖鞋没走出两步时,那两只鸟好像瞬间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它们猛地弹跳到半空,箭一般越过对面楼顶的储水箱消失了。
你吓着他们啦。
女孩微微转过身子对着我,眼睛里流淌着一丝幽怨。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楞在那里不知所措。为了弥补过错,我告诉她我们可以买个鸟笼再养几只。我注意到我用了“我们”这两个字。我可能对她有好感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她的脸阴郁起来。
鸟是不应该呆在笼子里的。
她的嘴唇没有动,可我分明听见她这样说。然后她默不作声地穿过我的身旁走出去了。她有几根发丝拂过我的面庞,像水一样。
我想我该去上班了。
同 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尤其是在单位。我想这是乱七八糟的世界被我看穿的缘故。我确信语言永远无法抵达事物的本质。就像交谈永远无法增进彼此的了解那样。更多的时候,语言只会加深永难悄除的误解。所有的人只满足于“我我我”的叙述,他们从不在意对方的感受和表达。这使得冒似真诚的交谈呈现出奇怪的特质,两种语言的洪流像是并行不悖的铁轨那样,无限延伸却永难交汇。在他们激情四射的倾诉中,对方不过是一只体形庞大的垃圾箱。
为了探究语言的功效,有几次,在我必须开口的场合,我仍旧选择缄默。结果我发现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我的生活也一样波澜不惊。这使我确信语言是可有可无的,像人身上的阑尾。
可我的同事们不这样想,他们永远像是一群被惊扰了的报窝母鸡,叫个不停。尤其是在中午会餐的时候。他们会持续制造出一种很可怕的噪音。他们并非无话不谈,他们懂得如何虚与委蛇。他们从不谈工作,因为他们知道这可能会在他们无限忠诚的仕途上成为拌脚石。他们也不谈他们的爱好、夫妻间的性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这像他们猥琐的面容一样乏善可陈。他们唯一的话题是孩子。是的。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知道自己完蛋了。没指望了。所以他们只能冀希望于自己肉体的另一部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真实想法。他们谈论的只是他们想像中的孩子,那么的完美、向上、永远朝气逢勃。他们乐意这样做。所以他们的话题永远簇新而无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提起他们的孩子,脸上就会永远泛滥着那种愚蠢的乐观情绪。他们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古老的游戏,一次次在假想中意淫。我很为他们担心。因为我怕我终有一天会无法控制将一盆菜汤泼在他们肥胖的脸上。为了避免这种不愉快的场面,我尽量减少和他们吃饭的机会。
我知道自己,如果别人不侵犯我的禁忌,我不愿主动与任何人为敌。当然包括他们。
拉 拉
没有影子的女孩再次出现是在三天后的夜晚。我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她正躺在我的身旁。她将右肘支在床上,大姆指放在鄂下,其余四个纤细的手指伸到耳朵后面,像弹钢琴那样轻轻敲打着后颈。眼光是那么的亲切。我隐约看见她手臂的血管里有蓝色的血液在静静流淌。我想她这样守望着我可能已经很久了。四目相接的瞬间,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子?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发现我近来总说一些废话。她似乎并没生气。她好像说她叫娜娜,或者是娜拉,也许是拉拉。拉拉。我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我喜欢这最后一种叫法。我看见拉拉开始微笑。她微笑的时候显露出两排尖利而雪白的牙齿。你睡觉的样子像个小偷。她好像这么说。哦,我一直以为像个虾米。我说完,返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以后的夜晚,拉拉常常出现在我躺卧的床上。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以及什么时候离去。我想这并不重要。拉拉熟睡的时候紧闭的眼帘经常会轻轻地抖动,就像熏风掠过河面那样。我猜想这时候的拉拉梦见了什么呢?马匹、骆驼、沙漠、抑或是蓝色的大海?拉拉每次出现的时候,我的寓所里总会流淌着树叶般美好的气息。以至于夜半醒来时我只凭嗅觉就能知道她是否正躺在我的身旁。在那种树叶般美好的气息中,我的心会一点一点地变得平和与安详。
我们几乎从不交谈,即使我们都醒着。这同样并不重要。我们常常背倚着床架,沉浸在各自的想像中,或者什么也不想。有一次,我将两根香烟放在嘴唇上,燃着了,递给拉拉一支。拉拉接过去,吸了一口,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看得出,她没有吸过烟。
拉拉不喜欢我写作。当我铺开纸张的时候,她总是在背后笑。她的笑声让我想起满天飞舞的雪片。有次,我刚拿起笔,拉拉走过来伸出手指从我的烟灰缸里捏起一小撮烟灰,让它们像沙漏那样缓缓降落在我的稿纸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喜欢她这种简洁的表达方式。我随即抄起桌前的那叠稿纸,扔出窗外,我看见这些浸透了夜色的纸张像是一只只中弹的蝙蝠,摇晃着向下坠落。之后,笑容在我们的脸上木然开放。
有天深夜,我一个人拧灭了台灯,找出我那支三十六倍的军用望远镜向窗子外面张望。我看见下面有几只猫在月光下踽踽独行,还有一只叫不出名的黑乎乎的小动物正贴着地面疾速爬行,嘴里发出巨大的沉闷的喘气声。我想它可能正患着哮喘病。我还看见一个小偷正笨手笨脚地撬着对面平房一户人家的门,看得出来他是个新手。后来我不知不觉地伏在桌前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拉拉正坐在床沿流眼泪。那些蓝色的泪珠像是飞迸的火星一粒粒掉下来。看着拉拉流眼泪的样子我很开心。因为我发现拉拉并不悲伤。拉拉的眼泪和悲伤是分离的。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欣慰。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至少我知道我悲伤的时候从不用眼泪来表达。那时候我的面容平静得像是旭日下的山峰,可我的心在流血,粘稠的血一滴一滴流入膀胱,混同尿液排入城市的下水道。
流完眼泪的拉拉显得很轻松,她晃了晃脑袋,这使得她的长发呈现出风过松林的景像。然后她翻身躺下,面朝墙壁,很快,我听见了她均匀而悠长的鼻息。我轻轻地站起身,走过去,俯下身子认真地找寻拉拉遗落在床沿的眼泪。我将这些像鱼肝油一样柔软的物质一粒一粒地放入掌心,月光中,它们晶莹剔透,像是饱吸雨水的花朵。我找了个透明的杯子,装满凉水,然后将它们依次放入。瞬间,我看见杯里的水像是被燃亮了,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冰蓝色,蓝得让人心悸。那些眼泪如同一只只发光的星球载沉载浮。渐渐地,杯子的底部出现了一层细细的雪白的流沙,像风中的丝巾那样轻柔地缓缓地旋转。拉拉。我轻轻地对着杯子叫了一声,仿佛拉拉正在这冰蓝色的水里游弋,如同一尾鱼。
蓓 蓓
蓓蓓走进我的寓所的时候,我正坐在床沿向对面椅子上的拉拉展示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最近显得健康多了。拉拉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抚摸它。拉拉的手让我感觉很温暖。蓓蓓的出现搅乱了这静谧安详的气氛。我怕蓓蓓胡乱走动会截断我的影子,所以我手忙脚乱地将我的影子卷起来重新掖在皮带里。我甚至明显感觉到影子对我的不满。蓓蓓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举动,半天,小心翼翼地问:
法轮功?
嗯。我胡乱答应着。蓓蓓没有和拉拉打招呼。我想她可能没注意到拉拉。蓓蓓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将肩上的砷包取下来放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看得出来,她有心事。拉拉静静地微笑着注视着我们。我侧转身看着蓓蓓的脸。三年没见,蓓蓓苍老了很多。忽然蓓蓓倚过来将脸放在我的肩上,开始大声哭泣。很快,我感觉到肩头已被蓓蓓的泪水濡湿。在她一次次哭泣的间歇,我断断断续续地听到诸如男人、白领、堕胎、嫖妓这类字眼。我想我大致明白了蓓蓓这几年的经历。
我初次见到蓓蓓是在三年前五四青年节的联欢晚会上。那时我们都大学即将毕业。那天晚上,学校礼堂里始终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我不明白那些家伙为什么那么激动。我想情感也许像肥皂剧一样可以定时播映。礼堂里乱糟糟的,当那个女主持因为过于激动将“纤夫的爱”报成了“奸夫的爱”时,我和那帮家伙一起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又想,谁说奸夫就一定没有爱呢。接下来上场的那对奸夫淫妇着实让我无法消受。我从没听过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嗓音。就像是一把挫刀一点一点地在心上磨。在敲铁锤一样的乐曲伴奏声中,他们分别维妙维肖地摹仿出铁锹在水泥路面拖曳以及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摩擦产生的声响。当那个奸夫快要到达高潮的时候,我感觉越来越胸闷于是决定回寝室。就在我站起来往外走的瞬间,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借个火。
二十五分钟后,我得知那双手的主人叫蓓蓓。
在距礼堂不远的草坪上,蓓蓓告诉我她注意我很久了,她说她喜欢我沉默的样子,抽烟的姿态。我想蓓蓓可能将我误认为某一种类型的人啦。接下来蓓蓓开始东拉西扯,好象有说不完的话,如同无数张嘴在我的耳边喧闹,可我找不出离开的理由。我想还不如去听那个奸夫呻吟呢。为了使耳根清静,我扔掉了蓓蓓嘴里的香烟。堵住了他的嘴。当然用的是我的嘴。她随即像心理脆弱的中了大奖的彩民那样瘫软下去。我的初吻就那样在夜色里溜走了。
毕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蓓蓓让我去他家吃饭。说他的父母想见见我。蓓蓓的家装璜得颇为考究。看得出她的父母为了这顿饭花费了不少功夫,我不知那些海鲜是从哪弄来的,尤其在那么热的夏天。蓓蓓的母亲身材较胖,父亲有着一张政府机关特有的白晰肥厚的脸。我注意到她的父亲为我夹菜时总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那时候我没有找到工作,肚子总是饥肠漉漉的,我想我应该对得起她们的好意。所以我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那些菜上。蓓蓓的父母好像对她们的成果并不在意,左右开弓地问我一些诸如找工作进展情况,父母情况,以后志向之类的问题。在回答了几个提问后,我发现我的回答远远赶不上他们提问的速度。我也就放弃了那种磨合,转而埋头苦干。他们渐渐地也保持了意味深长的沉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一直有吧唧嘴的毛病。蓓蓓一次次地将我的脚踩得很痛,后来我就用我的双脚夹住了蓓蓓的那只脚,就像蓓蓓在草坪上用双腿环住我的腰但不让我进入一样。我想我真的没有白费他们的好意,在打了几个饱鬲之后,我站起身用袖子擦舐了一下油亮的嘴唇,说了声:谢谢。然后我走出了蓓蓓的家。
在穿越第二条大街时,从蓓蓓嘴里迸出的气急败坏的五个字子弹一样追上了我。
猪--!彻--底--完--蛋!!
经蓓蓓这么一提醒,我发现我真的像是一头饱食后慵懒的猪。我撑得胃都有点难受啦。不过我想做一头这样的猪其实也很幸福。我开始明白蓓蓓喜欢的是哪种沉默了。那是一种类似于甜心一样的小点缀,像撒娇卖乖的东方朔的那种把戏。一旦越出了社会秩序,她们就不喜欢啦。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蓓蓓。
你总是不说话。
蓓蓓的声音再次让我跌入现实中。我发现拉拉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身旁的蓓蓓正用一只指甲轻轻地划着我的脸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们再不会分开了。蓓蓓说。我想蓓蓓总是这么乐意为别人拿主意。蓓蓓似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上,我有些吃不消,我躺到了床上。蓓蓓开始吻我的脸,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尴尬。我想我应该有所表示,好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我开始吻她的嘴,我发现蓓蓓比以前老练多了。她的手像流浪汉那样在我的背上逡巡。我腾出手将皮带里的影子往身后挪了挪,我怕蓓蓓压着它。蓓蓓开始解我的皮带。铜质搭扣脱离扣眼的瞬间发出啪的一声,在夜晚听来异常响亮,我们都怔住了。短暂的定格。接着我感觉蓓蓓的手顺着我的小腹向下滑去。我知道事情的内核即将显现。又一次定格。蓓蓓的手正捏着我两腿间瘫软的东西。此刻,它像一条冬眠的蛇那样无能为力。它将我推到了台前,毫不留情地暴露了我目前的状态。蓓蓓楞了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将手抽出来,站起身草草整理了一下篷乱的头发,抓起砷包向门外走去。她碰倒了我的一个小圆凳,我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当门关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时,我想蓓蓓的确生气啦。
躺在床上抽完第二根烟时,我熄灭台灯趿着拖鞋去冲了个冷水澡。当哗哗的水流在我的身上疾速奔跑时,我低头观望着两脚间那个没有生气的家伙。我第一次意识到它像某些人手上的六指那样多余。
我像亚当那样走到卧室的门口时,拉拉正背对着我站在衣橱的镜子前。她在照镜子。她好像第一次站在镜子前,她的背影充满了好奇和惶惑。月光中,赤身裸体的拉拉全身像是镀满了珞,闪闪发亮。从后面望过去,她纤细的身体如同一株幼嫩的树木。拉拉开始伸展双臂,这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静寂的十字架。接着,她将两只手掌搭在头部,这使得身体上半部分看上去像是一个三角形。然后拉拉开始向左即而向右轻轻扭转躯体,她一定惊异于自己动人的曲线。
我轻轻地走到拉拉的身边,向镜子里张望。我没有看见拉拉。确切地说,是镜子里的拉拉。虽说屋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分明看见了自己的身体,由于身边空无一物,我的身体看上去如同一座静寂的荒原。我想,拉拉可能只愿与自己分享她身体的秘密。这时候,身边的拉拉慢慢将头转过来,我发现她在向我微笑。也许她早已注意到我的莅临。这微笑如同一道短促而耀眼的镁光,瞬间将我的身体燃烧得噼啪作响。
夜色四溢,如水的月光越过窗棱轻轻浅浅地漫过来,我身体之上的拉拉通体幽蓝,秀美的长发飘拂得像是风中的旗帜,她以朝圣者的姿态虔诚地膜拜着树篱上方那枚完美恒定的月亮,空旷而神秘的击水声缓缓升起,她颈项间青色的玉佩轻盈舒缓地叩击着胸脯,声响清越。我感觉一种模糊温热的情绪从心口一波一波地漾出,我微微欠身,张口衔住了那枚作弧状运行的玉佩,清凉而温润的感觉迅速流遍全身。我对自己说:我吞入了月光。
觅 食
和拉拉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一同吃过饭。对于吃,我一向并不在意。后来我发现拉拉只吃小白鼠。确切地说,是喝小白鼠的血。我不知道那些白鼠是打哪弄来的。它们的血火焰一样漫过拉拉的嘴角,它们一点也不挣扎。
一天夜里,因为白天工作很忙的缘故,我睡得很沉。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拉拉推醒了。她朝我笑了笑,月光中她的嘴唇很苍白,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我知道了她的意思,她想让我陪她一起去找吃的。我很开心,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和她夜游过。外出之前,我从床底的箱子里找出那只我上学时期用过的帆布挎包,把它套在胸前。我想关于拉拉的食物,我是有准备的。
此时的街道上阗无一人,只有风从我们的肩头跑过。可能夜很深了。拉拉不说话,始终微笑着,间或向四处张望,我不知她是在找寻她的食物还是在注视夜景。我的心也渐渐沉浸于这静谧的和谐中。和拉拉一同夜游,我发现我注意到很多以前未曾注意的细节。诸如枝叶间颤动的月光,风吹过来时是一层一层的,如同潮夕。拉拉有时候会突然将手伸进我的夹克衫里去挠我的影子。影子就会咯咯笑着左右躲闪,将我的衣服弄得像是兜满风的帆,影子欢快的笑声就像抖落的沙子。
在月光到达不了的下水道口,拉拉站住了。她将大姆指和食指伸进嘴里。看样子像是在吹唿哨。我没有听见那种悠长或短促的哨音。但我随即看见几只白鼠从下水道口钻出来一路摇摇晃晃着爬到我们的脚下,用通红的眼睛望着拉拉,便如泥塑一般不动了。我根本没想到阴暗的下水道里竟会生长出如此洁白如鸽羽的老鼠。然后拉拉走向前像采撷蘑菇那样将它们一一拾起,我随即张开帆布挎包,让拉拉将它们放进去。
在拉拉重复了几次这样的游戏之后,我胸前的挎包便撑得满满的啦,这使得我看上去如同一只携子同游的澳大利亚母袋鼠。
下 水 道
我最后一次看见拉拉同样是在夜晚。至今我也无法确认当时我是醒着还是在梦中。那天夜里,恍惚中我感觉拉拉坐在床沿俯身向我说了相当长的一段话,那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好像说她其实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下水道里,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和这里决然不同,尽管这两个世界是同时出现的。她说她是出于好奇心才经常上来玩的。她不能判断两个世界哪个较为理想,但她认为我更适合它们那里的生活。她最后说希望我能去那里生活,入口处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坐过的栏杆下面。她会在下面等我。大致如此。
我意识到拉拉这段话带有告别意味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想我是做了个梦,可我分明嗅到一种似有若无的那种熟悉的树叶般的气息。随后的几天里,我渐渐认为那晚拉拉可能真的来过。因为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很快就到了月圆之夜。每个月的这几天,在亮如白昼的月光里,我的心会变得焦躁不安,如同末日审判前夕一样。这天夜里,我终于决定去找拉拉,我想拉拉说的对,我可能更适合下水道的生活。我决心与我目前的世界告别。因此出门前,我带上了撬棍以及榔头,我知道这些东西能撬开那些焊结得过于严实的窨井盖。在经过垃圾箱的时候,我看见那串寓所的钥匙从我的手中悄无声息地跳入垃圾箱。
在拉拉第一次出现时坐过的栏杆下,我找到了那个下水道口。它在栏杆另一侧的慢车道上,洞口呈长方形,被铁制的窨井盖封死。很快,叮叮当当的锤击的声音就在夜晚响起,听上去惊心动魄。我的心开始狂跳,我感觉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即将房门洞开。在将窨井盖搬离洞口之时,我发现它似乎异常的沉重。随即,一股阴冷腐烂的气息从里面直窜上来。
洞口非常之窄,我的身体勉强可以通过。我的上半身进去之后,很快,双脚及裤管就被哗哗淌过的水流浸湿了。在将窨井盖重新盖严的同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水管的体积迫使我拱着身子,双手伏地,像一只巨大的动物那样爬行。我的双手感觉到流水的冰凉,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爬行在漆黑如鸦的下水道里,不时会有一两只小动物吱吱尖叫着从我的跨间穿过,激起的水珠一次次使我闭上眼睛。我越来越感觉到胸闷气短。当远处一些让人恐惧的怪异的声响次第传来时,我渐渐感觉到我可能不适合这里的生活。我不知道拉拉是否真的生活在这里,我想,这里空气稀薄,没有月光,没有我赖以生存的环境,我发现自己几乎完全丧失了来时的激情。在冗长的沉思默想之后,我决定重返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然后,我带着沮丧的心情又一点一点地向后倒着爬行。黑暗一如死亡一样的漫长。
在我的脑袋重新探出下水道口的同时,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夜晚清凉的空气。我又一次目击了那只注视了我二十多年的月亮,以及晦明不定的繁星。那一刻,我百感交集。也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清楚了我自己。城市依旧是城市,没有人能改变它的进程,所有的城市本质上并无差异,而我不过只是一只无法摆脱它的蛆虫。因它而生,终将先它而死,如同海上旋生旋灭的泡沫。
一个小时之后,在那座垃圾箱里,我像狗一样忙乱地搜寻着我扔掉的那串钥匙。当我用两根手指捏紧它的铜环放在眼前时,我看见它在月光下污秽不堪却闪闪发亮。
那以后,我依旧继续原先的生活,白天上班,夜晚漫游,偶尔写作。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清楚地记得,曾经有一个叫拉拉的女孩如同一束光照亮过我生命之流的某一段区域。
有天晚上,在梦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拉拉。梦醒了之后,我喝光了那杯盛有拉拉眼泪的水。我对自己说,拉拉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没去漫游的日子里,我常常坐在阳台的护栏上仰望夜空。那通常是在月圆之夜,那时候的月亮如同一枚印满指纹的玻璃弹珠,弹珠的表面有一些不规则的阴影,他们说那是孤寂的环形山,千古如斯。望着那些山,我常常想,拉拉也许并不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而是生活在那些山的后面。如果长时间的凝视,那些山会渐渐模糊,而拉拉纤细的身影就从那些山的后面清晰地浮现出来,她越过了对面楼顶的储水箱,轻盈地降临在我眼前的金属晾晒杆上,如同一株黑夜中绽放的花朵,带给我无法言说的温情、忧伤和深深的迷惘。
2001.7.15
作者:度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