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来讲第四个故事

我在此叙述，并非为了你的归来，只为与你在幻觉中相遇。
--------这个故事送给babbye

我在三十六岁这年的夏天终于来到了四季村，在此之前我多次与它在梦中相会，而当我真正站在它的土地上时，我忽然感到非常地困惑。我确定我在幼年的时候也来过这里，并且在这里长大直到死去。


在M失踪五年后我开始了长年累月的漂泊和流浪。我背着那个古老的旅行包到过许多的地方，经过许多的人，路过了许多的桥梁和栈道。包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有M和我的照片还有我二十四岁那年他送给我的本命年礼物----一柄小小的玉如意。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我在月光下拿出这个玉如意，试图通过这我与M之间唯一的信物来获知他的下落。玉面光滑圆润，含翠欲滴，而M的脸却似乎永远地消失在了模糊的记忆中，一片混沌。

M是在一个没有月华的夜晚失踪的，并且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忽然之间他就不见了，没有人再在任何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过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以显示他的去向。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会心存疑虑地想，是不是我搞错了，是不是M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是不是他只是我幻想中的一个人，是不是那么多年只是我的一场幻觉？这样的疑问在M失踪后的近五年里无时不刻地折磨着我，并且日益强烈清晰，以至于到了后来我根本无法再进行正常的生活了。我想我必须去找他了。
我辞去了工作，从银行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开始了我的旅途。在离开家之前，我仔细地把它打扫了一遍，由于长年累月的疏忽，家里到处蒙着厚厚的灰尘，天花板上布满了蜘蛛网，我穿着围裙拿着鸡毛掸子站在客厅中央茫然地怀视了一下我自己的家，觉得陌生极了。天那，M离去的这五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就是在这样一个肮脏的破旧的阴冷的黑屋子里吗？就是在这里一天又一天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地活下来的吗？我的眼泪不禁落了下来。我想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用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星期的时候把我和M的家重新收拾了一遍，我觉得自己象是在一座废墟上回顾自己的一生，这常常使得我不得不停下来捂着脸哭泣。很多时候，比如我在擦去家具上厚厚的灰尘的时候，忽然会发现M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照片，我就立刻回忆起来他拍这张照片时情景和当时的一切一切，这些回忆象是一只只隐匿在森林最深处幻化成冰冷的石头的鸟，当一线光亮照射在它们身上时便集体复活了过来，扑闪着翅膀朝着森林的出口处飞去，一瞬间整个森林便到处布满了它们的身影，无法驱散，有关M的所有记忆就是这样在那个星期里随着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又重新获得了生命，带着令人窒息的速度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我感到痛苦极了。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满怀希望地想从他留下的东西里找到他的踪迹，我买了一张地图挂在墙上，把我在M的遗物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地名都用红笔在上面圈出来，然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M提到的地方通常都是一些气候干燥阳光充足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四季的分别非常得模糊，或者说四季如一，比如西部边陲的一些小镇和村集，要不是我买的是最详细的行政区域地图可能根本都会找不到，我看见地图的西部红点密集，象一副秘密的藏宝图，然后我想起来以前M经常会对我说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是在四季村认识你的，而不是现在。”
他说：“我是在四季村认识你的，而不是现在。”
当我站在屋子里对着那面被我涂的乱七八糟的地图突然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无助和迷茫。我无法解释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只存在与我的幻觉之中。我反复地重复着这句似乎埋藏着天大的隐情的话，试图从中得到一丝与M失踪相关的信息，可是我重复的次数越多，心头的迷惑和恐惧就越发强烈。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我在杜撰我自己我在杜撰M，其实M可能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而我可能根本就没有度过这五年的时光，我的生活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断层，而M却不足以填补它。

我迟迟没有上路，因为我始终没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M是为什么失踪的，他究竟还是否活着？我为什么没有在发现他失踪后立刻去找他？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而最大最可怕的疑问是：M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与我的生命中过，虽然家里到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和气息，但是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能肯定他真实存在过的影象和声音？我一再地暗示自己努力去回忆过去的一切，可是仍然一无所获。有的时候我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但是就在2分钟之后我又坚决地否认了它，我被我的记忆的纠缠所折磨着，日日目光空洞地站在那张地图旁一呆就是一整天，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的大脑里充满了藤蔓交错的往事和虚构的线索，我大概早就死了。

终于有一天，我拉开了窗帘。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阳光。明亮温暖的光铺天盖地般地洒进了屋子里，到处都是。我久不见阳光的眼睛因为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而差不多足足刺痛了半分钟。当我张开眼帘的时候，我又流下了眼泪，我忽然非常非常地思念M，我感到其实他从来不曾离去，他其实一直站在窗外注视着我，他一直站在阳光里，只是我们再也无法触摸对方了，我们变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两个陌生的身体，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了。我伤心极了，同时也在忽然间获得了一种勇敢的力量，我想去一次西部。


从那时到现在，又整整过去了五年。在这五年的时光中，我的生命终于头一次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生命。我几乎走遍了整个西部，经历了无数的村庄、河流、山脉、田野、旗帜、庙宇、夜晚、风、暗黑的极光。无数次我走在空寂广漠的大地上，M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里回荡着：“我是在四季村认识你的，而不是现在。”这句话使我泪流满面，无法自抑。
而终于在我三十六岁又一个本命年的夏天来到的时候我来到了一个名叫“四季”的村子里。在我的脚刚踏上这个村庄的土地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一定来过这里的。M的话此刻在我看来有如一个魔咒，难道这是真的吗？

四季村的天气非常的好，总是充满了阳光。四季村的人都是一水的金色皮肤，那是阳光的颜色。 对于我这个异乡人的来到他们也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惊奇。相反，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漠然的表情，也不和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一个透明的人一样，而这在别的村庄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由于五年来我游历了太多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的身上已经充满了风的气息，这种气息就象蛰伏的鸟群一样诡秘。每当我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村庄时，人们总能很快就辨认出这股潜藏的气息，而这个时候我就仿佛看见鸟群一齐冲向了遥远的天际，留下暗红色绚烂的光芒。可是当我来到四季村的时候，这股气息却古怪地迟迟不肯显露出来，鸟群象是集体陷入了沉睡之中，天空中也没有出现那个暗红色的光芒。我愈发肯定M说过的那句话了，难道我真的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难道我本就属于这个古老的村庄？
带着这个疑团和一种我也说不清的原因，我留了下来。我住在一户姓觋的人家，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姓，老觋比划了半天我才明白这个字的写法，我查了一下字典，觋是男巫师的意思。这户人家一共是夫妻两人加一个孩子，看上去都十分得淳朴，和这个古怪的姓似乎毫无关系，我感到非常有趣。于是我每天交给觋家十块钱，管吃管住。我白天就在村子里到处转悠，要么帮帮觋大娘干点轻活，或者在自己屋子里看看书写写日记，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已把这个不足三百户的村子给走遍了，认识了很多人并且还和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爱上了这个世外桃源般安静美丽的村子，甚至打算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可是有一天，M出现了。

现在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一切象是一个不可泄露的天机般玄妙。有一天晚上，我再次掏出那个M在十二年前送给我的玉如意，放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这么多年来这几乎已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那个玉如意经过我多年的摩挲和擦拭，在灯光下显现出一股清冽的风尘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它一直与我相伴，在我心里早已当它是我唯一亲密的朋友了。其实经过五年的游历，我对于M的下落早已不抱希望了。我甚至渐渐淡忘了我这次漫长旅途的初衷。M是否真实存在过已经不重要了，对于我而言，他是一个幻觉中的人，占据着我生命中最伤感的那部分，能不能再次与他相逢又有什么所谓呢。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这个名叫“四季”的村子里生活下去，过最平常的生活。
就在我一个人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觋家的孩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和我关系很好，我还每天教她识字看书，可是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呢。
老觋家的孩子对我说：“阿姨，外面有人找你。”我答应了一声，也没想太多，把玉如意放进了包里，跟她一起走了出去。我注意到她看见那个玉如意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想可能是乡村的孩子没见过这些新鲜的玩意吧。
我跟在她的后面，一起走到堂屋里去。这时正是七月，是四季村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夜晚也显得特别明亮，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蛰伏在我身体里的鸟群，它们闪烁着扑朔迷离的暗光，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又想起来M的话：“我是在四季村认识你的，而不是现在。”

不知什么时候，觋家的小女孩不见了。我恍惚地看到自己站在堂屋里，而有一个人背对着我坐着。这个人的背影和M几乎一模一样。
M已经离开我十年了，差不多就是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一次回忆起他的模样过。虽然在此之前他是与我最亲密的人。在这十年里，就算是在面对他的照片的时候，我也觉得不真实，我觉得他的容颜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飘忽不定，我一直以为我会永远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可是此刻，我竟然又看见了他。他就坐在我的面前，而且我断定他就是M。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停顿。我象被定住了一样站在那里无法动弹，有那么一刻我又觉得我快要死了，或者说我已经死了。我想张口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走上前去拥抱他可是我的腿根本迈不动，我一点都感觉不到那些蛰伏在我身体里的鸟群了，周围似乎是一片空空然，可是我心里感到宁静极了，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永恒了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M起身走了出去，他始终背对着我。于是我跟了上去。我象是一下子又活了过来。M一直朝村西的青龙湖走去，我紧紧地跟着。我们一直走在青龙湖边上，M坐了下来，我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湖面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象一面光洁的银盘。我借着月光侧过头去看M的脸，他似乎一直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郁冷漠。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问他，有一肚子的疑惑要他给我答案，可是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我与他已相隔了十年的时光，也许我们在对方的心里都已经是尘封的灰烬了。于是沉默掩盖了一切。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发现自己躺在觋家干净的床上，窗外传来鸟儿阵阵的叫声，明媚的阳光射在我的枕头上。枕头的傍边我的玉如意静静地放在那儿。
我一下子惊觉过来。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我明明是和M坐在青龙湖傍边的啊，而这个玉如意我明明是放回包里了啊，还有，M呢，M到哪里去了？难道他又失踪了吗？天那。
我一把抓起那个玉如意呆坐在床上，难道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吗，这怎么可能呢。我清楚地记得M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侧着脸看着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郁冷漠。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中似乎处处充满了断裂和空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时候觋家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她拿着我送给她的识字本，站在我的床头说：“阿姨，你怎么了？”我没法回答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女孩递过来一样东西给我，我抬起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和我那个一模一样的玉如意。我想起昨晚她看见我的玉如意时眼睛里闪过的亮，原来是因为她也有一个啊。我问她：“这个是谁给你的？”可是她摇摇头，转身就跑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四季村。我要回家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地疲倦。就在我走出四季村村口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些蛰伏在我身体里的鸟群，它们再一次冲上了遥远的天际，闪动着暗红色绚烂的光芒，这次的光芒尤为璀璨，并且它们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体里。
从那一刻起，我便安然地死去了。我说过，也许我早就死了。

作者：du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