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忆还没有变得美好的时候
Radiohead
是的,我十九岁的时候有纤细的手指,它们抚摩过的画板上堆积了让人心动的头像。我有时凝视它们,
恍然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关了灯以后,我站在透明的浴室里刷牙。从窗口可以望见这个城市最繁忙的隧道,数目惊人的车辆排着队,它们的车灯辉映了雾气迷离的夜色。
牙膏的味道一下子充斥了整个房间,那我是所知道的最清新最有力量的感觉。盖上了盖子,它还在空气里弥漫着经久不散。我握着牙刷,听着水不停地流出来。水流也能让人觉得新鲜,我一直这么认为。想象这样美好的液体流进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路口,带着我的声音——The city is so empty。
我睡觉的时候从不拉上窗帘,因为我必须知道在我入睡的时候有怎样的景色陪伴着我。这是华丽的港口,灯火辉煌的地方像被玻璃罩住了一样,光线在黑色夜幕上不断反射,寻找它们的出路。然而它们被诅咒了,永远也逃不出这个绝情的海湾。于是它们成了我的床垫。我向着这个金色的丝绒垫子倒去,一刹那灯光四溅,如同焰火。
焰火燃尽,我就睡着了。我的床是那么大,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一起。我躲在这个废弃的堡垒里不断的抽烟。整个房间的黑暗冻成巨大的冰块,沉沉地压在我肩上,冷的我脸色发紫。它想依靠我的体温溶解。这又怎么可能?等它溶解了,我的房间就是一个没有光线的水域,我要徒步经过它,没有声音没有向导。这个时候我想叫他的名字。
他在深夜奔跑的时候,没有留意脚下纵横交错的道路。
因为他穿着长袍。
他辉煌的长袍擦过地面,擦过城市的皮肤,留下一条金色的痕迹。他那么苍白,他的手指纤长而脆弱。他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哭泣的人群。他的声音穿透空气的阻隔来到我的身边。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般打动我。这个高贵的神像在哥特幻想的包围下催人泪下。
关于Z的故事已经被大家说了无数次了,关于他的声音。他的沉重的嗓音带来夏天和冬天一切忧郁感觉,为这个声音做陪衬的总是哥特的吟唱。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猜测着声音背后的真相,就如同人们猜测谎言背后的真相。我不相信他真的会称我为黑夜之花了,因为我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说我要走了。在大张旗鼓地挑选可以穿的衣服时说,我高高地站在沙发上,电灯黄色的光淋在我身上,像是用蜜糖雕筑的人像。光沿着我的身线下行,滑落在我脚踝边,他站的地方。
他说你为什么要选择去那个地方。
是为了前途。
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了,像左一个右一个人——或者是快乐,或者是沉默,我越过他的头顶,看着我们的墙壁,那里有600张唱片封底贴成的壁纸。我一直觉得这是他身边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他很苍白,苍白里有沉积的寂寞,积的非常之久而变成流动的让人心为之一惊的湖水,那是他的眼睛。想到这些我忍不住俯下身子亲吻他的头发,头发里弥散出沙宣的味道,细而软。他顺势把我从沙发上拉了下来,但是他不知道对于我,如同被撕成两半一样的痛让我落了泪。我侧过头去,滚烫的眼泪烧过脸颊,模糊中看见墙上高贵的歌手注视着他们。
The Cure
擦干眼泪,Cicie坐在我面前。她穿着湖绿色的衬衫,秋天的太阳照在她的头发上,透射了她的身体,落到柚木地板上,如同打翻了的香槟。我觉得有点热了,掀开被子坐起来找我的玻璃杯。这样十月的傍晚是我最喜欢的。
我已经不再迷恋于夜色了,我对Cicie说。
是吗,Cicie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梳头。她说你知道吗,我真想杀了你。
Cicie不会这样做的。
我们都曾经是香氛皇后,不是吗?这是如此暖洋洋味道的气息,而这正是你所缺少的。你是冷漠的画板背后的女人,但我是软的,我是活的,我是发烫的,我是可以烧起来不留灰烬的。说完以后我从镜子里看着她。她胖了,好象失去了什么动力一样的胖了。
她拿起我放下的香水瓶看着,她说你还是那么注意这些东西,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在画廊里。
我不喜欢这样的话,听上去她有某种特殊的资格。而这句话确实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比如在我还没有这么自在的时候,我还必须在学校里各种课程间混战的时候,我总是去的画廊。九月里我非常善于逃课,走在空无一人的东湖路上,忽然看见自己倒影在一个橱窗——倒影在浓蓝的海里,还有青绿色的岛屿和白色的海浪的泡沫。于是我停下来,看这不调和的图象。它的背后是深而宽的店堂,阳光被引了进去,我想那里应该非常温暖。
每个周末我都去那里,看新出的画。有时候我在画布中看到了我自己的脸,非常让自己吃惊的脸。我不知道是谁画了那些美丽的风景,它们全部关于海洋,而且全部是晴朗的海岸,没有主角出现的海岸,被台风刮断的安全栏上围着红色的警戒线。在那里有空闲的学生走动,他们说:“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不会画画,可惜。
我在那里见到Cicie,她立在一个画板后面。她问我:“你是来买画的吗,我经常看到你来这里。”
当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都只是在门口张望而已。我说:“这个画廊是你的?”她笑答:“不是,我在这里帮忙罢了。”
现在,Cicie已经不再是神秘的女郎了。我也不再是神秘的顾客了。我们还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抗过,Cicie却落荒而逃。但是我没有想到她还能回来。
Cicie说:“我给你带礼物了。”
“哦,”我说,“是什么呀。”
“唱片,我还能送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唱片?”我问。
“为了让你成熟一点,要和艺术在一起的女人应该是理智的成熟的。”
“就像你一样吗?”
马上,我就知道我说这句话应该动动脑子,因为Cicie丢下我的香水瓶跑了出去。
香水洒了一地,散发出奇异的芬芳。我没有力气去追上她。浓郁的味道或许可以延续整整一个月,而一个月后我又会是什么样的?
Duran Duran
我的衣柜里有很多闪亮的服饰,它们是我用来逃避的门槛。有时候腰带上缀着银白色的月亮,在夜里闪过R的眼睛。
我在学校的门口赶上R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枝玫瑰。那是在盛夏六月开放的玫瑰,欲滴的红色放肆地摇曳着,它有一种刺透我的感觉,让我疼得好象整个世界都在背后支撑我。 R从来没有走的那么快过,他背着包向马路对面的车站疾步走去。我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除了跟着他。这个时候我感到我的头发被吹起来,不断遮住我的脸。从头发的缝隙里我可以看到他挺直的背影,他应该永远是这样的吧。
在他踏上公车的时候我叫他:“同学。”
“怎么?”他停下来回过头,把耳机摘下来看着我。
我说:“这个给你。祝你会考考的好。”
是呀,我说话从来都不动脑子。
他接过花说谢谢。
然后他上车。然后车开走了。夏初的车站上只有我一个人,公车的后窗反射出夕阳的影子。我看到很多亮晶晶的粒子漂浮在空气里,它们偶尔落在我睫毛上,掉进我的眼睛。晚风吹过来让我觉得眼睛有点疼,眯起来世界就成了金色的丝线。自此我对黄昏怀有别恋。
因此我打算再去那个画廊。
Cicie说她喜欢我的裙子,驼色的光滑的裙子很衬我的腿。我可以在那里打工了。
我的工作是整理过期的帐本。Cicie永远也搞不清楚数字之间的关系,她说你只要把结余算出来就可以了。——但是,这样的画廊不会有什么结余的。它是典型的销售行行业,它的结余取决于存货。而存货是那么难于脱手。这些并不是我一开始就知道了。三年后我在香港开着巨大空调的方树泉堂里考试的时候想问,Cicie当时为什么如此信任我。
每星期有三天我要去那里。在淮海中路下车以后走二十分钟,推开玻璃门。那时候我留着很长的头发,夏天把头发挽起来,戴不同的木头项链。我听很多伤情歌曲,听自己也不明白的广东歌。夜里从店堂里望出去,对面的小饭店和医院都有晕黄的灯光。再远一点有众多酒吧的霓虹灯。我把手支在桌上,压住乱七八糟的帐簿,吃蛋糕。通常这时候我有音乐伴奏。
Cicie有许多封面夸张的唱片。“他们都来自欧洲或美洲的地下制作公司,”Cicie告诉我,“是我的珍藏。”我拿起一张,看着那个涂着漆黑的眼影脸色苍白的男人,他双手合十愤恨地站在教堂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照片。这就是她喜欢的东西吗?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喜欢听那些疯狂敲打的声音?她喜欢偶尔在屋子里弄出些飘渺的感觉?我想她喜欢这些一定是因为某种影响——或许是只有她喜欢她才能得到什么——是的,我已经把这个猜想做的非常明确了。她的故事中必须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他造就了她。她在听唱片时会露出温柔的表情,那也绝对不是音乐给她的。她一定知道他也听着相同的声音。
否则是没有人,至少没有女人会喜欢这种噪音的。
但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对她说我要成为这个城市所有派对上的巫婆。于是我们就一起出入各种酒吧,梳奇怪的头发。
我画绿色的妆容,和她一起在有乐队演出的地方摇晃身体。我并不是去听音乐的,虽然有时候她听的非常入迷,我也不能觉察出那些东西有任何好处来。只是在那里有许多长头发的男孩子,他们或者和我聊天或者拉着我的手,Cicie说你们真是快乐。从酒吧出来,我们迷迷糊糊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她说你肯定不是个乖孩子但是我喜欢不乖的孩子。我说我肯定是个乖孩子,你看我现在还在这里没有消失呢,我只是想看看某种生活罢了。她说是的是的,压抑的时间太长了。
我开始学画了,在新华路上的一个大学里。我有了蓝色的卷画纸的筒和一大把铅笔。我有了各种橡皮和发型。我的课时是在晚上六点到九点,画非常多的素描。教画的是那里的学生,他们都是很和蔼的老师。我的老师是赵欣,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扎头发的东西是不是西藏风格。
从四平路开始到复旦,国权,国定,国年,国顺四条路一字排开。它们象征着一个没落政党的统治,我们的政府慷慨地让这些隐藏着恨意的名字保留了下来。于是那里成了上海所有疯狂小乐队的据点。赵欣就住在其中的一条上面。从他的窗能看到复旦绿色的校园,那里是许多人不愿意去梦想的地方。窗下是他的鼓和冰箱。后者是我非常愿意光顾的地方。他有600张唱片和大约170张影碟。他有一个毛茸茸的大狗,当然是个玩具狗。赵欣说如果你喜欢,就随时过来,大狗欢迎你。
这就是我十五岁的暑假。那个时候我开始听到另一种歌声,在我的油画老师家里。
有一天我说我就要开学了,我想得到一幅画,做我的升学礼物。他问我你想要画什么的,人物,风景,抽象?
我要一个有男子气的女孩的画像。
他靠在阳台上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不过得过一段时间。
我说我能等。
其实,我很容易被激怒,也很容易被劝服。
我希望获得一种交流,是自己同自己的交流,因为有时候我不明白自己的语言。在觉得孤单的时候,我浑身都开始震动,我想跑出去在台风到来的夜里穿过高速公路。我不想和人说话。脸上涂着粉底的早上,我想一个人坐着。
上网聊天,遇到陌生人,他们说你好。
于是我就有一种冲动说好他妈的才怪。其实对不认识的人大可不必这样的苛求,但是我忍不住。我想我是和自己过不去。
赵欣是这样说的。我开始在他那里看通宵的电影,在第二天早晨七点他去上班,我继续睡觉。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我开始玩他的鼓,那时候秋天的中午正是温暖而惬意的。
好象我就是为了回忆而生的,现实从来也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实质的意义。等它们都过去了,我才能想出其中的好处。偶然我也在街上走动,看着自己和别人的影子在日光里的变化。就像走在一幕电影里,只有不断的向前才能让镜头框住——而镜头外的世界,是那么凄凉和虚无。
有一天傍晚看完“钢琴课”,我说我要的画呢。这时候已经是深秋初冬了,赵欣的大杯子里天天滚着我的咖啡,我抱着那个杯子如同宝贝。
但是,我始终没有和Cicie讲这件事。在这方面她一直在我之上,而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追赶什么,况且即使怎么学,我也无法立时三刻和她探讨绘画技巧之类的问题。我看着她的大衣日益厚起来,觉得我们各自都瞒着什么秘密——我的秘密了然于心,她的秘密则太过甜腻了。我们已经无话不谈。她开始交男朋友,是个物理系的学生。我开始逃课。无论如何她都笑着听我讲话,握着我的手说没有关系,成长都是这样的。
我说你知道吗,ELLE从十四岁开始喜欢的人,她在秋天没有声息的梧桐树下面一遍一遍地说:“做我的男朋友好吗?”可是他说:“这有什么区别么?”
Cicie说没有关系,你还有好的时光在后面。
是的,那样好的时光好象刚刚才展现开来。那是因为我有了赵欣。
Joy Division
我喜欢在早上不穿衣服,在房间里走动直到第一个电话来——这是因为我起的早。六点的空气是最好的,带有香味的空气包围着我。我光着脚,吃巧克力。电话铃响的时候总是措手不及。
鱼蛋在电话里问,你来铜锣湾吗,圣诞节啦。我说是开party吗。对,她说,你一定要来的,我现在要去换衫了,收线啦。这就是这里的孩子在说话——夸张的语言和不太正确的语法。他们是过了十岁才开始学习国语的,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什么事情都是生动活泼的。只有用这种语言交谈,才没有情绪的障碍。我变的开心起来,开始找我的旗袍。
旗袍是我来这里时妈妈给的。银白色的缎子收住所有眼前的光华,绣着交错的梅花。那是很适合冬天的装束,香港冬天风起而不寒。铜锣湾的街市应该是旗袍女子的天下,站在那里我觉得我的衣服很兴奋。乐文也很兴奋,他说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棒的衣服。Party 开在有很长楼梯的时代广场酒吧里,大家跟着音乐摇晃,好象所有的人都戴假发。乐文拿着酒过来笑着讲:“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等发礼物的时候我会给你的。”
他摇摇手里的酒杯说:“那我特别期待那一刻。”
鱼蛋过来说ELLE,我也要穿这么好看的衣服。
可以,我们去换吧。
换好衣服出来,外面已经关了灯,有人弄来了蛋糕。乐文惊叫起来你们换装了呀!然后在蜡烛的微弱光芒里,我听到全部人尖叫。猛然我想起来,我是不可以穿露背的衣服的。
乐文说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当然不是。
可是现在我能做些什么?我不能把那常年在我身体上的痕迹擦掉,我不愿意也不可能。那是我付出了疼痛的代价获得的,它让我在人群里时刻自信。——那黑色的贝司,在我皮肤上燃烧。我知道现在在这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四根琴弦的排列,我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我很想忘了。
我不愿意再听他们的声音了。他们在讲着这美丽的图画。他们在讲着上海究竟是什么样的城市,给了她这样的图画。他们在讲乐文圣诞的礼物真不错。他们在讲我最不想听的东西。我讨厌那些故作伤感的东西,讨厌看着树上的花落下来也多想的女人,讨厌过期的自以为是。这只是因为我被打上了这个标记,背负着我的十字架,虽然它是黑色的。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中环拼命的跑,披着不知道谁的衣服。在这个寸土如金的地方,我不想炫耀我的过去。我跑过喧闹的Sogo, 跑过无数上下起伏的山道,我跑过中银大厦,擦过所有灯火围绕的街道。我想我只有不断的奔跑,才能绕开我的伤心。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焰火的声音——那是维多利亚港的焰火。
整个城市在那一刻烧起来了。天空变的妖娆无比,火树银花,夸张的颜色挟持着光冲了上去。它们像暴雨一样来临了。我可以感觉到每一个细小的火星,就在我耳边跳动。人们疯狂地挤我推我,他们潮水一样涌向海边。他们要去看那制造辉煌的假象的地方。所有的街道都发疯了。我在一个路口站住,扶着路灯柱子喘气。这时候每个人都在运动,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跑去,他们已经不能顾及任何事情了。他们的披肩掉了,鞋子掉了,头发散乱,但是那焰火却更加绮丽。
我知道乐文打我的手机了。我接起来,用我生平最大的声音说:“喂!”
他说你现在在哪里,我们很担心。你会迷路的,在晚上。
我说我不会。我只是慌乱的跑,我不会迷路。
乐文好象生气了,他的声调提的很高说ELLE, 你回来吧。我们等你回来了才吃蛋糕。
可是我已经迷路了。
我所想做的不过是去海边。夜里的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要去那黑漆漆的地方,洗掉我的伤疤。
Celine Dion
1999年十一月十七日,我收到一个电话。“你好,我是Cicie, 我要结婚了。”
在我的生活非常有规律之后,我可以做一些每天都按时完成的事情。我开始慢慢的恢复过来,开始正常地喝许多水,把钱慷慨的用的水果和蛋糕上,我买了不少围巾,天气凉了。每天有了一样的路线可走,时间表也变的稳定了。
记忆中只有两次,我过着这样平和的生活。一次是在赵欣去北京之前的整整两个月,那时我还在上海。靠海的城市,冬天阳光也是冰冷的,落到人群里悄无声息。我在各个大学里转悠,从出租车里下来觉得松了 口气一样,商店的橱窗都被这阳光照耀着,同样冰冷的但是很有生气。我回到宿舍里,和Jenny闲聊。我们把凳子搬到阳台口,打开电脑放德沃夏克的CD,腿上放着高等数学。Jenny住的离我不远,在那个殖民时期美好的街道里长大的孩子都是相通的。我们晒着太阳,看着楼下的男生女生来来去去,一下午就过去了。我们都认真的上课,好象从小到大所有的课都在这里被上完了。到了别人都忙着逃课的大学,我反而成了全勤生。
Cicie因为要结婚了,不像往常一样和我一起玩。我们通电话,说一些彼此鼓励的话——我已经认识她三年了。这三年里我们听了无数次乐队演唱,喝醉了成千上万次,买了可以把我埋掉的衣服和鞋子,却从来也没有哭过。我还是不喜欢摇滚,可是没有什么比摇滚更能见证我这三年了。
我定期去赵欣那里,画画看电影。这个活动也持续了三年,他开始在画画的人当中有了名气。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更换朋友非常频繁的人,这一次却是来一个就是三年。我躺在床上听Celine Dion唱歌,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在那空灵的声音里看着黎明时候的天空。高速公路上的灯在一刹那熄灭了,青灰色的天空覆盖着我的窗台,水汽像要滴下来一样。整个城市要醒过来了,这让我莫名的激动。——我和赵欣一起纹了身。
这应该是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纹同样的图案是一种可取的方法,把精神和身体绑在一起的方法。我们时常在复旦附近的饭店里吃晚饭,然后去买些碟看。有时候去我的学校,和Jenny一起吃夜宵。——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在赵欣的生日送了他一幅壁画。
是的是的,我要的有男子气的女孩的画像迟迟没有出现,而在他生日的那天我把他楼下的整座墙涂成蓝色。我看着他秀气的身形倒影在岛屿和海洋的泡沫上。他说和我在一起吧。我说这都是不存在的东西。这样的海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阳光,这样的色彩,它们只出现在你的生日礼物上。他说会有的,你把它们画了出来他们就实现了。我问实现了什么。他说实现了留在你身边的愿望。周末的早晨我们站在他的楼下,有的窗口打开了。
我们听到他的邻居惊奇的叫喊:“看这里呀,这里有一幅画呢!”
什么是幸福呢?
突然发现窗是开着的,窗外的空气可以毫无遮拦的流动。我的窗口是没有人坐落的地方。要是我在夜里起来,靠着玻璃看外面的街道,那一定是因为音乐的问题。我听到了比音乐更沉重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我把手尽量的伸到背后,抚摩没有感觉的皮肤。那里有我的纪念品,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画上这样大面积的图案,以至于我再也不能在学校的浴室洗澡。
赵欣去北京以后,我在Cicie的婚礼上见到了她爱的人,他说:“Cicie啊,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我说。他说:“有意思的朋友,我以前以为你们这样的人都…..呵呵,搞艺术的人。”
我想他错了。他并没有看到站在他身边的乖巧的姑娘,所谓的艺术在她手里而非我。她抽烟是掉下的眼泪他永远也看不到了。——于是我幸灾乐祸的走了,我忘了和Cicie告别。
很多人忘了和我告别。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背上的琴弦开始陈旧了。
关于这里的夏天,是神奇而美妙的回忆。在海岸上,忽然看见自己倒影在浓蓝的海里,还有青绿色的岛屿和白色的海浪的泡沫。于是我停下来,看这不调和的图象。在什么时候我看到过这样的景色,是吗?我在海边的烧烤场坐下来,一个警卫用红色的警戒线把被台风刮短的围栏圈起来。红色的绳子就在太阳下面呼啸起来。放假的孩子在堤岸上钓鱼。他们说:“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呢?“它们实现了留在你身边的愿望。”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一幕,可是它上演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
我想这是个混乱的故事,因为我不能把所有的人都说清楚。在遥远的城市里,现在是深秋的上午,摇晃着的巴士穿过街道。我一直相信回忆的力量,故事用来承载回忆的。可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同样没有结构。我没有办法让它结束。这是我小小的任性。我把它送给任正,我信任并且祝福的人。
作者: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