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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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来临之前,我们听到一阵隆隆声,从岛的西岸传来。
天非常黑,虽然只是下午5点,从窗口望出去,连最近的小山的轮廓也模糊了。两个星期以来,这座小岛一直被暴雨包围着。直到今天早晨9点,雨忽然停了。
有经验的农民说:“长江要涨了。”

1974年春天,我被分配到赣江一座小岛上的学校当校医。对于当时数以万记的下放知识青年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去处了。
六合小学是六合岛上唯一一幢二层楼房的使用者。所谓二楼,也不过是一条细长的走廊,一条更像阁楼的走廊。经过这条走廊,像我这样身高的人不得不弯腰低头,以免撞到房梁。走廊下面就是教室,我们一共有4个班,每班15人。——像六合这样的小岛,住户必须通过公社的汽船去镇上买柴米油盐的小岛,在人口全盛时期竟有64名儿童。60人入学,4人因婚姻关系留守在家,全部为男性。
学校有7位教师,一位校长。校长叫老稼,他是学校的元老,每年发大水的时候,他都留在学校。刘老师教体育,他也总是在赣江泛滥时在学校里帮助老稼筑堤,他老婆住在镇上,发洪水是他一年一度不用回家的理由。
一开始,洪水就是我生活的主题,因为在我曾经住过的所有城市,这都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星期,我特地去了老稼的办公室和他一起吃午饭,在聊天中询问关于洪水的事情。老稼说,赣江其实是条性格稳定的江,它每年几乎在同一天泛滥,又在同一天退潮。公社的直升飞机几乎在同一天来投同样包装的压缩饼干,刘老师用同一个铅桶把教室里退不掉的水舀干净。最后,镇上来的汽船带来同样一批领导,发表同样的“战后总结”。
吃完午饭,我推门出去,在操场上走了一圈。空气里已经开始湿漉漉的吹起了江水的味道,天气有点阴灰,不远处苍绿的小山和它脚下的一排江堤把我的视野分割开来。
而我,对这样的风景是多么不习惯。尽管无数次提醒自己,我是红色运动的中坚分子,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但是随着小岛生活日复一日的铺陈,我逐渐发现当时激发我斗志并且支撑我来到这里的力量正在逐渐丧失。晨昏交替里,我所做在只不过在爬山跌倒的孩子们受伤的腿上,绑起自制的石膏绷带。学校唯一一位女教师每个月到我这里开例假的病条。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多,因为她就像那条传说的赣江,隐患总是在同样的日期造访,大家习惯于此,根本没有人会刻意清查。
所以,在某些及至无聊的下午,我会去操场跑步。我出生一个被称为沉睡在千年王朝梦里的城市,过去每天早晨我都从城墙的南门开始,一直跑到南郊。春风犀利,我的脸因此而终日风尘仆仆。我母亲说,这个孩子是留不住的。所以,机会一来,我就离开了。
以上这些想法,通常在吃过午饭以后出现,通常我带着它们散步到江堤边,然后试图将它们遗忘。我并不知道,自己所信仰的运动是否依然如火如荼,或者已经穷途末路。整个国家都在忙着讨伐,而我要讨伐的,竟然只是一些骨折的小腿。
这样的思考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忧国忧民,但是即使在这孤零零的岛上,在这虽然清新却慵懒的春天里,自己还在进取着——我想这很重要。
我对着连绵的山丘吐了口长气,放松一下身体。带着江水气息的春风吹拂着我,山上传来的鸟叫声和树叶沙沙声,以及不远处赣江排击堤岸的声音,无一不在运动着。我深呼吸了几口,觉得周身舒展。晚上,镇上的医疗队要来开个讲座,我打算去听听。几分钟前的进取心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在业务上抓紧机会提高。也许这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红色的春天。

在之后的20年里,我不断回忆并嘲笑这个春天,我面对六合岛的小山所发的感想。当晚医疗对没有来,因为下起了暴雨。暴雨在我折返学校,踏进医务室的小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连大风和闪电都没有来得及表演,滂沱大雨就降临了。
我对自己的嘲笑,是因为在20年里,每每我想起当时自己所体会到的激动,那种感受到春天来临的上进,是多么无力——完全是无知青年的冲动。比起后来无数次深思熟虑的,在各种狡诈人群里穿梭的我,确实是无知,幼稚,不可原谅的。
可是又过了10年,也就是30年以后的现在,我不再有胆量嘲笑那个三月。我甚至通过信笺和日记追溯了那个日子,1974年3月24日,自然生长的力量,自然欣欣向荣的力量灌注到我的身上,让一个当时完全可以称为一事无成前途茫茫的年轻人感受到身体的运做,世界的运做,自己与外界相连,毫不孤独。是的,当时的感觉不是向上,不是所谓觉悟,而是不孤独。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时刻,自然把一种无畏的力量灌注给了我,这是我需要的,而差一点被磨灭的力量。

回到房间,我把窗子关了起来。这里的房子清一色使用木窗,我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多雨并周期性遭受洪水袭击的地方,完全应该使用水泥。
我把窗子关了起来,房间里立刻被各种药水混杂的气味包围了。我洗了洗手,在桌前坐下来。

作者: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