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咖啡店

　
跟平常一樣，往街上的咖啡店走，邊走邊想著該如何解決掉客戶那個棘手的 case。不知不覺走了許久，發現慣去的那家咖啡店怎麼不見了，連街道都不是我熟悉的，八成我又迷路了，對於方向感不太好的我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當作是週末的小小特別經驗吧。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正好停在一家種了一排黃色金絲菊的咖啡店前，看到那麼可愛的花，就決定推門進去。

點了杯曼特寧後，望著窗外的午后的陽光，照在金絲菊上好像一群孩子笑得歡天喜地一樣。想到那個 case ，放下書把包包裡的資料拿出來，打算重新檢視一遍再改過，就這樣埋入重新更改的工程裡，不知道經過多久，陽光都陰掉了，才發現天氣冷了起來，低溫讓人想起桌上的熱咖啡。

在冷氣很強的咖啡店裡，我努力呵暖我的指尖，摩挲著手，一邊噘起嘴唇來呼氣，體內的溫度隨著吹氣的動作，化為暖流，但是卻在不到 2 秒間，被冷氣給吃得乾淨。短短的溫暖的存在，呵氣呵得越勤，喉嚨便越乾燥，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一樣地哽住。嘆了一口氣，我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潤了潤唇嚥下喉嚨，望著自己冷出青白的手，覺得好像甩甩手，指間要抖落冰珠子似的。我忍不住推了一下眼鏡，擔心是不是也會凍在我的鼻子上。這種感覺就像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夢讀，從天寒地凍的外面走到圖書館裡，每根指頭都需要烤火一樣。

「真是冷得不太合理吧？」她說。

「嗄？」我驚訝地轉過頭看，她不知道何時坐到我的身邊來。

「真是冷得不太合理吧？」她又說了一次，像是怕我沒有聽到一樣。

「嗯。」我點點頭，無意識地用食指彈著咖啡杯，敲出叮叮清脆的聲音來，在又冷人又少的咖啡廳裡，聲音聽來特別響。

奇怪的是，這家咖啡店冷到連咖啡都凍結了一樣，聞不到暖暖的咖啡香。我開始懊惱自己，走進了一家陌生的咖啡店。

「懊惱是沒有用的喲，是你自己要走進來的。」她又說。

我望著她有點無力的又嘆了口氣說：「你是？」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仔細想想看。」

我皺起眉頭、鼻子，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看著她。

「對，就是你這個表情，才讓你把我給忘了。」

我驚訝地望著她，她又繼續說：「我是你影子啊。」

我更驚訝了，覺得荒謬可笑，忍不住哼了笑出來。

她嘆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嘆氣呢？」我好奇地問。

「一個人會把自己忘了，你不覺得令人惋惜嗎？」她說。

「你是說我嗎？」我小心地問著。

看著她總覺得應該是我認識的人，但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如果直接問又好像有點失禮，所以我拖延著，總會讓我想起來的吧。我這麼打算著。

「就是你啊，還有誰嗎？」她說。

我轉頭看看四周，這家咖啡店裡居然沒有其他客人了，什麼時候人都走光了我也沒有發現，連吧台的人都不知道到哪裡去混了。靜悄悄的，連咖啡的香味都沒有，我不禁奇怪著。

「還是想不起來嗎？」她認真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平常記性是很好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可是為什麼她要這樣說呢？

「因為我是你的影子啊。」

我更驚訝了。

這時候除了她的話之外，只有冷空氣微微的嘶嘶聲，好像有人從牙縫裡吸氣一樣，在你的耳邊吸氣。

「也難怪你想不起來，所以我才來找你的。」

「找我有什麼事呢？」我有點捉狹地問，心想這傢伙搞不好要來賣我保險。

「跟保險差不多，可以這樣想。」她頓了一下又說：「心的保險。」

這真的是有點古怪起來了，我壓根兒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怪事，更何況我想什麼她好像都知道一樣。

「心的保險喲。」她用很認真的聲音強調著。

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咖啡便成了黑色的水，一點味道也沒有，只是黑色的水。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來。

「你把我忘了。」她有點感傷地說。我該不會是遇到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吧？我想。

「你總是埋在工作裡，不停地工作，好像沒有工作你就不會過日子一樣。」她嚥了一下喉嚨，脖子上的肌肉抽動著上下動作。

「你也很用功喔，你是個不會偷懶的人，一偷懶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哪。」她牽動嘴角微笑看著我，直直地看著我，眼裡閃著波動的笑意，我忍不住臉有點熱起來。真奇怪，她真的認識我，可我還是不知道她是誰。

「可是你把我忘了」她眼神忽地就黯淡下來，盯著桌上我的咖啡杯，有點感傷似的。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討好地問：「你要不要喝杯咖啡呢？」

她慢慢地搖搖頭說：「我不喝咖啡的，從以前我們都是只喝茶的，你不記得了嗎？」

她努力想喚醒我的記憶，可是我還是腦袋一片空白，會不會這家店的咖啡有問題啊？我好像也想不起來這杯曼特寧的味道。

「是你出了問題啊！」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好腦袋裡的神經都先暫時停工算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有種很抱歉的心情，不知道是因為她的埋怨呢，還是因為我沒有辦法理解她在說什麼。

我忍不住苦笑，撥了撥頭髮，試著找出事情的合理性和邏輯出來。

「不要再用你的左腦想了，我不在那裡，我常出現在這裡。」她用指頭戳戳我頭的右邊。她的手異常柔軟，像是晃動的蒟蒻的感覺，很溫柔，使我覺得好像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有點不安起來。

「左腦用得太多，那才真的叫 make no sense 哪！」她搖搖頭，像是耐著性子在勸我。

「好吧，你先說清楚再說。」我兩手一攤，乾脆投降，先聽她怎麼扯再說，事情總是會弄清楚的，到時候我就知道她是誰了。

「我可是一點都沒有胡扯喔。」她瞪大了眼睛好像很驚訝的看著我。

沒辦法，我只好點點頭。

「因為你太認真了，你知道嗎，你一忙起來表情都很嚇人，沒有人會想起有這種表情的人的笑容是很甜的。」她緩緩地說，邊點著頭，好像她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當你胃痛的時候，你竟然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一整天沒吃東西的關係，知道沒吃飯，也知道胃痛，卻不知道兩者之間的關係，這真的是太離譜了吧！」她轉過臉，真的開始責怪起我來了。我努力想要說點什麼，希望她好過一點，可是一點想法也沒有，平常那些哈啦的技巧忽然都不見了，忘得乾乾淨淨的。

「對影子你是沒有辦法用技巧的，你也躲藏不了的，因為我就是你的心啊。」她的眼神裡有點閃動，我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臟還在砰砰跳，有點安心下來。開始有點相信，自己遇到不尋常的事，她是我的影子？

「不是心臟，是心，懂嗎？」她似乎著急起來。

「你忘掉很久以前你看的那部電影了嗎？『誘僧』啊，老和尚不是說吃飯的時候吃飯，睡覺的時候睡覺嗎？你統統沒有做到啊。」

這下可好了，我該不會是遇到鬼了吧，說不定這是家幽靈咖啡店，而想要付錢趕緊走人，吧台連個人影都沒有，想要走也走不了。我開始覺得很無奈，好像小孩子闖禍了，只有被罰站在原地聽人數落一樣。

「我是為了你好啊，因為你還沒有到被影子拋棄前，你還有機會。」

「機會。」我不自覺地重複她的話。

「對，機會。」她好像有點高興起來的樣子，好像她終於要讓我明白了一樣。

「你還有機會是因為，你非常喜歡和小孩子玩，而且你相信小孩子是天使，是世界唯一的希望喲。」她說的倒是沒錯，我的確是這樣認為，覺得這個無藥可救的世界，如果沒有了小孩子，這世界幾乎什麼都沒有意義了。我點點頭。

「對啊，就是因為你對美善相信的堅持，所以你擁有這樣的機會喲。」她的眼睛好像更亮了。

「你想想看，人家問你想吃什麼，你每次都覺得煩死了，該去上廁所也不想要站起來去，出差回來累的半死，不去睡覺還撐著眼皮看書，你在幹什麼啊？」她皺起眉的樣子，很認真的，連鼻子好像也擠出皺紋來一樣，我真想湊過去仔細看，但是這種情況下，好像不太恰當，我摸摸鼻子忍了下來。

「你倒底在幹什麼啊？」她看起來真的很傷心的樣子，可是我還在想剛剛她鼻子上的皺起小小細紋的樣子。她垂下眼皮，眼神藏在睫毛後面，我分辨不出她的情緒，所以不好開口說什麼。她也沉默著，氣氛不太好，有點凝重，像是這裡的冷空氣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又把雙手蓋在鼻口上呵起氣來。

「所以我們兩個就越來越遠了，你對我的記憶也就越來越淡，你就越來越怕冷。幸好，你有些跟別人不太一樣的特質。」

「不太一樣的特質？像比如討厭羊肉味道一樣的習慣嗎？」我感興趣起來，把這件離奇的事當作是第 3 個人，開始好奇起來。

「當然不是。」她顯然很失望的表情，讓我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蠢事。

「你有精神潔癖，簡單的說。」

我甩甩手，一覺得冷我便想甩甩手，好像指尖的冰珠子一甩掉，冷就會從我的指間溜走一樣。

「很冷吧，如果你沒有把握住機會，你會越來越怕冷喔，然後我就會離開你死掉。」這下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簡直是太嚴重了，怎麼會因為我怕冷而害死人呢，這也太太太.....該怎麼形容呢？腦海裡忽然閃過第四台廣告裡的那句話：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

「因為我們應該是一體的啊，每多一次你聽不到影子的呼喚，影子的力量就消減一些，你實在會把我耗盡啊。」她的聲音裡好像有眼淚哽著的，有咕嚕咕嚕聲似的。

「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只要影子一耗弱，就糟糕了。」

「會有多糟啊？」我問。

「像殭屍一樣啊，然後被黑暗綁架，沒有辦法逃脫的。」她整張臉轉過來看我，我才發現她的眼神比看側面的時候還多一點頑強，好像醫院裡的護士，對著要打預防針的小孩，非執行任務不可的表情。那麼認真的大眼睛，任何人都會相信吧。

「這個世界就是很多人失去傾聽心的聲音的能力，所以你會發現很多人讓人覺得他空空的，說什麼他聽起來都覺得別人太理想化了，沒有心的人就沒有夢想喔，沒有辦法理解夢想的。」她一長串說完，好像有點累的呼了口氣。

「那怎麼辦呢？」聽到我這樣的問，她好像受到鼓勵一樣，微笑起來，原來她笑的樣子蠻可愛的，讓人想起藍莓口味的蛋糕。

「幸好你的精神潔癖啊，所以我才有機會來告訴你，要注意傾聽影子的呼喚啊！」

「也因為你的精神潔癖，所以我雖然被你消弱了力量，但卻可以活在你的堅持裡喲。」我聽的滿腦子問號亂飛。

「比如說，你討厭一切覺得『髒髒』的事情啊，不好的、不對的、不該的事，你都把他們關在你左腦的『髒髒』的定義裡了，關的很緊，所以黑暗就沒有辦法侵犯到我。比起別的影子，我覺得很驕傲喲。」她笑開了起來，讓我也感染了她的開心，兩人一起笑起來了，氣氛緩和下來，空氣似乎也沒有那麼冷了。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再進一步問。她似乎很滿意我的認真，有點嘉許似的點點頭說：「傾聽心的聲音。」

「傾聽心的聲音。」我重複她的話說。

「傾聽心的聲音。」她深深的注視著我說，好像要把一切她知道的事，一次灌注給我，像打營養點滴一樣，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像把氧氣打入肺泡中，有點精神起來。

「只要你記得傾聽我的呼喊，你就知道心在告訴你什麼喲！」她抿了一下唇，很肯定的說。

「那，我會不會聽錯呢？」我有點猶豫起來。

「嗯，這是個好問題喲」她輕輕的點頭，頭髮軟軟的飄動著，很快又接著說，

「是有很多人會聽錯聲音的，因為黑暗的力量一直在找各種機會浮到人們的心裡啊，你知道嗎？」我趕緊點頭催她快說。

「你也聽錯過聲音啊，比如說你以為他像是一塊栗子蛋糕的喜歡著，記得嗎？」她微偏著頭看我，細細的頭髮在另一邊垂散成一塊黑軟的綢，隨著微微的晃動閃著光，髮質不錯的感覺。

「嗯。」我好像做錯事被抓到的人，與其對抗自己的影子，不如就痛快承認。

「總是免不了被雜音干擾的，你幸好很快的就發現不對勁，表示你有用心喲。」她的話讓我的緊繃鬆了下來，覺得好像有點睏，眼皮有點沉了起來，我挪了挪坐的有點僵硬的身體。

「你的精神潔癖和用心的習慣很好喔，讓你一迷路就很快發現，但是你會比較辛苦一點，不過這種辛苦不算什麼的。很多人一迷路就和影子失散了，影子一沒有力量就會被劫持，關到黑暗的世界裡去，再也回不來了，那更辛苦，更可怕的喔！」她的尾句一字一字的斷開，強調著事情的可怕。

空氣好像暖和許多，冷得繃緊的肌肉好像解凍一樣，舒服起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記住喲，傾聽心的聲音。」她說。

「傾聽心的聲音。」我說。

(((((((((((傾聽心的聲音))))))))))

她的聲音彷彿一股暖風吹過，帶著微微花香的暖風，把我圍繞起來，像是擁抱著我輕輕搖動一樣……

突然間有人搖搖我的肩膀喊：「小姐，小姐，妳醒醒！」

我驀地睜開眼睛，看到服務生站在我的身邊，他笑著說：「看來我們的曼特寧該再煮濃一點，我們要打烊了。」

真是尷尬，付過錢後，推開門要走出去時，身後響起一句：

「希望妳下次再也沒有機會來，拜拜。」

我一陣錯愕……。

到現在都一直沒有再找到那家影子咖啡店。



作者：hide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