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日出逃
(1)(2)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
然而我不能。
因为我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这是我的原则。
原因就是这个·········
逃出去。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雨后泥泞的草地和一排两米多高的铁栅栏。再好不过的上午,阳光明媚,却是湿泥一片的冬天的上午。这里安静极了,我们可爱校长正对着一个话筒和一台摄像机讲话,而那台机器的背后,是我们全校的鼻孔和嘴巴。开学典礼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在这片泥地上,你可以毫不费劲地清楚地听见他那带点磁性的嗓音--带花的巧克力奶油糕。
是的,大家都在听。专心致志的、聚精会神的抠着手指甲,打着哈欠,流着哈喇子听着。总之,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除了我,因为只有我想逃出去。
恶心的粘乎乎的,象老张的便壶,这可恶的泥土。拖拉着,撕扯着我的脚背,它想抓住我,想阻止我逃出这儿。不,你别想阻止我,漂亮的小姐。嫁给我都没门儿,没有什么能拦住我从这儿逃出去。
好了,好了。终于摆脱了那恶心的便壶。眼前便是那黑黑的栅栏了。它们都是新的,刚刷过漆,油黑发亮,还带着未干的露水,抑或是雨水,抑或是精液,抑或是别的什么。不过一想到我马上就要逃出去了,我的嘴就不禁笑着裂开了。
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在象一群苍蝇找一块臭肉似的到处找我。而我这块臭肉却挂在这儿,马上就逃出去。一想到这个,我的嘴不禁又裂开了。
好,我已经抓住一根栏杆了
`,这玩意儿很象勃起后的阳具,如果是夏天就更象了,因为阳具勃起后一定是炙热的,因为只有坚硬如铁的阳具,没有冰冷如铁的阳具。这话听起来很哲理,而我总为为自己的哲理兴奋得勃起。一只脚踩着栏杆,顺着铁杆慢慢地溜上来,接着,稍微一用力,我整个人就已经骑在栅栏的顶端了。左脚在外,右脚在里,男根紧贴着冰冷如铁的铁栅栏--看起来是这样,挺不错。我这样在上面保持了一段时间,摆了个雕像的动作,冬天的风迎面吹过我,我感到这儿很让人舒服,冬日的校园在我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有几个没事干的傻
B坐在马路对面晒太阳,他们发现了我,对着我吃惊地张大着嘴。我的嘴对他们也裂了一下,意思是说我也晒晒太阳。为了不打搅他们,也为了做一块被苍蝇追逐的臭肉,我决定从那上面下来。离开那冰冷如铁的阳具,我用了一秒钟的时间考虑了一下,便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冬天的大街上,人并不很多。就象夏天热带的企鹅。只有几棵摇摇晃晃的杨树影子,鬼似的在人前人后晃来晃去。冬天,这折旧的冬天,使我身上的一切都紧缩着。我的衣服,裤子,四肢,以至于我的阳具。冬天,无不阳萎着一切,一切无不阳萎着。
车站边杂货店的屋檐下,孤零零地横着几个影子,在冬日的阳光下昏昏然地睡着。带着冬眠的味道,流着口水和胆汁,染黑了一旁的地面。不知是谁,把那块脏兮兮的公共汽车站牌斜斜地种在水泥板里,拖着长长的背影,唱着歌儿。一旁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我看中了一张“淋病梅毒“,就紧挨着靠着电线杆站住了。
我摸摸口袋,还有包没抽完的“都宝”,皱巴巴地打着卷儿。我摸出一只,却没火。正当我四处找火时,开来一辆“六线”,我忧郁了一下,看着它慢慢地开走了。
我到杂货店买了只打火机,点了根烟抽了起来。空气里顿时混起一片哈喇味儿。我抽得很快,一口接一口,没有喘气的时间,气管里全充满了烟雾,我想我是想把自己呛死。因为听说尼古丁使人阳萎,与其阳萎,不如呛死。这就是我的哲学。我为我的哲学性而勃起着。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我哆嗦着把手伸进口袋,却怎么也找不找另外的烟了。这时候开来一部“五线”,我抬头一看站牌,终点是复旦。我连想都没想就跳上了车。
车上比地下暖和多了,而且还有位子坐。但即使是站着也很好。因为如果是夏天,还可以看姑娘们的胸部。可惜现在是冬天,所以我只能坐着。坐着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得见窗外的马路。窗是用茶色的透明纸贴的,所以天空看上去也是茶色的。为此我讨厌冬天,为了茶色而不是棕色的天空。讨厌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象性交不需要理由一样。没听说谁和老婆上床前说我们今天为了什么什么所以才要上床的。如果有他也一定是个手淫者
+阳萎者。但是我错了。
“轰”的一声。
什么东西炸开了。
白烟,车上看不见什么人,有的只是遍地的汽油味儿。这是一部老得掉了牙的车,却突然以每秒五十米的速度爬上了大桥。然后开始向桥下俯冲下去。发动机在疯狂地抖动着,带动着肮脏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整个车身在剧烈地跳动着,扭起了狂欢的华尔兹。司机肆无忌惮地踩着油门,带着我们一路滑向死亡的大门。我开始感到恐惧,车上开始有人尖叫起来,但是噪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我开始战慄起来,眼见着大桥在一点点的消失,我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撞击来临的一刻。
然而。
轰鸣声噶然而止。
我慢慢睁开双眼,感到充血的鼓膜在“嗡嗡”作响。
车上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那司机转过脸来,冲我笑了一下。
他没有脸。
有的只是一片黑影。
我就对着那团黑影裂了一下嘴。
“你早知道不会撞击,是吗?”
没有回答。
但是一笑已足矣。
我纳闷的是,如果他没有脸怎么会笑呢?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对我笑了。
他的确是笑了························
窗外,已经是杨浦了。
这是一片被黑色的栅栏圈起来的地。黑色的坚硬如阳具的铁栅栏。到处横竖着粉红色和白色的房子,其中还掺和着不和谐的黄色,--这才是他们的本意,我想。
黑色的栅栏就是我们的围墙,圈起了一片与围墙外不同的世界。当围墙竖起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把两者区分开来。围墙是一种象征,就象古代的小日本对阳具的崇拜一样,是应该属于图腾的文化。所以为了使围墙看起来象阳具,我们就挑选了黑色的铁栅栏来做围墙--无论从质地还是形状上的形而上。
所以,成百上千的阳具组成的围墙,圈住了各种各样的颜色。粉红的、奶白的,当然还有黄油色的--我们管它叫屎黄来着。“阳具与颜色的构成”,我一向是这么介绍它--我亲爱的学校。
沿着围墙走上一圈,你会有种奇妙的感觉,感觉墙里墙外是那么地不同,却又是那么地相似,仅仅是因为那一劝阳具般坚硬的铁栅栏。
我管这种感觉叫“恍惚”。
我常常陷于恍惚的状态。
然而写到这里,我已经快“恍惚”了。每当我写得入神的时候,总是胡话满篇,下流无比,令人作呕不已。
我管这也叫“恍惚”。
这说明了从本质上来说我是虚伪的,因为我不是仅仅在围墙边才“恍惚”,而是经常地“恍惚”那么一下,无论时间地点。
在那一堆黄油色(屎黄色)的校园里,生活着一些生物。他们每天进进出出,忙碌无比。他们为了别人而活,更多的是为了一个不明真伪的标准而活着。他们吃饭,上课,作业,放学,踢球,回家,排泄,形如走肉。
他们为一条本没有人相信的真理而累。
他们是这星球上最低等的生物。
他们在这围墙里面,接受着煎熬。
他们身上一切多余的,都将被铲除,“以便使他们将来更好的生活,”他们如是说。
在这里面,你必须迅速学会说谎和顺从,要不就永远沉默下去。
谁都不会相信这一切。
遗憾的是,他们却对此深信不疑。
我之所以没有象他们一样,是因为我经常“恍惚”的缘故。
所以我既不会说谎,也不顺从,当然也不沉默。
所以我才要从这儿逃出去。
他们认为我无可救药,就象一块烂透了的腐肉。
但是,他们却象苍蝇似的围绕着我,因为人是不会喜欢臭肉的。
他们在我的身上进食,排泄,洗脚,呕吐。他们把白乎乎的蛆注进我的体内,好让我烂得更彻底,变成一滩连苍蝇都不想碰的黄水。
他们说他们想救我。
他们说只有他们才能拯救我这块臭肉。
但是,臭肉总归是臭肉,不会老是听苍蝇摆布。
所以臭肉就逃了出来。
城市的铁鸟,
在头顶盘旋。
撒下金属的种子,
下一场,
无尽的酸雨。
土壤夹杂着,
工业的锈斑。
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如果他们要让我烂掉,这里再好不过。
--这就是杨浦。
我所爱的杨浦,城市边缘的杨浦,后工业的杨浦。
这里是上海的北方,被遗忘的角落,中国的腐烂着的工业心脏,城市中的乡村。
这里,上海的东北角,一如它所有这些路命一样,普遍具有北方城市的特点--开阔的荒地,永远低矮的平房,未建的和已建的公房,火柴盒儿似的新村,随处可见的陈旧的仓库。整个锈掉的厂房,100年以来这些另人肃然起敬的工业机器还在日夜不停地喘息。路边的高压线,黄黑色的电车线,蓝色的电话线,在这里纵横交错。这里不具有普遍意义上上海的形象,这里有的是70年代的影子。上海在人们的脑海应该是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外滩壮丽的景色和老街里随处可见的酒吧。上海给人的就是这么一个印象,虚伪,浮华,颓废且妖艳动人。上海从来是浪漫主义者的乐园,无论是什么人,都会爱上这个城市,同时也深深地缘自心底地痛恨,因为生活在上海,你不可能有个性,上海本身就是你性格的全部。
但是杨浦不同。
杨浦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截然相反地与上海的传统相背离地存在着。有时我甚至否定它的存在性。这里人迹罕至,根本看不见中国大城市那种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为杨浦而恍惚,恍惚它的特例独行。这里有的是工业的气息,浓浓的金属的味道,无时无刻把你包围着,使你感到清新的呕吐感。所有后工业时代的特征,你都可以在杨浦找到。
如果你爱上海,你一定会狠杨浦。
如果你爱杨浦,你一定会狠上海。
但是这二者并不矛盾。
只要你恍惚的话。
···········································································
复旦到了。
我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很不好意思地下了车,这种感情缘自一种奇怪的理由。总而言之,你若也在复旦下车,被无数眼睛注视着,你也一定会害羞起来--除非你是那里的人。
我真是太喜欢邯郸路了。
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冬天的午后。
因为冬天即使阳光灿烂,天空也是昏暗的。
昏暗的让你睁不开眼的灿烂。
邯郸路的美,没有理由。
就因为它太象北方的城市了。
宽阔的马路,栽着松柏的绿化,绿色的铁制隔离带,破旧的地下行人隧道。
当然,还有复旦的大门。
北方的城市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理由。
我喜欢邯郸路,同样不带任何理由。
我注视着复旦的大门,我思索着。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跨进去,为了种种不同的理由。
然而今天的复旦,对于我的意义不同。
我终于没有勇气再跨进去,因为我的胆却。
胆却是因为巨大的羞愧感。
羞愧感使我呕吐。
我刚刚逃离了那里。可是不久的将来。我又要逃往哪里?
也许仅仅是简单的重复。
一阵的眩晕将我打倒。
我转过身,沿着来路向东走去。
现在的我,肉体坐在一个充满橙黄色阳光的教室里。在我肉体的周围,坐满了我穿同样衣服的人,他们管自己叫“同学们”。所有这些蓝色的生灵,在伏案疾书着什么,包括我的肉体在内--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正坐在距离地面大约两米高的吊扇上,随着那些巨大的叶片缓缓转动着。那些叶片是如此的巨大,在阳光的湖面上旋转着长长的黑影,如同海面上色彩斑斓的旋涡。
当然,根据物质的唯一性和不灭性来看,我这么写是很不妥的,我写上边那段以前也这么想过。不过“满纸胡言”一向是我的作风,也就自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离地两米,两腿分开,阴茎下垂,直直地俯视着我的同学们,和那长着一对如同双筒猎枪鼻孔的男人。那男人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衣,紧得足以数出他身上有几根肋骨。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左右脚踝上个绑着一条黑色的皮带,是用漆皮做的,闪闪发亮。在他的腰上,显眼地栓着一条粗硬的皮鞭。
人有着人造革的皮肤。
很不错,
就象49街的小妞般可爱。
关于这身皮,我就可以写很多了。
第二层皮。
我意识到自己该写点什么,没有其他的理由趋势,仅仅是因为在我阴茎俯视下的同学们都在写什么,但是坐满我周围的同学们却好象什么都没写。
但是无论如何,写点什么是我的责任。
写点什么························?
无论如何。
橙黄色的阳光,潮水般地漫过整个教师,一点点,一点点地。太阳在云层里穿进穿出,那片橙黄色便一点点地消退,又缓慢地侵略着我们的感觉。
冬日的上午。
在冬日的上午,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太阳。
令我着迷的太阳。
如同一锅滚烫的鸡烫,宁静的外边下,深藏着世间最灼热的暗流。
我在里面不停地翻滚着,努力地探出脑袋,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在它到达我的肺泡之前,就已经被蒸发殆尽,火烫且干涸着。厚厚的油块很快地聚集起来,把我挤在中间,使我喘不过气来,慢慢地和拢着,沉缓且有力地,把我推向地狱的热炉。
我无从抗拒,只有接受。
接受被沉重的油块压入地下的命运。
地下的世界,混乱而透明。
我在透明的金色中漂荡着,渐渐地沉入冒锅底。
银色的锅底,翻腾的气泡被力量托起,摇摆着,挣扎着浮向那透明金色的表面。
但是,油块阻止着一切,它们覆盖了一切真理。
金色变得不在透明。
最终陷于一片黑暗。
并非视觉上的黑暗。
只留下我一人,在堆积着气泡的锅底。在愤怒的气泡声里,在自我的叹息声里,慢慢地熔化着。
一片黑暗··················
黑暗使我觉醒,黑暗将我唤回现实。
不承认现实的黑暗,你会与我一样地熔化。
现实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锅鸡汤。
油腻且炙热。
现实的黑暗使我发现,原来我跑题了。
“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也是我的拿手好戏。
所以我又回到我的位置上,离地两米,保持着阴茎下垂的姿势。
我的同学们开始蠕动,是因为我怎么都看不清他们脸的缘故。这时一为女生站了起来--之所以是女生是因为在她长长的头发下,同样散落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她把自己的文章交给那个穿皮衣的男人。那男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游离而迷惘,就象穿透她的脸,在看另外的一个人。因为整个教室里,只有他的脸是清晰的。
他有一脸的胡子。
有一脸胡子的人是神秘的,源于他手里皮鞭。他领着那姑娘进了隔壁的房间。
窃窃私语味道开始在原本安静的教室里散发出来。
五分钟之后,那姑娘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紧跟着的是那穿皮衣的男人。
姑娘从我身边走过,带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清洁剂和尿味混合的芬芳。
接着,又是一个,交了文章给那男人。同样被带到了那小间里去,同样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
周而复始·························
大家都为此而兴奋,兴奋没什么不好。
我渐渐爱上了那个穿皮衣的男人,为他给我们带来的兴奋。
尽管他有可能是个老师。
我不在乎。
一个又一个················鱼贯而出。
我开始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我已经兴奋得有点勃起了,这次不为我的哲理性。
我迫不及待地要进去。
可是,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同样游离迷惘。
可他说:“哦,很好,你可以走了。”
我早说过,冬天让一切都阳萎。
我向他解释说我也想象其他人一样,也想进去。人总是想进去瞧个究竟。我说你们他妈的不就是象让我们都一模一样吗?你们他妈的不是不喜欢“头上长角”吗?你他妈为什么非要让我与众不同呐?你们他妈的不是最讨厌这种人吗?
这很好。
他说。
毫无表情的脸,皱纹如同刀刻的老根。三角眼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对于这样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我绝望地转过身,抛弃了自己的声音。
看我所看见的。
绝望为我所绝望的。
我看见我的文稿纸上一片苍白···············································
我看见自己端着水走了上来,在楼梯的转弯口被吞入黑暗。这是一个潮湿狭小的走道,空气里充满了水气冰冷的味道。不用看也知道,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下雨,一切便被湿乎乎的潮气冻住了。房子已经很老久了,四处散发着一股子破败的霉味。在这种地方,你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苔藓在你体内的生长--迟缓地靡烂着你的内脏。
我穿着一身宽大的军装,袖子挽到肘部,显得异常肥胖和臃肿。使得胸前的像章把原本已经皱巴巴的前襟弄得更皱了。这身军装是父亲穿旧的,几经周折才到我手里的。尽管这样,还是让我觉得很满足。我又拍了拍左胸口袋里的“红宝书”,确保它在里面的安全。
“唉!还差一样就齐了。”我叹了口气。
我整了整刚才弄乱的军装,把裤腿挽起到膝盖,趟着水气走上楼去·················
1966
年6月11日,雨今天我们揭了艾之兵走资派的皮!!!我真没想到,以往我们所崇敬的班主任,在人民教师的表皮的伪装下,竟然有着如此阴险恶毒的资产阶级嘴脸!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可是这么一个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资产阶级的特务和走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竟然对他丝毫没有察觉!我不禁为我们丧失了阶级观点而感到羞愧!这说明我们的阶级斗争意识还不强,警惕性也不高,对他讲的许多话都没有用阶级观点去分析。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以后我们只能对毛主席,党中央的话坚决服从,无限崇拜;而对于其他人的话都要用阶级矛盾的观点去分析,决不能有丝毫的含糊!对于象艾之兵这类人,决不能有丝毫的同情,我一点要全面、大胆地揭露他反党、反人民、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罪行,将他坚决打翻在地,踏上千只脚!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越来越往上去,湿气也就慢慢地消退了。我端着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一步步地数着没有尽头的台阶。
~~
这里真安静啊!~~
人都哪儿去了?~~
是啊都停课闹革命了还能不安静吗?~~
哪高音喇叭呢?语录歌怎么也不放了?~~
听!大家不都在背语录吗?~~
哪儿?~~
听!是那儿!我摸索着走到一间教室门口,里面依稀穿出一点声音,听的不很清晰。
“我们不但善于摧毁一个新世界,更善于创造一个新世界···”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工作的理论基础是马列主义····”
~~
哪有这么背语录的?我推着水,穿过了摇曳的木门,看了看门的情形。
~~
怎么?他们怎么都在这儿?王小帅、林并、梅杜、霍乱、商寒···他们怎么都来了呢?~~
啊!你,艾之兵!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不是被隔离审查了吗?怎么还敢在这儿耀武扬威?!你,你给我下来!你这内奸!~~
哼!我的问题党支部会调查的!党支部会证明我的清白!与你彭克无关!~~
好啊你!你非但不深刻检查,反而自我表白一番!你想蒙混过关?!~~
嘿!我是你的班主任!你别忘了!你小心了!~~
你这是威胁!同学们,你们怎么能容忍这么一个走资派站在我们的讲台上,来啊!舍得一身咼,感把皇帝拉下马!把他揪下来!说完,我便要去扯他的衣服。
谁知道扯下他的中山装,他里面竟穿着一身西装!
~~
好啊!你竟敢穿资产阶级的衣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艾之兵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被吓了一跳。~~
你·····~~
哈哈!彭克!你再看看清楚吧,哈哈!仔细看看你的同学们说着,一阵嘲弄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惊恐地看着我的同学们。我看到了他们变形的嘴,扭曲的鼻子,从他们的气道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们前俯后仰的,满地打滚地歇斯底里着,分明地嘲笑着我。绿色和红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乱不堪的色彩,满目疮痍满目。
我感到一阵淤血涌上头顶。我涨红了脸。我惊异与他们的嘲笑,更惊异于他们的挂面头、滑板裤。
~~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怎么能穿这种垃圾?~~
你们的毛制服呢?你们的绿军装呢?你们的主席像章呢?~~
你,林并!你的红卫兵袖章呢?亏你还是个红卫兵!我都替你害臊!可是,我无力的辩驳很快就淹没在一阵更大声浪里。笑声从他们的嘴里撞击到墙上,天花板上,四面八方地散开,又合拢,一起向我袭来。整个鼓膜在震荡着,摇晃着,出血着。我愤怒地睁着眼,指着艾之兵,狠不得想要扑上去掐死他。
~~
你,你这叛徒!!!小人!!但气浪更加地包围了我,我感到双腿一软,绝望且无奈地跪在了地上。所有人的脸都在旋转,所有的课桌都在旋转,一切变的模糊起来,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我觉得自己的信念在瞬间就被打碎了,我觉得我快死了。
~~
彭克,你已经死了!我再也听不见了,除了无边无际的嘲笑在我耳边回荡··········
是人就会有感觉,很多不同的感觉。
我常常感到的是“恍惚”。
一旦我深陷入无聊且迷惘的泥潭里时,我就显得无可救药。
“恍惚”是我唯一的借口。
我常常偶尔地“恍惚”那么一下。
这里--五角场,就是我经常恍惚的地方。
有些地方,就是充满了让人模糊不清的概念,充满了魔幻的吸引力。
比如说,杨浦。
比如,五角场。
这里充满活力,充满生机,这里有着古怪高大的不锈钢,扭曲着,翻滚着凝结在一起。想一颗蛀牙的一半刺向天空,发出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你可以感觉到金属的离子在这城市的上空盘旋,聚集,最后顺着漫天的锈雨倾泻下来。
腥红色的锈雨,空气里充满了废五金的味道。
面目可憎的水泥怪物,颓然地耸立在大街的两旁,大块的水泥在“噼啪”做响着,滚动着顺着高昂的墙面滑落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最后悄无声息地落进滴着鲜血的阴沟。你可以感觉得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在加重。
也许,只是厚重的铁锈味,我安慰自己道。
人们在地面上,墙面上,灯柱上,蠕动着,爬行着,失去了面孔。全然不顾满天瓢泼的红色铁雨。
金属的断裂声更加刺耳起来,我感到一丝恐惧。我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感到自己的双腿沉重极了,却轻飘飘地艰难地挪动着。
但是别人却都不在乎。
我拽住一个人,问:“嘿!你听见什么吗?”
他转过没有面孔的脸,笑了。
“听见所听的,想到所想的。”
街上出现了一面墙。
我明知道街上是不会有墙的,可是我却宁愿相信着是真的。
因为墙的前面挤满了人。
墙是用水泥搭的,大约两米多高,上面布满了六边型的空孔。
街上的阳光明媚,顺着巨大的窗户照射记进来,在墙面上投出恶心的六角形黑影。我明知道街上是没有窗户的,可是我却宁愿相信是真的。
没有面孔的人们聚集在墙前,窃窃私语着,如同一窝烂掉了的白蚁,发出细小的震人发馈的噪音。
风,大了。
金属们被扭曲得更厉害了,水泥的怪物在风中跳起了沉重的舞蹈。伴随着钢筋尖利的撕叫,断裂着人们的耳膜。平飞的雨水划着红线穿过六边形的空孔,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我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耳多,张大了嘴想要叫喊。我看见在没有面孔的背后,所有人的双耳中都流出了殷红恶臭的黑血,混合着雨水,顺着脖子,顺着肩膀,顺着四肢流满了地面,很快地淹没了人们的双踝,在暴雨的冲刷下流进黑暗的地底。
我这才意识,这也许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梦。
快点儿,快醒来,快让我逃出这可怕的世界!!!
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飞奔起来,可是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禁着急起来。奋力地用双手拨开没有面孔的脑袋,向着那堵墙爬去。
双手所到之处,血肉模糊。
腥红的雨线穿透了我的身体,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般从我胸前射出。
我努力地抓着六边形的空孔,脚踩着没有脸孔的人头向上爬去。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也开始往上爬,人们互相拥挤着,践踏着,推搡着,拼了命地向后踢着,从他们看不见的嘴里发出风一般的尖叫声。红色的锈水在他们的背上、手上、腿上溅起无数的血花,在墙下迅速地堆积成一个巨大的血湖。我立在墙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的一切,努力抑制着自己想呕吐的感觉,惊呼着被血雨腥风射穿了脑壳,向墙的另一面倒去。
乳白色的脑浆,在空中划出道狰狞的弧线,撒落在锈红的湖水里,泛起一阵白色的浊液···
我在想,为什么公交车站牌上都是我们学校的名字呢?
无论如何,彭克是一个特例独行的家伙。
在学校里,他们都叫他
“飘荡的影子”。因为他削瘦得就象一片影子。
因为他随时会象个影子一般在黑暗中遁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学校里,只有他能从那一圈儿阳具似的铁栅栏中来去自由。因为他是个纯阴性的动物,好比一只来自地狱的黑猫,轻捷且诡异。他又不能算是个有影子的人。
因为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是在室内或者建筑的阴影下,从未有人见过他拖着自己的黑影走在阳光下的情形。
所以有他们说,他要么是个吸血鬼,要么本来就是片影子。
他为什么要来上学?而且不惜从从这城市另一边的家里赶到这儿来上学,但是仅仅是为了展示他高超的逃跑技巧?
无人能回答这问题。
也无人关心这问题。
他就象一只黑猫般轻盈,无所阻碍,那些傻兮兮的阳具似的铁栅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在这学校,彭克每天逃跑是个巨大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
在这个学校里,本来没有什么秘密。所以有一点点秘密时,这秘密本身也就不足以成为秘密了。
不足以成为秘密的秘密是不会有人关心的。
用老师们的话来说,
“让这种人自生自灭去吧!”他们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门卫们总是说,
“既然所有人都相信他每天从这学校的某一处围墙逃走,而每天我们却都抓不到他,这就说明了他根本不存在的事实,也就没有必要去相信有那么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能突破我们的防卫系统。”他们总是想管点闲事。
“
他的存在,对于我们没有影响。只要对我没有影响的事,有没有无所谓。”同学们总是有太多的事要做。
在这学校里,只有一个人对这事儿感到恼火,就是亲爱的校长。
因为整个学校里只有他无所事事。
他盘问过所有的老师、学生、保安和清洁男女厕所的老太婆。
他问一切关于彭克这个人的一切情况。
“
哦,我只知道他上课听讲从不超过10分钟。”“
不,他从不来上课。”“
我想他多少有点古怪吧···仅此而已。”“
他的课桌上总有擦不完的灰尘。”“
他会在任何的时候从你的眼皮底下溜走。”“
这是个危险的人物!”“
谁,彭克?我想他是个偷窥狂加性虐待者,哈哈!”“
他常穿一身黑色的皮衣,象科幻片里似的···”“
他?很平常的穿校服者,和你我一样。”“
不,我肯定我们班从没有这么一个人。”结果是把自己搞糊涂,就象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一样,在没有得到结果之前,你就明白没有结果了。
“
是啊,这道解析我还没搞清楚呐!更别提别的什么问题了!啊,是的是的,你昨晚也看电视了?
是啊,你知道昨晚那集讲什么?
啊,什么啊?快讲来听听!
呵呵,昨天
“抄星际”又赢了!唉,你昨天外语几分啊?
”这里是学校。学校里的人总是有着太多与太少的时间,学校里总是有着最落后的计算机,有着世界上最臭的男厕和堆满新鲜的热乎乎妇女用品的女厕,这里的人关心的事儿是狭窄的,这里的性格是相同的,这里让你感到危机四伏、无所事事乃至支离破碎。后现代主义永远不会在这里生根,却在这里发芽。在学校里要么你学会撒谎要么就在沉默中死掉。这里有着永远的丑陋的女生,只有丑陋的女生才得到老师的喜爱,只有把男生们统统变成木头他们才罢休。
因此,他们痛恨且惧怕着彭克。
他太过特例,太过独行,他是学校的异类,是社会的败类。他无所事事,晃晃悠悠,鬼魅般的匆匆来到又匆匆地赶回他城市另一头的家里,他对于学校有着天生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使他无法忍受在这学校里多待哪怕一秒钟。他以嘲弄正统为乐事,任何正统的事到了他哪儿就开始荒谬起来。
出自于惶恐感,人们否定他的存在性。
然而果真有一天。
他逃出去以后就不再回来吗?
作者:high-light mar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