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我在温暖的屋子里不停地喝白开水，他们都来自那根长长的而且起锈的管子里。他们把水裹凉了喂我。可是水听不见我在哭，就像巴林也找不到我的眼泪。其实我的眼泪很多很多，足可以代替土来埋掉他的尸体，可是他看不到，以前看不到，永远看不到。我现在又开始有眼泪，他们像巴林一样从我心底涌出，因为我的心已经无法继续承载他们，他们涌出我的心，在我的脸上划出两道印子，然后干掉，跑到空气里，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
爸爸躺在玻璃做的盒子里，盒子很漂亮，爸爸穿的也很漂亮，可是妈妈在哭，我也在哭。妈妈从盒子旁边走过，被一群老女人搀扶着，哭着，叫着爸爸的名字。我站在一边，他们顾及不到的地方，四周没有墙，没有柱子，没有人，我没有任何依靠地站着，我看到高高的天花板上爸爸在笑，于是开始尖叫，可是没有人听到，我听见自己又高又亮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她们高低不同，错落有致。爸爸飘呀飘呀，在屋子里不见了，我看到妈妈哭得没有力气，我的眼泪终于连续不断地喷发出来，他们流啊流啊，可是没有人看到，我站在他们顾及不到的地方。爸爸消失了，妈妈回家了。我跟在那么多大人们的后面。他们要我吃冰糖，吃馒头，过火把，可是我吐了冰糖和馒头，踢翻了火把，因为冰糖和馒头我都不爱吃，爸爸知道的，妈妈从前头冲过来，狠狠地打我一个耳光，我跑开了。我听到妈妈的喊声无比沙哑。
我跑累了，站在街上，没有墙，没有柱子，可是有很多车，有很多人，我开始哭了，我的眼泪那么多，他们蒙住了我的眼眸子，我看不清任何东西。四周都是车和人，我挡住了一些人和车，可是没有挡住所有人和车。我的眼泪们不停地流下来，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因为那些人和车的叫喊已经让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巴林的手那么大，巴林的手把我拉到马路的一边，那一边有很多树，我的眼睛已经开始干涸，她们很听巴林的话，巴林叫我不要再哭，她们就再也不分泌泪水。巴林说，好姑娘，不要再哭了。我的眼睛们就开始看到巴林卷卷的头发和浓浓的眉毛。巴林说，好姑娘，我们回家吧。我的脑袋不停地摇动，我看到巴林大大的眼睛在我的视野里变长变宽。巴林拉着我，我大叫，巴林我不回去，巴林我不回去。可是巴林的力气好大，他按照我跑出来的路线把我拽到家里。
妈妈还在哭，她抱住我哭叫，她不停地说沫儿啊，爸爸呢，沫儿啊爸爸呢。我再也不听话，我挣脱开妈妈无力的受臂大叫爸爸死了，爸爸死了。妈妈的眼睛再也没有光亮，她们一点一点熄灭。
巴林抱住从楼群跑出来的我，我再也没有力气。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和背上，过路的人们都在说这么大个男孩子还欺负小女孩，他们都摇头，可是他们没有人知道，我一滴眼泪也没流，即使巴林把我打得俯下身，我还是没有掉泪。我蜷在地上，巴林把我抱起来，他说沫儿你这么小怎么可以这么该死，他说沫儿你才七岁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他说沫儿你这样会把你妈给弄垮，他说沫儿好姑娘你饿不饿，他说沫儿好姑娘我们回家，他说沫儿好姑娘今天你得陪着你妈，他说沫儿好姑娘，沫儿好姑娘……
可是巴林不知道，从七岁开始沫儿再不是好姑娘， 从七岁开始沫儿再也不在人前掉眼泪，从七岁开始沫儿的话越来越少，从七岁开始沫儿爱上了巴林。爱上了巴林。爱上了巴林。可是沫儿不哭，不多话。
巴林大我好多高我好多，上初中时候，巴林常常给我送来水果，春天有梨，夏天有西瓜，秋天有草莓，冬天有冰糖葫芦。他总是说好姑娘，把她吃了吧，你会越来越漂亮。我希望自己可以漂亮，这样巴林就可以喜欢我，所以我把她们统统吃掉。十六岁之前，我几乎天天可以吃到巴林送来的水果。她们甘甜而且芬芳。
巴林说，好姑娘，你得好好照顾自己。我笑笑，眯起眼睛看巴林，巴林好高啊，阳光底下巴林的卷发那么可爱，巴林的面庞英俊柔软，巴林的眉毛浓浓，眼睛大大，睫毛长长，鼻子挺挺，嘴唇薄薄。巴林好象混血儿。巴林揉揉我的头发，好姑娘，我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的。我的头发亦是卷发，她们又长又黑，巴林说喜欢长发的沫儿，我从七岁一直留。我说巴林，我要你照顾我一辈子。巴林笑了，巴林笑的好漂亮啊，他就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他说沫儿你还小呢，你才15岁，不知道什么叫一辈子。我说巴林我知道的，巴林我喜欢你，巴林如果你觉得一辈子很长我就让我的一辈子很短给你照顾。说完我闭紧嘴唇，再也不发一言。我看见巴林的褐色眸子那么透明，那么目眩。
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她风姿绰约，亮丽迷人。妈妈一直也很漂亮，只是妈妈是大人。大人是要和大人在一起的。我看到家里出现着的男人，他们都是中年男人，会秃顶，会满脸泛着似乎永远也洗不掉发黑的油光，他们都有脚气和口气，他们都在我学习的时候把我的房门锁好。我在他们史料未及的时候出去喝水，出去散步，出去看电视。他们常常气急败坏地样子。我看到妈妈娇红的脸颊。他们给我买东西，我向他们要东西。他们高声讲他们尊贵的地位，崇高的人品，美满的家庭，可爱的孩子。我扣紧嘴唇，不发一言。我去找巴林，我扣紧嘴唇，不发一言。巴林给我放好听的音乐，巴林给我拿好吃的水果。巴林说好姑娘，你得听话。
门锁着，我使劲拍他，我听见妈妈在里面喊道沫儿你待会儿在回来，先出去玩。我绕着楼群拼命地跑，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我看见眼前的景物一个个消失不见，我的心脏快要爆裂，我的手脚开始麻木。我完全倒下，倒在路边早地里，带红袖袖的老太婆沙哑地叫我起来走开，可是天晕地转，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见巴林走过来，他把红袖袖老太婆说走，他走到我跟前，他说好姑娘我给你做饭吃吧。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睁眼或者闭眼，我全身都已经游离。巴林说沫儿你太倔了，他说沫儿你得把我急死，他说沫儿你得好好的。他把我背起来，巴林的背真结实，他又厚又暖又宽。我的头发贴在他脸上，飘在他身上。
我吸烟，因为巴林走了，没有人让我听话。我喝酒，因为巴林走了，没有人让我听话。巴林考到北京的好大学。他说我得好好努力。可是没有巴林我什么也不听。我只想好好地考试，巴林说好姑娘你要好好学习，好好考试。除了好好学习我什么也不好好干。
过年时候巴林回来了，他旁边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身上有清雅的香味，脸上有亲和的笑容。他向我笑，她也向我笑。我看见他们向我笑。我看见我的血液在身体里不停地奔走相告她们的凝固。
我飞跑出去，我听到那女孩子温柔的声音“巴林，她是谁啊？”
我是谁啊？我是巴林的好姑娘啊……
我是好姑娘。我是好姑娘。巴林说好姑娘不能哭，好姑娘得听话，好姑娘不能哭，好姑娘得听话……
妈妈和她的秃顶男人在家里欢笑，他们说衣服真便宜，餐馆真拥挤，我用力把门揣开，秃顶男人面部扭曲地问我沫儿你还好吗？我相他微笑地说你这个傻X，你去死吧。
过年了啊，街上真的热闹，人们笑颜如魇。我却哭了啊。巴林说好姑娘不哭，我却哭了。这足以证明我再也不是好姑娘。我哭得那么厉害，我坐在马路边上不停流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我在零下的温度中流泪，我的脸疼得无声无息。
我又看见巴林，他在阳光下面穿着棕色皮衣，他要过马路来啊，他来找我啊，我听见巴林的声音他叫沫儿，沫儿。
我把眼睛擦干，我不能让巴林看见我哭啊。
我看见巴林倒下去，还没走到我身边，他那么快的倒了下去。巴林流血了啊，他们汩汩地冒出来。我站着，尖叫起来，人们用埋怨的眼睛看我。可是他们不知道巴林倒下去。巴林倒下去了，巴林流血了。
“巴林，巴林……”那个女孩子不停地叫着，医生们推开她，把巴林搁在冰冷的床上。我一下子扑上去，我看见巴林的伤口，遍部全身，巴林昏昏沉沉，周围有机器冰冷的声音。我知道巴林要离开我了，我绝望无比，我使劲尖叫，该死的医生们用力拉我，我说巴林，我不是好姑娘，我说巴林你回来，我说巴林好姑娘得跟你走，我声音嘶哑，我觉得我一定吓到巴林了，因为机器声音终于静止不动。我看见该死的医生们推走全身无力的我用白步蒙好巴林。我终于晕倒，我看见巴林吻我。
我现在喝白开水，巴林说过这对身体有好处。我几乎天天睡觉做梦都能看到巴林，他总说好姑娘你要听话啊，好姑娘你要学会照顾人啊。我只是点点头冲他微笑，他还是有棕色眸子，黑色卷发。我说巴林你得回来接我啊。巴林笑笑，揉我的头发，不说话。
梦会醒啊，所以每次醒来我都会哭，每次巴林都看不到……
“好姑娘，不哭啊……”
“好姑娘，你得乖啊……”
“好姑娘，多吃点吧……”
巴林，巴林……
作者：红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