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死亡
<题辞>
那样的日子将不期而遇......
———西尔维亚·普拉斯
<献辞>
献给我们的九十年代
暮春时节的邂逅游戏濒临终结时,保持着候鸟状态的短发女孩豆黑把她神秘冗长的寻呼机号码书写在戴棒球帽的青年画家大薯的手掌中央。那时候,高瘦的大薯单腿支地跨坐在一辆锈蚀的载重型锰钢单车上,他的视线却关注着一位在广场中央狂奔的褴褛少年,斜背鹿皮登山包、蹬着锐步鞋的女孩不得不因此微微踮起脚尖。那个狂奔的少年异常兴奋地摹仿着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狞笑着掠过黄色的斑马线,急速消失在一辆嘎然急停的双层大客车背后。那时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猝死事件正和他们远远地擦肩而过。
放下落满灰尘的夜色窗帘,大薯发现汗渍和掌纹的瞬间错位磨损了寻呼机号码的若干局部。疲惫的思维短路者大薯在就寝前,用不确切的记忆把这个混淆着真实和猜想的命运之数记录在速写薄的尾页。
那天傍晚,大薯把一本边角磨损的汉译旧著《瓦尔登湖》借给了豆黑。他忘记了自己曾经留在这本旧书扉页上的手记,那是一些关于七月的潮湿文字,沾满粘绸苦涩的果汁,被苍白的下意识罗列为一首小叙事诗,尚未展开情节就被插入书架深处忘却。如今,女孩带走了这本沉寂郁馥的老书,带走了一次关于肉体逃亡与灵魂隐匿的静谧阅读。
最初的邂逅缘起于女孩贝儿的恶意策划,事件本来的内质或许是一个玩笑、一个不经意的轻松游戏。在贝儿叽叽喳喳循环无休止的陈述中,豆黑是位从外语学院莫名退学的神秘女孩,她的当下身份是名行踪飘忽的导游。在一个事件频发的雨夜,豆黑携带着一群欧洲拉丁语系的旅游者从遥远的青海高原飞抵这座城市,他们终日游荡在雨的缝隙之中,浪费了大量的胶卷记录着一九九四年六月的梅雨季节。在此之后,豆黑就一直滞留在贝儿的单身公寓。
她是不是仅仅漂亮?我需要的模特可不是一般的。大薯在电话里问贝儿。
她就是你要的那种又冷又性感的女孩!
她会喜欢我吗?就象你喜欢我一样.......
哼哼,你可不要对她打什么坏主意,她肯定不会对你在意的!贝儿恶毒地说。
那天下午,尚未完成架上油画的大薯脱下被亚麻仁油污染的西装,敞着衬衫领口走出房门。他忘记了携带雨披,只戴着一顶钴蓝色的棒球帽遮挡染满树叶气息的梅雨。当他骑车穿越那片棋盘状的街区时,汽车急驶溅出的路面积水差不多把他湿透了。浑厚的云层把阴霾的天空压得很低,在湿淋淋的广场一隅,浅黑色调的女孩远看就象一只孤零零的候鸟。
长久以来,大薯似乎丧失了对异性的敏感和冲动,一个新鲜名字的出现使他在瞬间敏感地意识到了面临实战的兴奋。当女孩歪着脑袋在大薯手掌上潦草书写时,他突然预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正远远袭来。然而,他已无法回避这一切。
太平洋副热带高气压在荧屏暗淡的云图上逐渐围困了长江下游的这座石垒城市,季候灼热的强暴行径导致大薯一度离开了堆砌着情绪的画布。在构图零碎的表面,滴挂的松节油流淌着一些稀释的思考过程。从那时起,一些淡黄的尘埃渐渐蒙住了画面的固有色,挤满调色板上呈不规则状的油画颜料开始结皮、涸竭、僵硬、风化。随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调色刮刀的失踪,大薯再也没有碰过这幅永远失去冲动意义的未完成作品。
在烈日仓皇的追逐下,大薯用厚厚的毡毯遮住了他日常放纵视线的北窗。光线的消失使得黑黝黝的室内呈现着洞穴的内涵。偶然来访的是女孩贝儿及其男友欧洲留学生休斯,他们提示的暗房感觉,使大薯将错就错。他打开那台老式笨重的摄影放大机置于写字台上,四周零乱散落着一些莫名的黑白照片、曝光成灰色的空白四号相纸、剪碎的SO软片及显影罐、压纸板、刻度瓶、片轴等一大堆零碎。精心伪造的氛围使大薯十分满意,在饮完一杯泡沫泛滥的啤酒后,他的梦境已不可避免暗房所笼罩的黑暗。
进入七月之前的两个多星期里,终日面对着那幅半成品画布而黯然神伤的大薯常常有一种被噩梦颠覆的错乱感。在见到豆黑的那个雨夜,厌食症患者大薯临睡前饮用了一杯铁青色的液体。根据荧屏上反复聒噪的广告宣称,液体里内蕴着多种莫名的稀有元素。
数日之后,简单遗漏了梦境情节的恶梦制造者大薯对他的朋友摇滚DJ栗子复述了梦的主题及一些细节碎片。大薯语序混淆的陈述其实只是渲染了一个快速回闪的血腥境头。
......捷速奔跑的铁灰色以及在灰色中浮动的黑色T仭⒔鹗衾础⑴⑵鋈龅睦跎贩?.....昏暗中相互碰撞的沉闷木棒、仿佛心脏剧跳的金属击打......雪亮的刀刃和扫视的眼白......大薯和北方女孩的剪影就闪烁在这些混乱的场景之中,时而正片,时而负片。梦境犹如倾泻了显影药水的印相纸,曝光过渡的细节全部沦为黑色。
大薯关于梦境的最后记忆是一柄匕首飞快地剁碎一只抽搐的手,一块块血淋淋的骨头和筋肉相互纠缠着纷纷扬扬在若隐若现的黑色街景中央。
.......还有一辆钢圈变形的自行车,它始终占据着梦境画面的构图焦点。所有镜头的切换都无法避免它对视线的直接冲撞。大薯惊悸的声音在暴烈的夏日呈溶化成蜡状的半液态,炙伤了他行走在梦乡之路的迷途赤足。
在桔黄色暑气中蒸蒸漂浮的热岛城市在这个夏天如此孤独而郁闷。躲避阳光的暗房人大薯在噩梦的间歇,经常接到女孩们类似骚挠的长篇电话,他常常呆坐在画架前,聆听免提电话内的不间断的叙说、欢言、感叹、尖叫和失真走调的歌声。电话里的女孩们语序混乱话题杂驳毫无规律可循,这一切都使他昏昏欲眠。
来访的新人类一族除了剑齿虎栗子,还包括候鸟豆黑、细鳞鱼贝儿和欧洲猛犸休斯。草枯色头发的休斯有着纯正的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和对东方道文化的病态迷恋。长期的素食使他面无血色。至于女孩们的出现则近似傍晚传递的晚报花絮,她们嚼咀零食的行为与大暮无关。
所有的人都蹬掉鞋象一群两栖类挤坐在大薯的席梦思地铺上瞪着眼睛看一场火爆于玫瑰碗的足球赛。群情汹涌的球赛在那个夏季成为日常生活机器中的一个重要有机零件,这类形式异化的模拟战争填充着和平年代人类日益枯竭的话题。那些涂抹着各色油彩的多种肤色的人群拥挤在一起嚎叫,在声撕力竭中感受渲泄的快感。那天的比赛是由一支衣饰斑澜的南美球队对另一支普鲁士蓝色调的北欧球队,绿茵地火药味弥漫,情绪极度夸张。
栗子和休斯是两位真正意义上的球迷,在喝彩和咒骂交替的快速情绪转换之中,语言尖刻地批评着双方的阵型、人员配备、传接点和攻击线路。
臭球!这球应该传后点,接应中锋那傻大个跑位太靠边了!栗子披散着长发怪叫道。
那个7号水平还不如我踢高中联队时......休斯一面嘟嘟嚷嚷一面猛灌着青岛啤酒。
吹牛!贝儿大声说。
人家老外还真没说错,要我当教练早换人了,这教练真他M低能。栗子帮腔道。
吹牛!吹牛!吹牛!两个女孩一齐嚷道。她们雷同的衣饰风格和故作惊讶的夸张语态,使她们不自觉地在接近孪生意义上的模仿者,表情相似的肖像是一枚镍币的正反两面,内容一致而色泽迥异,有些时候,她们的分岐仅仅在于偶像的选择。贝儿由衷地喜爱那位带球狂奔时金发飘撒的北欧前锋;而豆黑则更青睐美洲球队那位花蝴蝶般扎满小辫子的混血守门员,他习惯性嚼咀口香糖而牵动下颌咬肌的表情使她如痴如醉。
晚餐被省略之后,休斯穿着老式圆口黑布鞋尾随贝儿去采购啤酒和更多莫名的零碎食品。栗子翻出大薯收集的大摞打过缺口的欧美原版CD片一张张地试听,这些作为工业垃圾进口的残损碟片有些还保留着相当完整的唱纹,被廉价在黑市上公开出售。栗子旋转着功率扩音器上的超重低音钮,使整个房间陷入重摇滚乐的密集轰炸之中。
那时,豆黑盘膝坐在地铺上,闭着眼睛在柯特-科本嘶哑的呓语中摇晃着肩膀,不省人事。大薯的位置已被逐至窗户旁的帆布椅上,他的身后就是那幅蒙上薄薄尘埃的未完成作品,松节油流淌的感性痕迹已被短暂的遗忘抚摸得无比暗淡,所有的来访者都忽略了它的存在。
大薯低低撩开窗帘一角面对着夏日迟暮的黄昏。夕阳已远远埋首于城市众多高大巍峨的建筑缝隙之中,依然残剩的白炽光晕毫无顾虑地刺痛着他已习惯于黑暗的瞳仁。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浅浅的呻吟就象一个泡沫在体内稍纵即逝。
进入暑期的第十五天,萎糜不振的大薯开始大量饮水。所有柔软的欲望都被水冲淡,消失在他干燥的胸腔之中。他购买了两箱包装精良的矿泉水,温和的液体在透明容器中不规则的荡漾使他心神飘忽。
喂,你睡了么?大薯面对着电话终端另一侧的女孩,想象着六月的梅雨之夕对话。梅雨之夕是一次完成时态的造句过程。一个女孩覆盖着寒意的名字成为这个句型中的限用词,大薯唯一可以自由选择的只有句式的转换。故事预设的情节是一篇缺乏主语的填充文本,植入男女主角的姓名后,其实一切都已经完成。
还没有,躺在床上看书呢......
看什么书?
就是你的那本《瓦尔登湖》呀。
你喜欢这本书吗?这本书是一本很安静的书......
我安静得都快睡着了......
那你睡吧。
你还不睡吗?
不.......我睡不着....... 你睡吧,我给你写信.......
......信纸铺开的空白荒原给大薯提供了一条心情逃亡的岐路,墨水在无意识中污染了他干枯瘦长的食指。面对着城市聒噪的群舞,唯一的散步者将忍受着摇滚暴走族超速的合理冲撞。在被此频繁犯规的赛场上,黑衣主裁其实只是位盲人般微笑的梦游者,红牌早已被墨水污染成黑色的墓碑。墓志铭,那些命运的批注被误读为一行涵意浅薄的波普歌词,让那些婴儿般透明的女孩传唱成青春偶像的虚伪面膜。
在那里,落满鸟尸的血腥加时赛将被一条全新的命令诠释。于是率先破网的狂欢者将迫使失聪的裁判即时鸣哨,那时预设的结局是永远的“一比零”,然而翻滚成人浪的众多目击者,谁也无法赌博绿茵休止符诞生的瞬间,这条充满刺激性的游戏规则被命名为“突然死亡”。
黎明之前,大薯折叠了鸽羽般的信纸,把豆黑的名字用倾斜的字体书写在信封的正面。封缄的时候,他突然想,我是否应该寄出这样的一封信呢?
豆黑豆黑,你胸前孤悬的挂饰意味着什么样的孤独?是不是在人群深处旁听欢乐的那种孤独?
从那时候起,丧失了所有欲望的大薯几乎完全放弃了食物,饮水成为他肌体的唯一补充。枯坐在荧屏前的厌食者大薯将永远不会再想起他身后那幅画框被高温施暴成畸形的未完成作品。从那时起,豆黑就被虚拟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个声音的背景是不同城市机场、宾馆大厅空洞嘈杂的回声。大薯只能在午夜的电话中反复向她叙述心态上的变迁,在这样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自设了一个诘问:我这是在干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雷雨迟缓地洗涤着城市干燥的肌肤表面,暗红色的血痕隐藏在青色血管之侧逃避着灰尘和汗液的腐蚀。满地遗落的烟蒂意味着大薯一次长时间的等待,意味着女孩豆黑一次隐秘的电话失约。大薯借助着荧屏微弱的蓝光端详着自己布满网状裂纹的手指,瘦长的手指挡住了卫星云图上和第五号台风有关的白色涡团状云系。这些日子以来,他所等待的电话渺茫无踪。
声音在重复的对答中沦为情绪的载体,而豆黑充溢着死亡气息的容靥已模糊为一个伤感的象征。壁虎爬行的八月,石垒城市电话号码扫荡式的更替使大薯永远失去了女孩来自午夜的遥远声音。
一段心力交瘁的记录被速写本草率地翻阅过去了,口语意义上的候鸟同类豆黑逃避了南方城市夏季的酷热及其内蕴的青木瓜般的苦涩,振翼一去无影无踪。
纪念豆黑及其他一九九四年的失踪者和死亡者。
纪念一本正文空白而扉页栖满语丝的名著。
失眠的人大薯在午夜开始一次次拔打那个失去意义的寻呼号,让那些仿佛调弦时的刺耳忙音作为午夜隐约的耳语伴奏。电话号码的按键音阴冷而僵硬,衰竭的青年在一种准麻木状态下机械地按动着电话键盘。他已经忘记了他记录这个号码时所犯下的致命错误,他其实一直生活在现实的错觉和结局的臆想之中。
电话机将在下一个枯水期龟裂而失去单调重复的金属音色。垂亡的大薯轻轻拢起他碎瓷般皱裂的手掌,就会发现遗轶在梅雨之夕的那串寻呼号码的正确记录。
纪念一九九四年七月。
纪念一首标题被晦涩笔迹反复涂改的短诗
七月在望
果实绽裂的悲伤
溢出女孩树叶般张开的手掌
七月在望
果皮剥落的单薄衣裳
苍白的裸体被回忆的流弹击伤
七月在望
果核聚集的方向
藏匿的风标意味着古老的吉祥
七月在望
七月的人类无法怀念短暂的幸福时光
呐喊的恐慌之后
他们暂时遗忘了突然死亡
七月在望
窃声耳语等待着末世的收藏
一九九四年九月完稿
一九九九年八月修改
作者: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