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 第三回
第三回:绝。望。
(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春望。她一直高烧不退,无奈我只得把她背来寺庙。她的高烧在来寺庙的第三天退了,这我是听说的,自从她来了寺庙我便没有再去看过她,据说她竟然还说服了主持让她在寺庙里住了下来,从此她便是这个寺庙里唯一的女人,一堆和尚里冒出了一个女人,果真是很新鲜的事情,由不得我的那些师弟近来的话题全部关于她。
这一切均与我无关。我依然是这个寺庙里最勤勉的一个,早起打扫殿堂,虽然那本非我份内事,颂经,没完没了的诵经,我熟读所有的佛教经典,按时吃饭,按时入眠。对于我来说,生活便是一天天的过日子,一直过到过完为止,双目一闭,到此为止。
佛陀说: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滑逝。
我丧失听觉味觉视觉触觉,我处身急流之中,被冲下山脊。
(二)
这个寺庙的主持名字是圆悟大师。圆悟,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寺庙里都有这样一个白了头发白了胡子的老和尚名字叫圆悟。佛顶上那一圈光环是圆的,圆是没有缺点没有漏洞的,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圆没有弱点。悟。他们要堪破什么呢?我什么都堪不破,我什么都不多想,人世间红尘万丈,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欲望的漩涡,那么累,一辈子的修行或许都逃不过,那还不如纵身其中吧,让欲望穿身而过,也就是一生一世。但是他们还是怕,他们怕死后,他们怕来生,所以他们要一世一世的苦下去。其实生前生后,虔诚的是那些在俗世中载沉载浮的红男绿女了,而最投机的,就是这些胆怯的和尚了。
据说觉慧是个英雄的。据说他天生通彻,有灵透的慧根。据说当地曾经有一桩人命案,该怎么判,众说纷纭,最后请出觉慧,觉慧一番话,听者无不心服口服。据说他曾被邀请去峨嵋,普陀众庙讲经,据说据说,都是据说,我没有见过英雄的面。英雄是蜚短流长里的英雄。
绝大师。那个救了我的人。他有宽厚的肩膀,他有沉默的眼睛。小和尚们很少和他说话,因为传言他身上的怨念太深,沉默的时候就如阴森的殿堂,听说他的命很硬,他的母亲和父亲都死于非命,最后他克死了一个村庄。这样的人不能在人世间混下去了,走投无路,只好来到这里。绝大师,挥慧剑,斩断尘缘,来到这里,便没有从前。和我一样,没有生来,只有死去。他是绝大师,他是孤绝于天地的人。
(三)
本该一路顺理成章的被冲下山脊,谁知途中忽然遭遇意外。又是一年夏季,又是连绵的雨天,又有很多人死于大水。本来这些应该和我无关的,只是山下的村民来请寺庙里的高僧给死去的人做诵经,他们相信这样那些死去的人便可以免去地狱轮回之苦。
我应圆悟主持的命来到山下。一具一具的尸体横列着,一百多具尸体横列在我的面前,我被逼的喘不过气。我第一次看见被大人淹死的人的模样,他们一个个挺着硕大的肚子,咣珰咣珰,满肚子的水,血液也因为被太多的水稀释了,全身的皮肤显出一种怪异的浮白。满目的死亡在我面前,目接不暇。死亡在我四周围成一个圆,我处在这个圆的中间,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绕不过去。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们。
我诵经,诵的是《大悲咒》。我不知道既然天要亡人,而我又能诵什么经,将他们送到怎样的极乐世界里?
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村人的尸体有没有被人捞起来,有没有一个如我这样的僧人在对着满目的死亡,说着神明保佑你们赦免你们生前的罪之类的话。
都是些废话。
我心一阵阵的抽搐。
一个小孩子走到我身边坐下来,他在我耳边说:“我的爹娘都死了。”我一惊,转过头看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稚儿,他双目直视前方,里面一片空洞。“他们真聪明,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便去了,只留我一个。”
他抬起头对我笑笑。
第二天,这个村的死亡名单里多了一个七岁的孩子。他在当天夜里投水而亡。我问他村人这个孩子的名字,“哪里有什么名字,这么小的小孩,我们大家都叫他狗娃。”村人摇摇头:
“他是我们村里最聪明的孩子,才七岁,就能背很多诗了,可惜了。”
我回到寺庙,便开始发烧,成天陷入昏迷不醒,我梦见了很多东西,很多人。饥饿,干旱,大水,阴晦的南方,死亡,墙上刮不完的灰绿色霉菌,我又看见了我的弟弟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一百多个村人,还有那个在我耳边告诉我他的爹娘都死了的孩子,他们堵在我的四周,我不得动弹,我想从这么多人中间挤出去,我挤阿挤,终于把那么多人都甩在了身后,正停下来大口呼吸的时候,一个身影移到我面前,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问:“你还准备去哪呢?”我抬起头,便看见了她。
那个叫春望的女孩坐在我的面前,问我:“人,究竟有没有轮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笑了笑,说:“如果有轮回,那我们不得不继续活下去,今世痛苦和来世痛苦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轮回,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死。”
(四)
绝大师从山下回来,便开始一直在高烧中昏迷不醒。我不知道他在山下看见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发烧的时候,我一定是在逃避什么,而他是不是呢?他是在逃避什么呢?对此我好奇心徒生。
我偷偷跑去看他。他每晚每晚说着一些胡话,挣扎着,有时候会突然直起身子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一通,复又倒下去沉沉的睡着。
干旱,蝗虫,大水,饥饿,残疾,死亡,从言语里透露出的过去是破碎的。然而走到哪都绕不过去,一个又一个的胡梦,绕不过那些,绕不过干旱,蝗虫,大水,饥饿,死亡。
就如我,绕不过南方那阴森湿冷的屋子,绕不过十三年的孤独,绕不过眼泪没有流尽便已经死去的母亲,绕不过没有出生便已经死去的弟弟,绕不过嘴里的那一丝腥味……
他醒来的时候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问他冥冥之中,人是只需要痛苦一辈子,还是要生生世世的痛苦下去,永远没有终止。
他没有回答。
我想起我的母亲,她的痛苦是已经终止了,还是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身体在某处继续循环下去?
而我那从来没有出生过的弟弟?
我望着面前这个绝大师,他是高僧,他知不知道?他不知道,谁会知道?这个寺庙里供奉的那个地藏菩萨是否知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他说的,可是现在他被供在殿堂之上,他怎么看得见别人的疾苦?他是泥身的,他是塑金的,他接受香火,但是他永远不被香火炙烤。他怎么听得见?我一个人的痛,他怎么能替我痛?我仍然笑着说话。这满山的竹和松。这夏夜墨蓝色的天空。这风声急促的就像一个人动脉在喷血。
(五)
这个叫春望的女孩那年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坐在我面前,平静的和我说起她的过去,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说到后面则神经质的笑,笑得停不下,肩膀不停的晃动着,她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弟弟是给我吃下去的?”继续笑,“后来我就做了那个王家的小姐……”
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我又不渴,我不喝水。”她的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不肯伸过来端水。
我固执的要将那杯热水递给她,“可是你在发抖。”
她低头看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我是在发抖吗?”
她紧握着双手,苍白的手上骨节突兀的青着,痉挛般的抖动着。终于肯伸出手手来端过热
水,终于不笑了,终于哭了。
我将她搂在自己的怀中。我们本都是这个世界所遗弃的孤儿,整个世界都遗弃不要,可是我们还要活下去,怎么都好,要活下去,看看自己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我们要恶狠狠的活着,我们是病人,但我们要硬撑到最后,看看和病毒谁先饿死谁。
(六)
十七岁的那年,我有了一个孩子,我和绝大师的孩子。每天我费力的做很多事情,挑柴挑水,上上下下的爬阶梯,刻意的跌倒,以冷水浴身。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要这个孩子,可是孩子还是一天一天在肚子里面长大了。每天晚上我做很多噩梦,梦见孩子生了出来,孩子的脸清秀绝伦,很像我梦见的弟弟,一瞬间孩子便长的和我一般大了,我梦见他面目狰狞的扑上来要扼死我。
我一身冷汗的醒来,看着自己的小腹,轻声的抽泣。
“娘,你不喜欢我,你不要我来,我要走了。”终于有一天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孩子的脸清秀绝伦,带着哀怨和乖巧,一步一步的往后走。
“好孩子,你听我说……”,话没有说完,他的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红色的血洞,似一条大蛇躲藏在他的身后,突的张开了嘴将他吞了进去。
“孩子孩子。”我追赶过去,但是一切都回复了正常,孩子不见了,那个红色的漩涡也消失了,天暗了下来,下起了雨,我站在雨地里,传来母亲唤我的声音,“娘,娘,你在哪里?娘……”我在黑暗里摸索着,可是我找不到我的母亲,她的声音渐渐的轻了下去:“你在哪里?不要留下我一个啊,你不要走……”
第二天,孩子果真掉了。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只是一摊血肉,还没有长出人形。
我独自一个人将孩子埋在了九华山上。
用一个小木牌做了墓碑,却不知道写些什么,我的孩子他没有出生过,还没有名字。吾儿,吾儿。我哭不出来。
原谅娘一意孤行要将你扼杀在出生之前。孩子,这个世界并不值得你睁开去看,孩子,这个世界缺氧让人无法呼吸,孩子,生来是痛苦,所以娘不要你出生。
(七)
最终我还是知道了关于我的孩子曾经到来,但是还没有出生就被送回轮回的事情。
那天,天色已暗,我在寺庙后面的林子中找到了春望。她眼光盲目的看着眼前的那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吾儿无名,死于出生前三月,母亲春望亲葬。”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我们的孩子?”
她呆滞的点点头,“是,我们的孩子,他现在死了。”
“为何不让我知道?”
“因为我一早便执意绝不让他出生。”
“为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剧烈的笑了起来,“你问我为什么?把他生来这个世上是要他如我这样的活着,还是如你那样的活着?要知道,你不过是个和尚。”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小的墓碑。我张口,想如我给其他亡人做的那样,诵一段经。被春望打断了,“一个和尚要给他死掉的孩子诵经?告诉他神明保佑你你有多大的法力,为何不告诉我你可以使他快快乐乐的活着?”
我垂首,无话可说。
“回去吧,孩子已经不会再出生了。什么也无可挽回了……你我的出生,也同样是无可挽回,我能做的,是阻止我们的孩子不要出生。”
我又怎能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自欺欺人的披一件袈裟念几句经敲几下木鱼便扮堪破了尘世无求无欲的和尚,是扮不下去了。
我去对圆悟主持说明一切,告诉我破了戒,告诉他我想还俗。说完,我便转身离开。
圆悟在后面对我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站住,没有回头,回答他道,“既然苦海无涯,回头又何来的岸?”
离开寺庙的前夜,我和春望在寺庙的大殿里做爱。肉体的光辉在这个无光的世界里一直蔓延,折射到殿上的地藏菩萨眼里,春望的指甲深深的掐入我的肌肤,我们拥抱着沉入最底,相视而笑。
被背弃的人,总有一天会背弃一切。
(八)
他的皮肤和我的皮肤一样的冰凉,那一次我获得高潮,高潮来临的感觉就像是无穷无尽的下坠,只有眼泪是温暖的,温暖的眼泪在冰凉的皮肤上划过,痉挛无望的爱恋。
我们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弃儿。如果这个世界真有神明,他们也一定早已对我们阖上双目了吧。我们在地藏菩萨面前拥抱亲吻相爱,贪婪和兴奋于这一切如此降临。
既然尘埃注定会将我们无情的覆盖。
我们就像是暴晒在阳光下的两条蚯蚓,因为丧失了水分和阴暗所以纠结在一起,因此这个世界上这有我们才能如此契合的拥抱在一起,一直到看见灰远的天空,颤抖的用手指去拨开易碎的云彩,没有歌颂,没有胆怯,甚至没有悲哀,只有真实的死亡和乖戾的脆弱。
(九)
离开了九华山,离开了那座寺庙,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
政局很乱,四处都有起义,很多日子过去下去的人抱着起义当作最后的希望。皇上频频颁布昭令更改年号,以为换了一个称呼,他就会变得多些希望了。
我吃惊的发现春望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存能力。似乎是本能突然绽开了花,她工于巧笑媚颜,工于投机取巧,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用剩下的钱做一些小小的倒卖,春望准确嗅到了这个年代的缺需,我们倒卖诸如鸡蛋诸如草药的物品,居然这么活了下来。
春望比我想象的冷静,残忍。
(十)
我知道绝大师必定诧异于现在的这个春望。
十三岁那年,看着从所未有的幸福降临又瞬间被上天剥夺,冷静的和仇人讨价还价,努力生
存,不动声色的预谋复仇,艰难的等待最佳复仇时机,我甚至还清楚的记得我一共给了那个王少爷五刀,然后是漫无天日的逃亡,跟着一个老人和一只猴子跑江湖。
我还记得王少爷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这样十三岁的女孩,赵树刚怎么配做你爹,我才是你爹。”他实在没有把我说错,我天生是一个冷静残酷的人。
那时候我不过是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如果经历过那些,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她一心一意要生存下去的念头?那个冷静残酷的十三岁春望,如今是十七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上有谁的遗传。
兵荒马乱的年代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更适合生存。对于残喘一口气的人,他们的善良天真的家人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住他们这口气,于是鸡蛋就成了他们的信仰,相信一个鸡蛋就能救活一个人。我就是那个贩卖鸡蛋的人。并且给他们最后的希望。
即便这样,钱最多也只够勉强糊口。
有一天好事自动找上门来。
一支已经攻克了好几座城池的起义军找上门来,他们听说绝大师是九华山下来的高僧,于是怎么都要请绝大师去做他们的护法,显然绝大师自己对此摸不着头脑正欲拒绝,我赶忙一口应承下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护法是为何物。
就这样,我和绝大师就参加了一支农民起义军。
(十一)
我成了一支农民起义军的护法。我所做的就是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一遍一遍的诵经,然后告诉他们神明在保佑他们,他们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我奇怪于他们真的相信。他们群雄激昂的高喊着他们的口号,转身就去打仗,尸体扛回来了,便让我对着尸体诵经,然后又更多的人死去,又有更多的人参加这支队伍。
我看着这一切,和春望两人喝我们的粥吃我们自己的饭,除了在他们要求的时间在他们要求的地点一遍一遍的诵经外,我们躲进自己的世界,完全不问其他的世事如何。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们随着那支起义军一起迁移。
一直到某天这支起义军失败了,朝廷杀了很多人,剩下的四处逃亡,而这个时候朝廷正焦头烂额,无数的起义军等待他们去扑灭,无力再追杀我们。
于是我们投靠了另外一支起义军。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
(十二)
所谓活着,不过是还残留了一口气,凭着这口气每日吃饭睡觉呼吸排泄。
一日,绝大师在我耳边说:“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我惊讶的转过头看着他,“生一个孩子?为什么?把他生来这个世上是要他如我这样的活着,还是如你那样的活着?”理由和若干年前的一模一样。
所谓的朝三暮四,不过是说人生总共只有七个桃子,区别只在于朝三暮四或者是朝四暮三。
我们在暗夜里沉沉睡去,不管明天会如何。再也没有提起孩子的事情。
绝大师和赵春望的故事不过如此。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