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风情
(一)冬至夜
黑猫有双幽碧的眼睛,在暗夜里显得尤其璀璨,那双幽碧的双瞳伏在暗夜的深处炯炯有神的盯着,那目光旁若无人的越过人的灵魂,撕拉一声,如在烈日之下用凸透镜炙烤蚂蚁一般有效,低头看自己的身,里面流淌着两汪幽碧。
黑猫轻蔑的转过身去,竖起的尾巴就像竖起一面骄傲的旗。来吧来吧,带你去另一个世界,黑猫说。亦步亦趋的随黑猫而去。这样便可以走入夜的深处,有个声音里带着笑意,渺茫的让人心里一惊,以为是夜的幻听。
传说:冬至夜,着黑衣,可由一只双眼幽碧的黑猫带领来到夜的深处,接受那夜万鬼的朝拜,心里最小的私念也将得到满足。
你便是鬼王,只要你接受了万鬼的朝拜,只要,只要有一只双眼幽碧的黑猫。
前面磷火两三点处,幡旗升起,纸钱飘扬。河面上一盏接一盏的河灯飘过,做成莲花状。心里这么一动,冬至夜,冰冷的河里升起黑色的莲,一朵一朵绽放在黑面上,升起更多黑色的莲,瞬间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枯水期的河。
黑猫处身其中,处身在一片黑色的莲之中。它转过身来,幽碧的眼定定的看过来,隐约中惊觉黑色正从它的身上褪去,红色将它浸染其中,似晨昏交接处失血般的红色,似最隐秘的练金术练出了第一滴融金时的炉火那般的红。红,一种召唤,于是满天白色的纸马驾到,载着冬至夜里从丰都城涌出的鬼魂。
你来你便是王,夜是城,你是城主,收这些鬼魂做你的城民,你来你便是王,从河里升起1999朵黑莲是予新王的礼物。
夜已深。
(二)招魂
那些在夜里游荡的魂魄,在第二天早上钟声响起之前,纷纷往四野散去,雾散开,遮掩了一地凌乱步伐。霜凝在树叶上,凝在草尖上,凝在前夜狂欢人的眉上睫上,抬眼,双睫将一夜的秘密藏于眉间。
在一座古塔下悠转醒来。诧异自己为何会在此,细想前夜,怎么也记不起来,如在一场噩梦里完成一个动作那般困难,除了一只碧瞳的黑猫,除了一片红光,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残留在脑海中。
乘早班车回到市里,车上空无一人。选了最后的位置,看车窗玻璃里倒影的这个城市。即便关紧了窗子也能感觉到湿气挟持着冷风在外呼啸。冬日早晨的城市是藏青色的,远处的钟楼在晨雾里隐隐现出轮廓,钟声隔着雾传了过来,不过是七点而已。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在办公楼附近的小吃店里要了一份早点,摊开这个城市最早的一份报纸。一版一版的翻了过去,社会版的消息,在野外发现一女子昏迷不醒,送至医院检查,一切正常,只是如酣睡在一个熟梦里一样醒不来,配了一张女子的图片,她将报纸翻过来翻过去,终于忍不住看了照片女人的脸,心里咯登一下,果然,这个女子有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触电般惊恐的丢下了报纸,忙冲入洗手间,镜子密密麻麻凝结了水气,她用衣袖努力的去擦拭,她的脸在镜子里显了出来,和往常一样,那张脸是她熟悉的,只是异常的苍白,奇怪的是,眉上睫上还有霜的凝结。
她对着镜子看着,想了很长时间,从口袋里掏出化妆盒,把颜色一一往脸上填去,黑的眉,红的唇,深红色的眼影,想了想,又在双颊填了两团腮红,这才放心,把化妆盒收入包内,施施然去上班了。
她对电梯里遇上的每个人都热情的招呼,他们都奇怪的看着她的脸,她一下子心虚了起来,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拿出化妆盒又是一通狂擦,这才惴惴不安的走入办公间,幸好此间无人对她投以奇怪的目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天的工作都出气的得心应手,忽然她想起某部电影里的一个镜头,踌躇满志的主人公对着镜头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难住我了。"她神清气爽的对着镜子补妆,想起又要和汹涌的下班人群一起挤公车,心里面又升起了几分沮丧,狠狠的将粉饼在脸上按了按。
走出写字楼,在熟悉的公车牌下等车,傍晚的城市空气中混杂着灰尘的气味,汗水的气味,她夹杂在这些气味里面等车。嘎的一声,车正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一马当先的挤上车,车门合上,在傍晚躁动不安的城市缓缓前行。她这才发现:
这辆公车上竟只有她一人!
车正在向郊外驶去。
就如凭空伸出了一双手扼住了脖子,那双手是黑色的,凉意是一条顺着脊背往上爬的蛇,隐隐约约记起更多的东西。碧瞳的黑猫,失血般凄艳的红,还有……还有……一列一列在面前飘来荡去的魂魄,渺茫似耳语的歌声。
车在前夜的古塔前面停下。车门自动打开。她下车,看见了自己父母。
母亲的眼泪顺着她脸上的沟壑流淌,父亲不说话,只是提了一个袋子跟在母亲后面。母亲从袋子里取出谷子、粟米、芝麻之类的混合物洒在地上,嘴里念着她的名字。
"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啊,你这是怎么了?"她急切的对她母亲喊道。然而她的父母却似完全听不见。继续将那些谷子什么的沿路洒去。
她跟在自己的父母身后大声的呼喊,随他们到了市医院,只见另一个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带着氧气面具,手臂上插了七八个吊针,一些透明的,微黄的液体正滴答滴答流入自己的体内。一时怒向胆边生,冲过去,替自己摘了氧气面具和那些滴滴答答的吊针。这才颓然的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
(三)影子来告别
昨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情呢?碧曈的黑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一片红光残留在记忆里熊熊炙烤着自己的思维,她正感觉自己所有的记忆都快被那片红光蒸发干净了,之前的事情之前的事情,之前,连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生活都在那片红光里被热浪冲击,变形,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了。之……前……前……
一个医生走进了病房,替那个躺在床上的自己量了温度和血压,跟随医生进来的护士将一根长长的针头刺入她皮肤上暗青的静脉里,她坐在自己的旁边看着这一切,她看见从自己体内抽出的血是黑色的,幽碧流淌在黑色的血液中。医生摇摇头,对旁的护士说:"给她输点血吧,看看怎么样。"
护士提了一瓶新鲜的血浆进来了。在看见鲜红的血浆那一刻,她感觉到口渴,渴,似洪荒以来大地便不曾再接受雨雪一般的干渴,连身体都因为干渴而开始咯咯做响。
之…前……
她颓然的栽坐在凳上。终于,昨夜的一切都清晰起来了,黑猫眼里的那一丝轻蔑,盛放在冰凉河水里的黑色莲花,驾着白色纸马到来的孤魂们。一个声音在耳边对她私语:你来你便是王,夜是城,你是城主,收这些鬼魂做你的城民,你来你便是王,从河里升起1999朵黑莲是予新王的礼物。
终于一切都明白了。她想起,原来是她自己将自己出卖了。
之…前……
再也没有之前了。从此她被割裂,刀子锐利的将她分割,那么锐利……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是心甘情愿的,从此我为所欲为了,从此……
从此……
在饮尽血浆之后沉沉睡去。
子夜三点,影子来告别。
"我要走了。"
"你为什么要走呢?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她看见影子嘴边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是的,是我自己选择将你放弃。"
抬起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五点,要赶在霜降之前,要在公鸡司晨之前离开呢。"
影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把自己和她分割开来。这样影子便直了起来,站在她的面前。
她问影子,"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很美的地方,据说",她再次看见影子嘴边勾起了那一抹奇怪的笑容,"那里没有春秋,只有极热和极冷,那里没有平地,只有山,连绵不绝的山,那些山很奇怪,它们都是沙子构成的,有的沙子是暗燃的炭,有些沙子是冰粒。"
"那里也有蔷薇,开在沥青上的蔷薇,蔷薇是世间所不能想象的红色,那么美的红色,连影子见了也忍不住落泪的红色,那样的红……,总能让影子想起它们在尘世的生活,我会想你,用这里想……",影子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可是你会痛,如果我踏在那灼热的炭上感觉到了痛,如果我想起你……,你便会痛。"
她听到这里便不禁大惊失色。选择成为现在这样一种生物,难道不是为了拒绝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满,没想到在所有欲望都可以被轻易满足的时候,自己仍然会痛,并且控制疼痛的权利居然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黑暗中,影子仍然看出了她的惊恐。影子笑出声来,那笑声一溢出鼻腔外,便融入了黑夜。影子那怪异的笑容如无处不在的夜色将她包围。
她和影子在黑暗中对峙着。
影子把手中的刀递给了她,"如果你不愿感觉到疼痛,那你便朝我心脏刺下去吧,一直到,从我的心脏溅出像蔷薇那般的红色来。你的心脏现在在我体内,我早该知道的,你已经是……没有心的。我的心脏死了,我便死了,从此你再也没有牵扯,可是,也再也没有谁将你想起。"
她手里握着刀子,手因为兴奋而颤抖着。
我终于可以完全掌控我自己了。
红色的血在黑夜里四溅开来。影子笑着倒下去,"我再也不能去那个地方,可是开放在沥青上的红色,是不是和今夜我的血颜色一样呢?"
"你死吧,你死了你就不会痛苦,我也就没有痛苦了。"她拭着刀上残留的血痕,对倒在血泊里的影子说。
(四)那一夜的风情
故事的最后当然是这样的:从此她快乐的生活着。
夜幕降临,一只吸血蝙蝠从阴暗潮湿的山洞出发,展翅飞去。她的翅膀下咕咕生风,世界在她的翅膀下迅速往后退。
有哪一夜比一个嗜血的夜更美呢?
又是一个冬至夜,又有一个人,身着黑衣,由一只双眼幽碧的黑猫带领来到夜的深处,渴望接受万鬼的朝拜。她也去了,驾着她的白色纸马,那一夜,她饮了一个冬至夜黑衣人的血,味道是如此的美好。每年一次这样的盛宴,每年一个人类化作和她一样的生命。那么是不是每一年,一个影子在子夜三点来和自己的主人告别,然后被自己的主人刺死在凌晨之前呢?
大概传说中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个影子能真正到达吧?
她在尽饮了血之后这么懒懒的想。每一个夜都是如此美好,都是如此风情万钟,就像在无边的黑暗里溅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