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泪人

一 我注意这个女人很久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这条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当时她正在嚼着一嘴的哥伦比亚咖啡豆。 是的，咖啡豆，不光光是咖啡，牛奶也是，在这里你只叫得到奶粉或者奶酪，如果你叫的是茶，你得到的只可能是一杯发黄的茶叶。 在我生活的时代里没有水，由于上个世纪末的中子战争，耗尽了几乎所有的氢元素，所以，很自然的，水，H2O,没了。 人类如此珍惜体内仅存的水分，以致于他们的身体不再分泌汗液.唾液.尿液.眼泪以及其他一切液体以阻止体内水分的流失，与此相适应的，人们身上的汗腺.腮腺.泪腺以及膀胱都开始退化。 而这个女人是这个星球上级少数泪腺仍未退化的生物之一。 人是这个星球上唯一仅存的生物。 你可以想见她的眼泪有多珍贵。 我的工作就是收集这个星球上仅存的眼泪再将它买给出价高的买主，这是我的生存手段。

二 我跟着这个女人走进了那家咖啡馆。看着她照例点了一客哥伦比亚咖啡豆，走到角落里坐下，一边嚼着咖啡豆，一边翻着一本书。 “对不起，可以坐在这儿吗？”我端着一杯干枯的红茶叶，走到她身旁。 “这儿这么挤，干吗非得坐在这里？”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儿这么暗，干吗非得在这里看书？”我不由分说地坐了下去。 “的确，这本书应该在暗处看。”这时我注意到她手中的书名。 《神曲·炼狱篇》。 “其实哪里都是暗地。” 她说的对，上个世纪的人类毁灭了大气层，为了防止太阳紫外线的直接照射杀死星球上最后的生物人类本身，伟大的科学家们用人工合成的惰性气体阻隔在地面与太阳之间，我们头顶的天永远是厚重的深灰色，整个世界都在阴影下。 “包括你的内心世界？” “是的。”她抬起头来，用几乎占了面部三分之一大的眼睛看着我。 我敢说，那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深的黑色。 耳边传来一首老歌： 这座城是片繁华沙漠， 只适合盛开妖艳霓虹。 悲伤的人们满街游走， 打听幸福的下落。 爱情都只是传说， 就别再触碰我荒凉心中还在痛的角落。 ………… 别爱我，不要让我难过， 别爱我，不要让我软弱， 别再把我推向海市蜃楼。

三 “去看电影好吗？”花子挽着我的手，问我。 “好啊。” “到了。你说看哪部好呢？这儿有三部片子。” “《末日之恋》。” 光看名字就知道那是部挖空心思就算是狠掐观众大腿也在所不惜非得让人哭丧着脸走出电影院的片子。 我摸摸怀里的小瓶子，装备齐全。 电影里讲的是一对狗男女在末日前两天无所事事地好上了，但在末日前一天又没事找事地分了手，见鬼的是末日那一天他们居然又开始发了疯地思念对方以至想死在一起，要死要活地终于见了面，等着末日钟声的敲响——这时更见鬼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人就居然活了下来！最后一个镜头是那女人眼中的世界，一片废墟。我想说的是，那女人完全不必如此悲痛欲绝，至少还有一个男人陪着她——替她摄像的摄像师。 但我没说出口，我怕破坏了当时的气氛，花子此刻正沉浸在一片悲伤中，泪水，我可爱的泪水正在按计划地从那双黑亮的眼睛中涌出，我看着它们顺着花子苍白的脸庞滑落，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在落到地面之前汽化成一道白雾，缓缓地弥入我怀里的玻璃瓶中。 这个女人的泪腺显然比常人要发达，很快我所带的三个瓶子都装满了，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吻了吻她的眼角， “别哭了，我会心疼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白白的让那些眼泪汽化在空气中是很浪费的——那是在扔钱。 由于失去的水分几乎是无法补充回来的，所以每流失一次水分，人都将衰老一分，当体内水分流失量超过70%时，血液将开始凝固，超过80%，…… 人体内的水分是有定值的，一般占人体重的70%左右，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花子的眼泪大约够装八十来个瓶子。也就是说，当我装满第六十个瓶子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最深的一种黑色将从此消失不见。

四 “你难道不知道流这么多眼泪对你的身体有害么？” “知道。” “知道你还那么容易哭？” “知道归知道，但——”花子闭上了眼，用力地作了一个深呼吸，“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情绪。 空气里满是氯气的味道。 “其实你完全可以控制你的情绪——要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情绪。”我奇怪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来。 “控制得了就不叫情绪了。” “流泪会使你加速老去。” “我知道流泪会使我老去——其实人人都正在不停地老去，只是快慢而已；但如果让我压抑自己的情绪的话，我会死去。” “可衰老会使你美丽的眼角出现鱼尾纹……” “我也不想这样，如果我永远生活在幸福中的话，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哭了，”她躺在我的臂弯里，轻轻捶着我的胸膛，“你可以给我永远的幸福吗？” 我没回答她，只是低声哼着那天咖啡馆里回荡的那首歌： 这座城是片繁华沙漠，只适合盛开妖艳霓虹…… “你哭过吗？”她问我。 “没有，我的泪腺早已经退化了。” “退化了就不会再哭了吗？” “是的。” “任何时候？” “任何时候。” “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哭吗？” “不会，小傻瓜，泪腺都没了，还拿什么哭？” “我不信。” “不由得你不信，好了，睡觉吧。” “不，我要听故事。” 她象个小孩子一样要每晚听着我的故事才能入睡，我就每晚跟她讲一个感人的悲剧故事，以赚取她一小瓶的泪水。但也有超产的时候，比如那天讲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花子哭得很凶，她说她就象那只燕子，明知道冬天就要来了，可她就是舍不得走。 我破天荒地讲了一个结局完满的故事。 然而她听完之后，却面无表情地说， “不好听，一点都不感人。” “难道非得悲剧收场才能打动你吗？” “因为太完美的话，就不象现实了，我喜欢悲伤的故事。” “好了，睡吧。”我蒙上她的双眼，用拇指来回抚摩她眼角淡淡的鱼尾纹。

五 这是第三十六个玻璃瓶了。 这也是我和花子在一起的第四十七天。 花子正在老去，她的手一天比一天干瘦，她乌黑的头发一天比一天枯黄，她眼角的鱼尾纹一天比一天增多，在她日益憔悴的脸庞映衬下，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黑。 第三十六瓶眼泪也出了手，买主似乎很急，不停地催货，我简直有些不耐烦了。 我刚打开门，就听见从书房里传来一阵东西倒塌的声响。我一震，忙跑过去，只看见书散落了一地，花子倒在地上。 “花子！！！”我紧张地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尽管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而比这更快的，是我爱上她的速度。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彻头彻尾.无药可救地爱上她了，不然，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快乐王子，我要飞往遥远的南方去了……”花子微微睁开双眼说，气若游丝。 “不，我送你上医院……” “不用了……不要难过，你说过你不会哭的……” “我不会哭的，花子，”我说，“但我会很难过，因为我爱你！” “是吗？我不信，”花子忽然间戏剧性地睁大了双眼，神采奕奕，“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我几乎（应该是已经）被这个小丫头耍了！我很是气愤地松开紧抱着她的双臂，背过身去。突然又转过身狠狠地将她拥在怀里。 “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花子几乎被我抱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调皮地捶着我的肩膀。 “你真的没哭，你这没良心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用力地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向她的眼泪一样汽化在空气中。 “你今天的表现我很满意。” 我吻着她额头细细的皱纹。 “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允许你掉一滴泪。” “这得取决于你，你会给我永远的幸福吗，我的快乐王子？” “我发誓我会的，我的小燕子。”我的双臂拥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细腰握断了。

六 我的确成了她的快乐王子，她就象只燕子般在我面前蹦来跳去。我们不再讲悲伤的故事，不再看悲伤的电影，不再听悲伤的歌曲，不再到阴暗的地方看书。花子的脸色逐渐红润，她说她看到了阳光，她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她说要这房子里的一切事物都不再藏在阴影下，和她的心一样——书柜.衣柜.抽屉.壁橱…… “这是什么？” 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的是一橱子透明的玻璃瓶。 “里面是空的，这是装什么的？”她把我拉到橱前。 “这里面装的是空气。” “空气？” “是的，空气，世界各地的空气。” “是吗？”她取下一个瓶子，打开来嗅了嗅。 “一股咸味儿。”她捏住了鼻子。 “当然，那是古地中海遗址的空气，海水蒸发后那儿现在是一片大盐场。” “这瓶呢？” “别打开——这瓶是高加索山脉地区的空气。” “那瓶。” “那是从马六甲的一个小镇上带回来的。” 我饶有兴致且熟练地运用着我的地理知识。 花子听得很入神，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那瓶是北美西部大陆架上……” 这时我发现一滴晶莹的事物滴落下去，化为一道淡淡的白雾缓缓飘入了那个曾装有古地中海遗址空气的玻璃瓶子里。 “这是我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花子黯黯地说。 “你还是将这瓶东西赶快给人家送过去吧，人家在电话催了好几回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去，身后洒落的一颗颗泪珠在灰色的空气中迎风化为白色汽雾。

七 再次看到花子是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我是她唯一想见到的人，在死之前。 我穿过阴暗而狭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间阴森并带有潮湿味的加护病房，花子就躺在里面。医生说，这样的环境能尽量减少水分的挥发——她还在不停地流泪。 “花子，”我握住她龟裂的小手，“别哭了，好么？” “你会给我永远的幸福吗……我的快乐王子？”花子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看得出，她很冷，她体内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了。 “我发誓我会的——只要你能原谅我。”我紧紧地抱着她，用我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凉意一阵阵地传过来。 “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才难过……” “不会的，你不会离开我的。” “一难过……就会哭，可一哭……我就会更快地离开你。” “别哭，快乐王子会给你永远的幸福的……” “我的快乐王子，小燕子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冬天来了……好…冷…” 这时我听到自己体内“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快乐王子那颗铅制的心脏崩裂开来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了那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当你最爱的人离你而去时，你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废墟。 ………… 八 我紧紧抱着她，脸贴着脸，我明显感觉到有股暖流夹在我俩的脸庞中间流淌。 “别哭了，花子……” 我明知道花子的黑眼睛里再也流不出泪来了…… 那是从我的眼眶中流出的。 谁说没有泪腺的人就不能哭？能的，我的小傻瓜。 我紧贴着她的脸颊，血红色的液体从我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花子苍白而干枯的脸庞滑落，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在滴落到地面之前，汽化成一道暗红色的汽雾…… 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鬼画符）

作者：lemon8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