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般美丽的尼俄柏成了一座石像,静静地站在山峰上,直到现在还淌着悲伤的眼泪。
———希腊神话
犯 罪
睡在我身旁的女子醒转来了,睁大的眼睛在窗帘透过的昏蓝的光下反射出几点晶亮。她盯着我看,正如我侧着头端详她熟睡时的静谧表情。我知道这时我只能很专注地表现出无限爱恋,否则她的眼泪必将决堤。她呆呆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你这是犯罪。”
“相爱在任何时代都不是犯罪,”我坚定地小声回答。她闭上眼睛,扯住我一只手掖在胸前翻转身去。
她名字叫石蓝,和我同在一所区重点中学的高三教室里上课,是我的同桌。老师如此安排是为了能帮助我英语和数学成绩能早早地达到高考水平,同时也想让她纠正我诸如上课时常睡觉作业时常迟交的问题。但我想这她也许改不了我,因为我厌烦甚至厌恶枯燥的课堂和无聊的作业,并不是我习惯的错。有了她,课堂变得明媚起来,我更爱在她的目光下沉入梦魇。
石蓝的美未及沉鱼落雁,也不能倾城倾国,却成了我信仰中美的化身,像是浴中的阿耳忒弥耳。当我把这些话都倾诉给她,我们就相爱了。少有人知道我们的结合,更少有人认为这会是美满的结合。
窗外沸反盈天的工地噪声使我心绪烦乱。我在地上找见烟盒,摸出一颗点上。石蓝转过头又看着我:“在这里请不要抽烟。”我听见这冷冷的话语不禁一悸,才想起这是在石蓝的家里,我们一下午逃课来到这里。于是我站起身来夹着烟走上阳台继续猛吸了几口,理清适才的无头无尾的思绪。我对自己承认这是冲动,但决不是一时的冲动。这是我们爱情成熟的必然结果,也是我们拥有成熟爱情的明证,尽管我还不知道她的想法,因为没有勇气问她。
石蓝悄然站到我身边,拿如蒜的小指轻轻点着我脖子上她吮出的红印。我扔去烟头轻吻她的腮边,听见细声地问:“那床……怎么办?”
“我去洗,会洗干净的。”她把头靠在我胸前,不再做声。
我乞求造物能暂时挪走我的大脑,好让我镇定一些,不会像现在一样怀着油然而生的不安,这不安的状态使我产生了更大的不安。
逃 亡
清晨淋着细雨走进课堂,黏湿的头发在额前垂下遮住眼睛,可我仍然能看清石蓝绯红的双颊。我试探地伸手轻抚一下她的膝盖,遭到了一下捶击:“打击恶势力。”抬眼看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长着一张马脸的政治老太在讲台上没完没了的叨个不停,像一首摇篮曲把我哄睡。醒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坐在后面的一个女生已哭肿眼睛,她的脸上有一条淡淡的血痕。石蓝告诉我刚才马脸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力向我投出了擦板,不幸从我头顶飞过,锋利的金属边角划上了女生那如刚沁上露珠的花朵般的皮肤。我拿愤怒地喷火的眼睛死盯了一会儿马脸,就看见她变成了一大盘切碎去骨的熟马肉,腾腾地冒着热气,可是马肉依旧不依不饶地在盘里头继续天长地久地絮絮叨叨。
如果不是一个月后石蓝的又一次耳语使我的血液滚滚地流动起来,日子也就将这么过去。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她说她的例假没有来,已经过期两周多了。有很大可能,或者说肯定地,一个肉眼还看不清的小生命正在她小腹中孕育。她说她的母亲已多次追问这事,没有办法再搪塞了。
青春的荷尔蒙激荡起我的勇气,与此同时我也分析了面对的多重压力,其中有我的贫穷——零用钱一向不多,从来没有积蓄;也有我对生命的珍视——我不想一个孩子在已经得到生的权利时,匆匆地回到他来的地方。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在一节数学课上写了一份计划,递给了石蓝:
我的决定
做一下准备,整理好行装,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到H城开始我们的生活。理由:
一、 我不愿你去堕胎。
二、 父母刚发工资不久,可以从家中带不少路费。
三、 在H城这样的中小城市,以我现有的学历应该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你们。
四、 工作之后我还可以上夜校读大学。
五、 等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一家将能衣锦还乡。
石蓝的回答:你在诱骗我私奔。
我说是的。她沉吟了一会儿便眉飞色舞的点头了。
火车载着憧憬驶过道边的杨柳和池塘,颠簸中石蓝的头依偎在我腿上猫咪般蹭来蹭去。我时不时地望一望,头上的灰帆布包是否还在,然后用手轻轻梳理她的青丝秀发。
傍晚我们在一间小招待所落了脚。随即在门口的排挡里吃了两碗面。面的汤水也被一饮而尽,因为我要打足精神支撑起我自己的家。而对于我的孩子,我希望能尽到父亲的责任,尽管我还没有准备好。当夜月朗星稀,我安顿石蓝睡下,独自出门买了份报纸,在路灯下细细地研究了每一块招工广告。街上只有很少的路人,都行色匆匆。烟黄的灯光只照得见小巷的入口,里边鬼气森森。我在街头徘徊,思虑着明天吃的问题、日后住的问题……但心中更多的是充溢着从囹圄里解脱的欢乐。我这才意识到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天,这样的花好月圆。
第二天东曦既驾的时候,我告诉石蓝我要带她去距此地不过百多公里的黄山。当初我选择这个城市也是因为它依傍着名山人杰地灵,石蓝的脸色现出忧思,但并没有启齿,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之后的两天里,我们在业已憔悴的迎客松边留影;在“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前携手同进;在天都峰一瞰众山小;在云海上默然体味相恋的珍惜。在这寥寥数日里,我才感到自己像个人一样挺立地活着,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类似于一个摇尾乞怜的动物般在笼中听任戏耍。
石蓝一向言语不多,一向显出坚强的神情。但我知道她不是傲霜凌雪的腊梅,她只是一株期盼着春暖花开的迎春。对视她的双眸,我能窥见她闪现的无助,也能窥见我深深埋于心底的忐忑不安。
被 捕
天阴冷,尤其是夜里。
我的兜里只剩下一张五元钱的纸币。而石蓝,她的钱和她的叹息一样早已用尽。
她抱着自己的双腿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头埋在膝盖中间。随着太阳渐渐逼近远处低矮的楼房,公园中的行人一一消失,空荡荡的只留下晚霞兀自在那里美丽。我的精神愈发感觉沉重,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变成深深的郁蓝色,星星在闪动,这是我许久没有见过的景象。记忆里,的确有很长的时间了。
石蓝在我身边,依然还是那个姿势。我感到冷,随着风的来到一阵一阵的冷。于是我把外套和毛衣脱下罩在她蜷缩的身上,轻吻了一下她的脸,才发现脸颊是湿的。她睁大了眼睛,那宛如水中倒影的月亮般的眼睛。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伴随着嘴唇不停地微微颤动。
我想安抚她,便吻去她留在嘴边的泪珠,然后把嘴唇轻按在她的眼睛上,可却听见她腹中咕噜了几声——饥饿的呼唤。想来她也感觉到了,如流的泪水从我唇边淌进我的脖项。我知道这泪水不是由于饥谨,而是因为腹中那未成型的血肉。我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悲怆,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我去去就回来,呆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公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但当我走近,有个白发男子给我开了门。我来到大街上,没有霓虹的大街上,用那张五元钱的纸币换了两个豆沙面包和一瓶没有产地的矿泉水,然后小跑到公园的侧墙,使尽我的力气翻了进去。墙头无数玻璃片中的一片狠狠地砍进了左手小指中部,里面除了汩汩地流出血来还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碴。我整个人疼痛地颤抖起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用牙齿和右手扯下衬衫的一个袖管,把伤口包成大大的一团,好让血不会渗出来给石蓝看见。
凭藉着月光寻见那张长椅,发现石蓝已经蜷缩成一团睡着了。我用轻抚她的身躯把她唤醒,捧着不多的食物放在她面前,搂住她的肩看着她小口地一点点下咽,姿态像只刚满月的猫,那种纯白的猫。
我低垂着头这么欣赏着。庆幸树影下夜色沉重,石蓝没能注意到左手缠上的布团和脸上时而现出的龇牙的表情。附近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吹动草生出的悉悉索索。这声音缓慢地接近,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恐惧,直到一双套鞋出现在我眼前,这恐惧才消散。
是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老头。我抬起头想微笑一下表示谢意,却听到了一堆不很入耳的话,尤其是还针对石蓝。我腾地一下震怒而血脉上冲,举起因为饥饿和早春的寒冷而变得有些绵软的右拳击向他的脸部,把他打了个趔趄。老头站稳脚跟懵了一下,小碎步向来处逃去了。没过多久,这个巡夜人带着个警察又来到我们面前。
在派出所,警察叔叔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刹。我们得到了一杯热茶,付出的代价是交出了所有的证件。几顶绿帽子凑在一块儿研究了几句,作出了决定:遣送回上海。我想那时我一定是木然了,石蓝也是。
在“新客站”的门口,我瞧见了掩泣的母亲与眉毛剑拔弩张的父亲,还有班主任。但没有人敢说我们什么,我想是因为我眼光中已无法悔改的桀骜不驯。
正法
莫名其妙地,第二天我依旧挎上书包上学,依旧坐在第四排的位置上,依旧不辞劳苦地睡着一堂又一堂课。除了周遭的眼神变得好奇中掺杂着畏惧还伪装着漠然,一切都没有改观。后来才知道这是父母与学校交涉的结果,也因为我得过物理竞赛奖,更是我校少数几个有望考上名牌大学的人物。
可石蓝一直没有出现,我身边的座位凄清地空着。
我打电话给她,永远是她父亲的声音,仇恨、怨怒、还有些怯懦的声音。
我像是酷日下的一碗水,感觉到灵魂在挣扎,在蒸发。
第四天,我接到石蓝的信,浑身不自主地战栗、颤抖:
夫:
见信好!!
现在已是凌晨。我才能避开爸妈给你写这封信。
你知道我的父母那辈人经历过文革,他们很容易地威逼我把我们的事说了出来。现在,他们又在逼我把你供出来。我已经一口咬定绝不是你,尽管他们很怀疑。他们每天都在折磨我,但你要相信,我是决不会的。
可我也知道,这些事情会传到你耳中,你知道了也一定会站出来的。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你很有才,因此我才爱上你,才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你。你不应该因为我而被学校除名,被社会抛弃。你应该考上大学,应该走你该走的道路。所以我决定了,与其牺牲三个人,不如牺牲两个。我会把握死亡,就像你曾说过的:只有自杀才是人把握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不想写得很长,怕你会伤心。我之所以写下这些话,为的是让你能理解我的所为。这不是背叛。还记得吗,你曾写给我的一句话:坚持到死亡的理想因为爱而纯洁。
以后你要好好过。如果我说希望你日后再爱上别人,再有一个充满爱情的小巢,这绝对不是我的心里话。我希望你能一直爱我,永恒地爱我。
我会在天上注视你,想念我的时候就看一看你头顶的苍穹,我一定对你微笑。
遥祝
幸福!
妻 石蓝
我迅疾地读完整封信,抬头又看见“见信好”这三个字,人立刻被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吞噬了。在那饥寒交迫的时候也没流下的眼泪顿时滴落在包住手的纱布上——我左手的小指已经坏死,在回家的途中眼见着变灰变紫变黑。最终被医生截去了,我眯着眼看见它被扔在一个腰果形状的白色搪瓷盆里。
收到信之后的两天里,我就成了那颗小指,人间不再像是我的归宿。我像个游魂一样飘来荡去,面前灰蒙蒙的。只要眼中还有眼泪,便流下来。我的脸部再也不会动弹,即便哭也不再痉挛。
我猜想我快死了,虽然躯干还活着,血液似乎还在流动,但我的确快死了。我能感觉到呼吸在离开我,耳朵可以听见心脏的虚弱,尤其在深夜里,这声音像一只破旧的日光灯管在断断续续地闪动。
我走在大街上,耳边所有的一切在轰鸣。身前模糊的各色衣服在闪避我。我仰着头走,一直在走。一直走到我最铁的兄弟扯我的头发抽我的脸告诉我,石蓝没有死。
余生
石蓝没有死。她从她六楼的家窗口纵身跳了下去,但并没有死。
可是,她的盆骨摔得粉碎,我们的孩子死在腹中。她昏死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是我迷乱很久后才知道的。
她又写了封信。十多天后我从一个女生手中得到了它:
夫:
我祈祷你没有出事。
答应我个要求,好吗?我要你奋斗再奋斗地学习,我一定要你考上好大学。答应我。我现在心如枯槁,好在父母不再逼迫我,我只有这么一个期望了。
妻 石蓝
那天下午,我赶到她的病榻前。她的父亲在,但不敢言语。我对他眼露凶光。
我很轻声地对她说:“我会听话的。”她微笑了。
我们沉默相对了很长时间,在日薄西山夕阳西照的时候,我吻去她腮边的泪珠,吻去她嘴边的话语。
最终我上了一所二流名牌大学的最好专业,妻对此很满意,躺在床上始终地微笑,使我被强烈的复杂的内疚压地哀号,在心里。
高三后的暑假里,我始终陪着石蓝。她一直无法活动,腿渐渐细下去,肌肉在萎缩。于是常常地,我拿右手托着她的脚踝,用只剩四颗手指的左手不停地按抚她的小腿,期盼着我的妻能再站起来,与我双宿双栖。
在自由中。
作者 缪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