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生命在呻吟
她捡起墙角的背包，跑出门口。在这样一个十二月的夜晚，唯一
带走的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半包香烟。
外面很冷，空气仿佛也在寒冷的颤抖。跑了很久，她回过头又望
着已经有点模糊的房子，因为她决定从此忘记这个回忆。
坐上不知方向的汽车，坐在最后的位子上抽烟，然后咳嗽。这是
她第一次抽烟。窗外的街景迅速的掠过又迅速的消失，远处一个小男
孩拿着很多气球站在圣诞树旁，她突然想起今晚是圣诞夜。
在确定已经离家很远了，她才放慢了脚步。用口袋里仅剩的几块
钱买了两罐啤酒，她觉得自己可以饥饿却不能失去温度。
当喝完两罐啤酒，抽完半包烟，她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那年她16岁。
流浪是她生活的全部，孤独是她身体的重心。
每次深夜坐火车，她总是无法入睡，看着窗外整片的黑暗缓慢的
移动，机车的轰隆声仿佛是在敲打着地狱的铁门，这一切的陌生和空
洞让她承受着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
从不同的城市到更遥远的小镇，她总是乘上不知去向的车子，因
为她也不清楚应该去哪里，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在旅途中她
做任何可以承担的工作，来维持生活，和抽的越来越厉害的香烟还有
啤酒。
常常在寒冷的深夜里，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已经
和黑暗融为一体，寒冷变成习惯，颤抖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燃起的
香烟在黑暗中划出一条裂缝，看着吐出的烟雾飘散在空气中，然后慢
慢的消失，她觉得任何一个在世界上苟且偷生的生命都如烟雾，混混
沌沌的存在，然后悄无声息的消亡。
陪伴她的总是只有路灯，星空和香烟。她喜欢望着夜空中密密麻
麻的星星，因为那一刻她可以捕捉到一种幸福的幻觉，她知道城市中
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没有心思欣赏这幅上天赐予的完美的雕刻，
她享受着这种孤独的快乐。
当她感到疲惫的时候，她都会放肆的在夜里狂奔，就象那年离家
时那般的仓皇。当疲惫宣泄完全后，她感到自己一无所有。
然后她可以开始新的流浪。
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她害怕自己慢慢开始积累一种
叫回忆的东西，她也害怕自己产生一种叫感情的思想，所以她选择逃，
在任何意识袭击她的心之前，让自己离开。
一个人流浪太久了，总会想要停下来，可是真的停下来时才会发
觉原来自己的心已经再也无法停留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16岁以后就失去了爱的能力。
直到她遇到明。
明每个周末会独自来她工作的酒吧喝酒，他是一个很有规律很干
净的男人，总是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九点半来酒吧，每次坐一样
的位子。
黑暗中她的眼睛总是锐利的，看着明身上白的有点绝望的衬衫，
在黑暗中显得那么的苍白，就如他的眼神。明和她一起跳舞，拥挤的
舞池里，他们靠的很近，喧嚣的音乐里她听见明对自己说，你是黑暗
中的精灵。
明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们在寂静的夜里缠绵，她突然哭了，他
的胸口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潮湿。
她一直不明白那晚自己为什么会哭。但她那刻感受到的的确是一
种温暖。
那年她19岁。
她搬去明的房子。明是个程序设计员，他的房间也如他的工作绝
对的理性，各种各样的CD音乐和电脑杂志。她喜欢听震耳欲聋的电子
音乐，只有这样强烈的音乐才会让她有感觉，至少她的耳膜是受到刺
激的。
她坐在地板上抽烟，看着明安静的写着程式，整个房间只靠电脑
屏幕维持着光亮。她问明饿不饿，明回过头看着她，笑着说自己不饿，
她觉得明的声音很柔和，他的笑容总是那么温暖。
明写完程序带她出去吃夜宵，他捂着她的双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紧紧的握着，她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她没有抬头望星空，她望着明
的眼睛。
明叫她不要再去酒吧工作。
她白天在家里帮他收拾房子，听他的CD，晚上陪着明写程序。在
深夜里他们互相依偎，彼此取暖。
她过的是一种平淡如水般的生活。仿佛是她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
的一种生活状态。
当人的思想停滞的时候不会发觉自己失去什么，而当人想的太多
时，只会意识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
身体安定下来的时候往往都是思想最旺盛的时刻。
每当她安静的时候，总是会很容易想一些事情。当她想知道自己
是否把过去忘记的时候，其实是加深记忆的过程。
她开始失眠，有时做很长的噩梦，无法让自己醒过来。她总是梦
见自己坐在奔驶的火车上飞速的和明远离，而她却无能为力，她呐喊
却没有声音，她想流泪却是一片干涸。直到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她
惊醒时看见明焦急的注视着自己，她想用力的抱紧他，却感到自己浑
身无力。
人其实和动物一样，不适合过自己不习惯的生活。
她又开始去酒吧喝酒，去disco 跳舞，或者去电影院看一夜的电
影，明整夜的找她。每次找到她，明疲惫又绝望的抱着她时，她的心
开始疼痛。
凌晨的时候她醒过来，看见明在地板上睡着了，满地的烟蒂和空
酒罐。明的双眉无力的紧锁着，疲惫的表情，熟睡的样子象个固执的
孩子。她一直安静的望着他，明突然惊醒，无助的眼神仿佛在四处寻
找，然后用力的抱着她，她有些窒息，但她清晰的感受到他急促的呼
吸和不平稳的心跳。
那一刻她决定要离开明。她深深的望着明，因为她要从此忘记这
个人。
象烟灰被风吹散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明的生活，从那个城市。
这次她走的很远，去北方一个小城市，她又回到以前熟悉的生活，
依旧孤独，只是她已经没有看星空的习惯了。
北方的城市到了冬天特别寒冷，蜷缩在街角时她想起了明，她猛
烈的喝酒，抽烟，却感到越发的寒冷。一旦感受过温暖后，就再也无
法用烟酒来欺骗自己的知觉了。
她去酒吧喝酒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他喝的很多，有点醉了，那
个男人一直望着她，然后又走到她的身旁，含含糊糊的说着一些话，
她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他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抱着她，开始吻她，
她没有拒绝，因为这是一种让她熟悉的感觉，虽然没有温暖，但至少
让她有感觉。
他们在一起缠绵，当她靠在他的胸口时，没有任何可以让她融化
的感觉，她忽然明白了那晚在明的怀里她为什么会流泪。
有时候人是很愚蠢的，总是妄想燃烧回忆的灰烬，其实只会让自
己更加冰冷。
每次当他喝醉的时候，他总是轻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把
她当作另外一个人。她又何尝不是呢。两个交缠在一起的身体，其实
都只是在寻找另外一个影子。
她想或许在遥远城市的明也会做同样的傻事，因为他也是个固执
的“孩子”。
每当清晨醒来，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身边，她都感受到一种
空落，一种更深的孤独，甚至是可耻的悲哀。
圣诞节她寄了张明信片给明，没有写字，也没有地址。
一星期后她离开了这个小镇，离开了这个男人。
每次离开一个地方都是因为前面一段回忆的纠葛，所以她越发的
恐惧，她觉得回忆会象毒蛇一样缠住自己的灵魂，让人变得软弱，让
人变得愚蠢。
不愿意被人伤害，所以她选择比别人先离开。
她去了一个很繁华的城市。其实越是拥挤的地方越会让人觉得孤
独。
深夜醉倒在街头，醒来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种孤独，这
种绝望让她的心感到一阵阵的麻木。
没有和明联系已经有一年多了。
她认识了风，和他同居了两个多月。
风是酒吧的DJ，白天在家里睡觉，晚上工作到深夜才回来。她喜
欢去风的酒吧喝酒，因为那里的音乐够吵，那里够拥挤。
她会和风在一起，是因为他同样是个孤独的男人，他用样知道该
如何让自己取暖，让自己离开。
她没有想太多，她没有想自己什么时候又会离开，也没有想这个
男人会留给自己什么样的回忆。她只是知道现在和他在一起是平和的。
那年她22岁。
原来不用感情来维系的关系才是最安全最稳固的。
她不再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她的心是注定流浪的，背负太多，只
会让她感到疲惫，所以她只能选择丢弃，因为她的幸福已经葬身在阴
暗的回忆里，而她的身体却仍然在冷酷的世界中生存着，这也许是悲
哀的，却也是真实的。
作者：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