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间
那个炎热的夏天,二嫂死于癌症。
我们一向疏于往来,要不是二哥打电话过来,我还不知道事态竟然已经发展到这地
步。二哥在电话里也显得奇怪,一开始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小怡啊,小怡”,他的声音干干的,很陌生:“我是阿二”。
“你好,什么事?”
“明天,下午,你到我家里来,好吧?”
“什么事?”
“明天你到我家里来!”
“到底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的爱人,伊已经去世了!”
我错愕,虽然有隐隐的预感。再怎么总归是亲戚,二嫂再次病危后,我竟还未前往
探望过一次。几分悔意涌上来。
“这、这、这,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两点四十三分。”
“哎呀哎呀,前一阵我刚出差回来,我本想去看她……”
“那你明天下午到我家里来,好罢?好,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
我发了好一阵呆。阿二的口气这么生硬,好象要逼着我送人情上门似的。可能他是想
央我写悼词――象四年前央我帮着写诉状一样,但是见了他必须得送人情费。我该送多少
人情呢?这种交际习俗真是烦人。
二嫂竟然已谢世了。四年前,辗转听说她患了癌症,医生宣判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我担心她随时会死,背上一袋苹果匆匆赶到她家,稍尽亲戚间的人事。没想到二嫂因为厂
里不愿报销她的医药费,正同阿二一起四处奔波筹划上告厂里。那天夫妻二人刚分别从律
师事务所和总工会回来,拖住我叫着帮写诉状。
“他叫我下岗,我只能下岗。下岗了半年,忽然又通知我办离厂手续。”那晚二嫂的
哥哥们妹妹都围在餐桌旁,时不时插嘴。“现在我生了病,他们倒好,给了一千块钱就想
了事,哪有那么容易!”表嫂虽然脸色腊黄,气势却比什么时候都盛,转而问阿二,“那
一千块你拿了?”
“拿!不拿白不拿!拿归拿,我照样告他们!”
以后听说二嫂又转过好几家医院,放射治疗,缩小癌肿,开了几次刀。二嫂活了这么
些年,远久于三个月的期限,以至我产生幻觉,以为她会象健康人一样安静地活下去。正
当我对此深信不疑时,幻觉忽然破灭了。
最后一次见到二嫂,是在我的办公室。半年前她领着女儿小蓝忽然来拜会我。二嫂虽
然连举止都有些迟钝了,但却总是开口欢快地笑着,和她女儿笑得挤在沙发里拥作一团。
当时我并没有真切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就象害了虫病的植物,正慢慢地经受着腐蚀无望的
命运。
我同父亲一族的亲戚们一向很少来往,算来同阿二夫妇接触最多。阿大和阿二都是我
父亲的侄子。十几年前阿娘肺癌重时,婶婶对我罗罗罗控诉,不知阿大还是阿二趁阿娘住
院的机会把阿娘苦心积攒的两千元积蓄卷跑了,如何如何。阿娘就是我和阿二共同的奶奶。
阿大阿二是阿娘一手带大的。他们从小父母离异,负担他们生活的父亲后被公交车轧死。
阿大阿二各自成家后听说吵闹了一阵,不知何故。阿娘的追悼会后,我们在镇上的酒家开
豆腐饭,酒席上叔叔和人拼酒,叔叔血红的脸梗着血红的脖子醺醺笑,那样子至今清晰。
有关这家人的记忆不多,零零碎碎,包括我父亲。
阿二一夜之间清醒了些,他打电话通知我将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把详细的办公地址报
给他。午间一点,阿二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那时大楼刚从午休中醒来,热风卷着干细
的阳光从窗口掠向门口,桌上的稿纸轻轻地作响,我倾听由远及近的皮鞋脚步声在门口停
住,胸有成竹地转身注目。我看见一个穿着旧汗衫,土黄裤子,肤色黝黑的男人,一时不
能置信。阿二象被什么东西猛然挤小了一圈似的。
“阿二!快进来,怎么晒得这么黑!”
“想请你写份悼词,这儿方不方便?家里人太多。”
“没问题。”
阿二坐在我身边的木椅上,侧着身子,表情似乎总比言语慢半拍。我要是马上把包着
白纸的二百块钱掏出来,会污染气氛的。
“现在是一点,你几点下班?”
“五点,不会太久的,这种事我干过不止一次了,你放心”。我讲述思路,一般开头
先答谢亲戚朋友,报一下去世时间,然后简述生平----”;
“不要生平,”他抢着说,“悼词由厂方写,上午刚要了生平去,我要你写的是答谢
词。”
“答谢词也该点一下生平。然后是亲属本人的态度,我们将化悲痛为力量之类,一般
就是这三大块,这些就是主要内容。”
“主要内容应该是答谢各位长期帮助我们的领导”,阿二竟然否决我的提议,“一定
要写得郑重些,明天他们都在。”
我怅然。官样文章与颂德言辞一贯是我的弱项。但好在不久前刚作过一次演讲,作为
特困户子女对人民公仆的致辞,讲稿由区委办的秘书亲笔修改润色,正可信手拈来。
“各位亲戚朋友,亡妻余亚晨……”
“不要写亡妻,多难听,写爱妻。”
“写我的爱妻?”
“就爱妻。所有一律称爱妻。”
“可是……”
“当然是爱妻,我真的很爱她!”阿二的脸忽然摇摇摆摆,向我逼来,“这几年东奔
西走,一家一家地换医院,这半年又连夜陪床,还要上班,要是不爱她,有谁肯这么做?”
他几乎问到我脸上来,我忙后缩。“爱妻”一词通常是散文文体的专用,不适用于悼文,
但此刻也不便说明,他要怎样便怎样。
“于……不幸去世,生前蒙各位领导、各位亲戚好友多次前往探望……在此我们深表
感谢。”然后是答谢词的重点,他向我列出一长串领导的名称。
镇劳动服务所刘、谢二位所长在真如镇发起捐款活动,并向上级反映了我家的情况。
区劳动局吴局长了解情况后,立即组织了其它四位副局长成立了扶贫帮困小组,在全
局发起捐款活动。每年春节主任局长都要上我家慰问,送钱送物。一次吴局长还当场从自
己身边掏出两百块钱给我们。
街道办秦、姚两位主任每年春节上我家慰问,喧寒问暖,送钱送物。
我原单位常新化工厂李厂长体谅到我家的困难,由于厂里不景气,破例准许我离职留
薪,出外再谋一份好工作,并发动全厂为我们捐款。
我进入现单位上海生力公司还不到三个月,公司范总经理得知爱妻病危,立即放我一
月公假,并在全公司内部发起捐款活动,同事们慷慨捐助的热情令我感动不已。
更要感谢爱妻原单位上海春风服装厂的领导们。虽然爱妻已经下岗,厂里也已濒临破
产,何厂长仍给予报销部分医药费。爱妻病重,何厂长和工会忻主席曾两次到医院探望。
爱妻去世后,何厂长边进行破产清理,边陆续报销,其余医药费和全部丧葬费……
我不禁问:“不是说厂里不肯报销?官司打赢了?”
“拆穿了讲,一审判了我们赢,后来厂里又上诉,二审判了他们赢。他们赢了这场官
司,从法律上讲,完全可以不付医药费。”
“那怎么还是他们报销!”
“所以要感谢他们。前两天我写过一张感谢信贴在厂里了。这次答谢词要写得更郑重,
明天到的人很多。”
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
答谢词的最后部分应抒发阿二个人对二嫂的哀思,我建议重点写二嫂的勤劳节俭。
“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有什么最好的,总是留给女儿和丈夫。”阿二掏出一份材料
念起来,是叔叔写的。拿过来翻一下,理不出条理,感人的只有阿二嘴里颠来倒去几句。
“那嫂嫂临终有什么遗言吗?”只有戏剧性的场面才能烘托气氛,因此我再提示阿二
回忆生离死别的瞬间。
“临终”,阿二说,“她抓住女儿的手,你也知道,女儿啊,是她的命根子!她紧紧
抓住女儿的手,眼泪滴哩嗒拉直流,担心死后,女儿爸爸讨慢娘,怕女儿受欺侮……”
阿二的声音又硬又干,我及时制止了他的回忆。“大致情况都清楚了。你太累了,先
到下面休息室去睡一觉,一个钟头以后我叫你。”
我让人带他到楼下的休息室去。没人在旁,我写得很快。一小时后他上来,果然气色
好多了。
我掏出白纸包。
“这是我妈妈的。”
阿二似乎万料不到此举。掂了纸包好一会儿,然后他打电话叫她妈添一张挽联,署名
我父母和我。
“结尾处感谢人民政府以及好公仆们,还是----”
“感谢党”,阿二忙说,“感谢人民政府,感谢人民的好干部”。一字一句从阿二嘴
里清晰地流出来。“对于党和政府的关心,送来的温暖,我们表示衷心地感谢。
“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礼!“我纠正。
“对,写得郑重点。“
悼文写完了。阿二好象很多字都念不出来。我通读一遍,他忽然说:“错了!”又说
不上来。我又读了一遍,自认完成得很圆满。
可能一小时的睡眠唤醒了阿二的礼节,他问:“你爸爸还好吧?”
“还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在这儿怎么样,有补助吗?镇里、村里每年上你家送钱送东西吗?你写过感谢信
了吗?”
我冷笑,“感谢谁,领导们用的是国家的钱,国家的钱就是人民的钱。失业率上升,
贫困户增多,银行信用下降,经济就受影响。国家扶贫帮困的根本目的是稳定民心,又不
是什么人的恩赐。”
“这你就错了。以前我跟你一样的想法,这几年在社会上到处碰壁,吃尽苦头,才得
到这点经验教训。真的,小怡,别这样,你又不是不会写。”
他说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一个字也不愿听。
“明天几点大殓?”我转移话题。
“九点。”阿二答,“你想去?明早七点在我家集合,一起去。”
红白喜事,亲戚间总是要来往的,经理和同事们都说。因此我去参加了二嫂的追悼会。
那天我并没有上阿二家集合,独自一人乘着公共汽车去龙华殡仪馆。
到达殡仪馆的时候才八点多,夏日已普照。虽然围墙内树荫繁茂,毕竟减不了几分暑
气。二嫂所在的秋月厅门口,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人发给我一瓶矿泉水。阳光下一照,矿
泉水里显然游动着些许不明的絮状物,无奈口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四顾之下,竟找不
到能与我攀谈几句的熟人。阿二和叔叔都在厅里厅外忙乎。
厅堂里空空荡荡,厅堂那头,两幅白纸从顶上吊下来,贴着一块块的毛笔字,一望即
知是叔叔的手笔。右联:“爱妻早逝英年,左联:丈夫青春独悲。中间摆着二嫂的遗像。
叔叔蹲在脚落里,不知在敲打些什么。西边的白墙上安有长长的细铅丝,铅丝上一排密密
的挂钩,直伸到大厅深处。二嫂的弟弟捧着一大叠挽联,正慢慢往墙上挂。白色的挽联时
而漫卷着翻飞起来,连同厅堂里唯一的一只花圈,以及黑悠悠的宽幅长联,一起悉悉嗦嗦
地作响。
叔叔站起来,向另一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忙手持长竹竿,将右边的字幅挑了下来。叔
叔看见了我,小跑过来,笑问:“小怡,这对联你看好不好?”
“蛮好,蛮好,挺工整。”
“本来应该是爱妻英年早逝,丈夫青春独悲,他贴错了!”叔叔好象有点愧疚,尽管
不是他的错,“你看这字写得怎样?还可以吧?”
“好。蛮好。”
隔壁阵阵整齐的号陶声夹着哀乐轰进来。阿二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在干什么。
有人问:“车子怎么还没有来?原先一直紧跟在我们后面的,他们知不知道这儿?”
“哎呀,他们都不知道。”阿二忙叫大舅去停车场候着接人。
又问:“那些人是不是?”
对面的遮雨廊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避日头,静悄悄地,似乎在等待主人招呼他们
上车离去。我一直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客人,哪知阿二说:“是,都是单位里的人。”
阿二是组织者,但他没有摆出一点点接待来客的样式。三三两两的人在太阳下跑不下
了,慢慢溜进厅堂里来,其中就有阿二的哥哥阿大,以及阿二的妹妹莉芬。我和阿大闹翻
四年了,因为我发现他想偷偷地把父亲的户口从老房子迁出去。那时我还是学生,不大能
克制,在派出所和阿大两口子吵得声嘶力竭,披头散发,那么多民警都劝不住。他竟然说,
跟你说不通,走,别理她!那时候我在阿大开的小饭馆的灶壁间里见过莉芬,她正睡在一
张塞满物品的床上,床帐脏得说不清,七歪八斜,她的女儿在她的床脚跟咿咿哑哑地爬来
爬去。莉芬是棉纺厂的档车工,那天她大概上夜班。
现在阿大和莉芬的气色看起来都不错。阿大带着笃定泰山的神气,朝着灵台那边张望;
莉芬象被对联吸引住了,走到灵台前,仰头细细地看。
二嫂的女儿小蓝坐在角落里的塑椅上,呆呆地,似乎缺乏大人的指点,有时仿佛想哭
出来,但是并没有哭泣。边上还有一个穿柠檬黄连衣裙的小女孩,手里捧一支彩纸风车,
正有滋有味地吹着玩。
门口发矿泉水的女人不住地在叫问,“我还要发东西,这就发吗?这就发吗?”她面
前一大包东西,小包装的华夫巧克力,两颗硬糖和一块西装手帕。她大概想早一点完成任
务。边上的人支支唔唔,已经把糕点拿在手里了。我只得出言提醒:“要等出来以后再
发!”那人又忙放下。
第二辆车终于到了。过来十几个人,两只花篮,两只花圈,领头一望可知是二嫂的亲
娘,正号啕着:
“这可真想不到,真正想不到!”两边儿女搀着她,她用宁波人特有的长号子拉着:
“我的苦命的----啊----;”
花圈花篮三三两两,竟无法越过厅堂的一半。莉芬正看对联,因此她第一个看见二嫂
被人推进来。哭声立即响起,莉芬张大嘴巴不住往人群这边回头。
“喔----”她叫,或哭。
玻璃棺边围上了人。穿柠檬黄裙子的女孩用力伸直头颈仰天大哭泣,她的哭声把一旁
小蓝时有时无的细小声音都给盖住了。
有人叫节哀。人们迅速在棺前按名份站好。谁主持仪式的不记得了。悼词由一位工会
主席宣读,她口齿不清,声音又低,因此一句也没听清,好在并不长。然后是家属致答谢
词。
阿二郑重走到人前,先向众人躲了一躬。我以为他的致辞终于可为此次追悼会带来高
潮,但是我错了。
“各位,领导,各位,亲,戚,朋友,爱妻,余亚晨于一九九,八年……”
阿二手上的稿纸显然不是我给他的那一份,他一定连夜亲笔手抄了一份,然而他似乎
连自己的字体都认不出来了。有时动词已经挤出来,名词过了三四秒才跟出来。
“在她,病重期间,曾、蒙,各位领导,各位,亲,戚,朋友,多次,前往,探视,
并给予,我们,各方面的关心,和,照顾,在此,我们深表,感谢……”
下一段,阿二放弃了不擅长的普通话,可是朗读没有因此流利起来。
“四年前,爱妻,被诊断,患了,绝症。为了筹集巨额,医药费,我们四处奔走,逐
渐地,家产,卖光,街道办,王主任,了解到,我家的,困难后……”
“镇,劳动服务所,刘谢两们所长……”
“劳动局吴局长……”
所有人都低着头。这声音象一把钝得拉不动的锯子,迟缓地磨损着听者的神经。我不
由惨然闭上眼。忽然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厅堂里原本很寂静,阿二的声音断断续续,这
哭声象是充斥了无法抑制的感情,俨然抵消了阿二的声响,并及时被放大。穿柠檬黄裙子
的女孩哇地大哭起来。
莉芬忙赶到小女孩身后,以手抚其肩,以示安慰。
“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对于,人民公仆们,无私的帮助,和关心,我们表示,
衷心的感谢,并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有人动了动。孩子的哭声被安抚下来。
“爱妻一生,勤劳俭朴,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丈夫和女儿,自己没有,好衣服穿,没
有……得病后,我们,竭尽全力,为她求医,治疗,费尽心血,前后转了,八次医院,无
奈命运残酷,爱妻永远,离开了我们。临终,她抓住女儿的手,泪水直流,她是放不下女
儿啊!爱妻,你放心吧,我将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你的遗志,努力工作,搞好家庭,照顾
好女儿。爱妻,你安息吧!
哀乐再次响起。人流依样围着二嫂转起来。哭得最醒目的还是那小女孩。二嫂双目紧
闭,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涂着珠光唇膏,发型是最时髦的直发大包头,还打了摩丝。玫
瑰红的寿衣衬着白蜡一样的脸。谁都是有当一回主角的权利的,生前不能,死后即可。
人群陆续出来。每个人得到一小包东西:一块巧克力华夫饼干,两颗硬糖和一块手帕。
小蓝捧着遗像走在前面,到了叉道,人流停住了。
“来的时候乘哪辆车,去也乘哪辆!“阿二继父吆喝。人流分开走了几步就停了,因
为谁也不记得车停在哪儿,是什么样的车了。
“到底怎么走?”
“谁知道……听他们……”
阿姨们轻声嘀咕。太阳很毒,风也辣,但看样子大家都很有耐心。有人陆续撑起阳伞。
这时当然该由阿二拿主意,但他不知上哪儿了。阿二继父原话吆喝了几回,人群巍然不动。
很久。阿二继父急了。“你们跟我来!”他跑来,象救星。
车上的空调令孩子们欢呼。我得到晒着太阳一边的座位。我有意坐在太阳里,因为我
有空调病。在冷津津的车厢里,我垫着高高厚厚的座椅,背靠高高厚厚的椅背,沐浴着暖
乎乎的阳光,感觉舒服多了。
孩子们总是不安分。黄裙子女孩手持风车在车厢里跑来跑去,引起了阿姨们的注意。
“小朋友,要注意安全,做个乖小囡!”
“你是个乖小囡吗?刚才你不是很乖吗?几岁了?”
“七岁。”莉芬代女儿回答。
“刚才哭得这么伤心,想舅妈吗?”
“她一直很想舅妈。”莉芬继续充当女儿的代言人,从小的衣裳都是舅妈做的,一直
在舅妈家玩。小蓝衣服穿剩下来,总是留给她穿。舅妈没了,她哭得好伤心。“
“就是。阿姨们喟叹,“那个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慢慢的,谈论起二嫂来。
“我看她的肚子,怎么的象粗了很多,高出来了?”
“没的前几天开始越来越肿。她一直吃不下东西,只能喝点粥……”
“……真是……“
“对这女儿,余亚晨真是宝贝得了不得。女儿刚生下来,她就把照片带到厂里大家看,
逢人说,我女儿漂亮吧,我女儿漂亮吧。生病住院,还一直把女儿的照片压在枕头底下,
见人就拿出来,我女儿多漂亮,我女儿多漂亮……”
“这辈子就象阿二刚才说的,吃不好,穿不好,总是把最好的让给老公和女儿。阿二
一直穿得很光鲜的,可余亚晨从来没什么好衣裳。”
“阿二这人也蛮不错的。余亚晨还在厂里的时候,每次加班,阿二总是七点钟准时送
晚饭来。我们经常臊他,还拥上抢着吃呢!阿二人也和气,从来不在意,一直和我们蛮好。
唉,要不是这病,真是很好的一对!”
“就是……”
又问:“怎么今天读得疙疙瘩瘩的?大概事先没好好读上几遍。”
“昨天晚上读过好几遍了”,莉芬忙插嘴:”昨天晚上读得还挺好,今天不知怎么…
…”
“他大概气气闷闷的,就……”
“稿子是谁写的?写得倒蛮好!”
“是我们一位小阿妹写的。”莉花似乎在张望找我,我躲在高背椅里,她在我后面,
自然看不到。
经阿姨们的要求,车子绕道一一送她们回家。结果孩子们受不了长途颠簸,在车门口
吐得稀里哗啦。莉芬走上前,看见了我,她冲我笑,我也冲她笑。
她坐到我身边,问:“外面发表了好些东西,稿费拿了不少吧。”
“哪里哪里,没几篇。”
“现在发表东西,大概稿费能拿得很多吧?”
“没多少,少得很。”
“多少?”
“嗯,总计大概,不超过两千块。”
“只有不超过两千块!那也没什么意思。”
我尽量去注视车窗外阳光下那一排排整齐的冬青、初栽的梧桐和白色的车道与建筑。
多么美好的大自然。每一秒钟都有人永远地失去了享受这一切的权利。
“一塌糊涂,一塌糊涂。”酒席上,我边喝雪碧,边对婶婶抱怨。婶婶留下来烧水打
扫,并没有参加追悼会。“简直不能相信,出来的时候,僵了半个小时,车子开错了方向,
又多绕了半小时。现在走到这儿吃饭,又在太阳下晒了半个多小时。这些人,象没智商一
样。”
事先谁也没想到应该留下一辆车。在阿二家门口集合后,大伙呆了半天,只能步行穿
过两条大马路,上预定的餐厅吃饭。一开始都僵着不动,躲在墙根下迟迟不开步。最后大
伙在烈日下象小学生一样排着队过马路。奇怪的是许多人明明有自行车,却似乎一点也没
想到可以独自前往。
店堂里冷气扑面,莉芬第一个往包厢里钻,占了个好座,并说:“让我洗洗手,吃得
舒服点。”
孩子们见包厢里有一台硕大的电视机,嚷着要看电视。阿大点手就把餐厅老板叫来,
叫把电视节目定在少儿卡通一档。
“我朋友,他这饭店开得出来,我帮了他多少忙!”阿大以大拇指顶那人的背影。
又对莉芬的女儿说:“要雪碧还是可乐?今天表现不错,舅舅要表扬你!”
“都夸她表现好。”莉芬喜孜孜地,“她就这样会做人!”
又叹:“其实会做人又怎样,读书好才是真的。”转向女儿,“什么时候考到八十分
让妈妈开心开心?”
看来她女儿在做人方面只是善哭。此时小女孩正跪在椅子上,贪婪地嚼着五香牛肉片,
对长辈们的教训充耳不闻。
阿二莽莽撞撞冲进来,说要接老娘去。餐厅老板慨然把助动车借给他。阿二好象连行
动都很困难了,身子一转头却没动,引起一阵笑声。
“既然是你朋友,那就好说了。”莉芬拿起一碗吃了一半的三鲜蹄筋,“蹄筋太淡,
退掉退掉,马上叫再上一碗!”
“这鸭子怎么回事,这么大块怎么吃,我叫他重新斩!”
莉芬竟真的要起身叫老板,阿大忙喝止。
“省省!谁吃得消你!”
小蓝一直一声不响,静静地挟菜,边咀嚼边不住回头看电视。
那天二嫂带着女儿上我的办公室来,母女俩喜喜哈哈地依偎在沙发里。后来二嫂说:
“小怡,我的意思是,小蓝正在读小记者班,她一直喜欢写作文,两年级的时候作文还得
过优,可到了三年级就不行了。知道你在外面的报纸上发表了东西,她嚷着要见你,说今
天一定要见到你。我想着,你每天下班后,能不能顺路到我家坐坐,教教她?”
我正忙着,没给她明确答复。二嫂等了很久,说下午再来。
下午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刚接到通知,马上要到外县去。这也的确是实情。后来
她再也没出现。
二嫂病危时,叔叔曾打电话通知我。癌都扩散到了胃部,医生说二嫂体质太弱,不能
再开刀了,只能靠喝点粥维持着。叔叔说,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但我忽然止不住胡思乱
想,要是她郑重其事把女儿托付给我……
二嫂临终不知有没有想到过我。
她女儿应该是不知情的。电视上天蓝色的背景下,一个常见的卡通娃娃蹦蹦跳跳地作
弄着什么,小蓝和她表妹的目光好象粘在了屏幕上。
“甲鱼甲鱼!”莉芬叫,问阿大,“这一桌多少钱?”
“六百块。”
“六百块。算来至少净赚两百!甲鱼图个名声好听,其实也不过四十块一斤,不如毛
蚶实惠。晚上叫他们撤了甲鱼,上毛蚶!”
“吃到现在,还是阿娘那年的好。”阿大总结道,“阿娘那年一桌一百五十块,吃得
真舒服。”
我庆幸终于有米饭吃了。用三鲜汤过着饭,我很快吃完了,站起来。
“我还要上班,你们慢用吧。”
满桌人象听到了最稀奇古怪的事情,忽然静下来。
婶婶劝:“还是再吃点吧。”
“我急着上班,时间快到了。”
我朝桌子各方点头,阿大夫妇好象僵住了,其实我根本没多看他们。
出来和叔叔打了声招呼,还好他的脸脖子没来得及红起来。听说我要走,忙不好意思
地追出来。
“小怡你爸还好吧,你妈还好吧!我过一阵……”
我应一声跨一步。
跨出冷气森森的店堂,松开玻璃门,深深地呼吸几口暖洋洋的空气,感觉总算慢慢地
松驰下来。阳光卷着风渗入我的身体。四肢百骸中好象正蒸发出什么累累赘赘的东西。我
急急向单位里赶,慢慢地我奔跑起来,象要把什么东西甩在后面。我确实地感到,那东西
越来越远了。善良而无辜的二嫂逃离了这样的人间,真是件好事。
linse 作于199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