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的黄金
一.
每个人都会赶上至少一个万念俱灰的晚上,李畦也不例外。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象烧红的烙铁一样让他的背难受无比。于是他发明了新的姿势,前五分钟他平躺着,把蜷曲着的双腿抱在胸前,后五分钟他把身体折成九十度角,上身在床上,下半身贴在墙上。这两个姿势使他鼓胀的胃承受压力。他想着在撮完饭回家的路上和田大海还说过,我的胃我的胃我的胃,如果我的胃爆炸了,我很快就会成为名人,明天街头巷尾都会议论这桩奇闻逸事,而你可以作为目击者出现。
胖头鱼般的田大海在李畦某个记忆小屋的门口露了一下脑袋,李畦用力把门一关,他就不见了。但随着焦虑程度的增加,李畦的意识进入了一种不清晰的状态,这是因为他没有力气把记忆小屋的门一扇扇关上了。很多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每个人的身后都长了尾巴一样拖着一长串的事,有些人还彼此认识,他们交换着诡秘的眼神打招呼,他们身后的事就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很快,他们织好了一张大网,李畦就被蒙头蒙脑地罩在里面。人和事情太多了,李畦不得要领。李畦唯一能想明白的事是:他,一个叫李畦的人,活了很多年,却依然不得要领。
三个小时以后,李畦从床上起来,他摸了摸脂肪日渐加厚的肚子,低头看了看其丑无比的肚脐眼。他感到一把冰凉的剪刀贴着他的肚皮,寒光一闪,接生婆打了一个结,脐带就嘣的一声弹射到他的肚脐眼里,他肚脐的沟回从此固定。很多污垢在他的肚脐里积累,有时他忍不住要去抠它们,但结果是确定无疑的,他必然会肚子疼。他看见那些污垢镶嵌在那里,他无能为力,如果他有所行动,他必然要受到惩罚。李畦细心品味着这件事,他希望从中得到启发,要领,所谓要领是不是就在这里呢?李畦叹了一口气,不得而知,一切都不得而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
李畦用果绿色的塑料盆接了一盆凉水,双手高举过头顶,一狠心,泼了下去。已经是初秋,李畦打了一个冷战。李畦更希望现在是隆冬,这样砭骨的寒风就可以从破碎的玻璃中间扬长而过,灌进一股不规则十六边形的风。很快他的头发的状态会改变,固体的水把头发包裹得硬邦邦的,晶莹闪耀。他的牙齿会相互厮磨,直到不自觉地上下撞击发出频率细密的打击声。他瘦弱的四肢和躯干,颜色转变成青紫,体积会收缩,表面突起无数紧密排列的小包,状如沙丘。但一切只是想象,象通常的那样,李畦感到微凉,这是一种平庸的感觉,及不上他的心情。李畦的心情里又添加上一丝沮丧,第一,为什么想做的总是无法达到?第二,为什么他的肉体比他的精神要舒适得多?
困意是一种具有进攻特性的东西。尽管李畦想尽种种办法,困意还是趁他严密防备的间隙顺利地把他占领。睡觉的姿势是无法克意为之的,闭着眼睛,舒展着四肢,皮肤松懈下来,是一个庸常的姿势,无法想象他半个小时以前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李畦的灵魂从他的躯壳里挣脱出来,漂浮在他身体的上方,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
二.
李畦瘦长的身体在阳光下只留下了一个短粗的影子。李畦站住脚,向后扭过身子,不解地看着。此时他站在城市公园的门口,离售票亭八米,离卖冰棍儿老太太的一米。他站定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冰棍儿箱,老太太正把脑袋钻在箱子里搜索着什么。当时的景象是冰棍儿箱子半敞着,老太太的十来根容易被人忽视的灰白色的头发露在外面,冷气咝咝的冒出来,颜色几乎和空气一样。这些怎么可能引起李畦的注意呢?可是李畦——这个看影子如此专注的人,他在附近瞎转的时候就给老太太留下了深刻印象。难道就是他吗?她的心中暗想。她的心脏也为之狂跳了几下。平静下来后,老太太还是捂着胸口。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甚至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认感觉无误后她放开沙哑的嗓子,冰棍儿喽,冰棍儿的卖喽。
昨天坐地铁,李畦从一线倒环线从大通道走过时,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子,二十多岁,但因为头发异常地茂盛和蓬乱,脖子以上的部分就象一个大仙人掌球生长着,之所以说生长着是李畦可以肯定仙人掌球的前途是更加蓬勃的。男子的前方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台老式收录机,喑咽的音乐从里面流淌出来,象一把带着毒药的勺子搅动着人们好味道咖啡的心境。他本人呢?困兽似的来回走动,边走边以朗诵般的口气将一些词句投掷出来,李畦想那是诗歌。李畦的注意力并不在诗歌上,他在几步之外就感到男子的大幅度的步伐和摆臂带来的空气的流动,他看见有四堵透明的墙立在那男子周围,那男子正在做垂死挣扎似的突围。他疾步向某一个方向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是咒语吗)。当——,李畦听见重物以高速度撞击的声音,那男子毫发无损,他又疾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又失败了。渐渐地李畦看出一点苗头,透明的墙壁是不存在的,李畦只是从男子的瞳孔里看见墙,其实什么都没有。墙在哪儿呢?李畦的脊背上突然蹿出了一阵冷汗,他听说过有的犯人在牢房里走了很多年,走惯了就是这种走法,前七后八左五右六,这说明着他所住过的牢房的大小。李畦不再看那个人,匆匆走了。今天,李畦回味起这件事,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男子如此失常,他周围的人连脸色也没变一变,可想而知如今什么都稀松平常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
以上是李畦看影子时的思想活动。刚开始看时只是一时兴起,能长达十分钟地坚持下去却是他的思想的力量了。李畦在行为规范的边界行走,既然在悬崖边上走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为什么要在金箍棒划定的圈子里乏味呢?
老太太把李畦吓了一跳,李畦转了转脖子,看清了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向别人卖冰棍儿的意思,她两只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机械地蠕动着干涩的嘴唇,卖冰棍儿喽,冰棍儿的卖喽。我不渴。李畦说。又不是只有渴了才吃冰棍儿,冰棍儿是吃着玩儿的。老太太笑了。吃一根吧。李畦有点不好意思了,况且24小时了,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两颊的肌肉一动起来就发酸,说说话挺高兴的。你有红果儿的吗?我的意思是就一块带味道的冰,其实一块冰就够了,我可不想吃什么腻乎乎的东西。
老太太瞧着李畦,把手放进冰棍儿箱,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根冰棍儿,半透明的纸包着,只用圆珠笔写着好吃食品厂。李畦很是纳闷,问这是红果儿吗?老太太说,是,最正宗的,我自己做的,留着馋的时候吃。李畦想要拒绝,老太太已经把纸剥了。于是李畦把手深进裤兜掏钱包,问多少钱。老太太说话象一个小伙子一样干脆,嗨,要什么钱呀,我看你顺眼,我乐意给你,吃吧。李畦只得装做很感激很爱吃的样子吭哧咬了一口。冰棍儿冻得梆梆的,差点儿把李畦的牙咯下来,而且太凉了,不敢再用牙咬,又一时吞不下去,李畦用舌头把冰块在嘴里不停地挪着地方,还从牙缝里唏溜唏溜地挤出几个字,好吃,凉快。
老太太非常满意,说再吃一根吧。说完,又用黑兮兮的鸡爪般的手往箱子里掏,李畦还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就掏出一大块东西来,比冰棍儿大多了,方方正正的,用白纸包着的,上面什么字和图案都没有。老太太一看拿错了东西,突然表情一变,象扔烫手的山芋一样把那东西就扔了,还说,我拿错了我拿错了,我拿错了。看那样子好象一不小心把脱光了的闺女送给李畦看似的。李畦一口把冰块咽了下去,问道,那是什么,我就要那个。老太太很害怕样子,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李畦的好奇心上来了,我就要那个,多少钱,连红果儿的钱我一起给你。老太太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舔着嘴唇,说什么钱,那不是钱,你别乱说。李畦看老太太前言不搭后语,有些恼了。他一个箭步窜到箱子前,用瘦长的胳膊下去找,一下子就找到了,但他的手也被老太太紧紧攥住了。老太太的眼里居然含着泪花,说,算了,我告诉你吧。李畦等着听下文,老太太却沉默了半天,公园门口剪票的烟都抽完一支了,老太太才重新开口,她说,今天一大早我捡到了这个金条,真的是金条,就躺在路中间,用白纸包着,上班的人来人往,居然没人捡。我用牙咬过的。是真的。见面分一半,你拿一半就别声张了。李畦冷笑了一声,心想这种把戏来骗我,报纸上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李畦手腕上一用劲,咱们就在这儿当场把金条一分为二,谁也不吃亏,怎么样?没想到老太太的鸡爪功非常厉害,把李畦的手腕牢牢地扣住,这儿怎么分啊,别人看见了还不把咱们吃了?咱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
三.
李畦不是没有设想过种种可能性,但他今天就是不信了,前后左右看看周围并没有老太太的帮凶,一个老太太能把他怎么样呢?曾经他怀疑过公园门口剪票的,那个家伙长得很矮很胖,一脸凶相,但不久他排除了这种可能。那个剪票的心思全在女人的身体上,说白了是在乳房上。每次从人手里接过票时他都不小心慢了一拍,结果票总是掉在地上,他不去捡票,只等女人弯下腰,他就从领口看女人的乳房,看见了就一脸的心荡神弛。李畦看了看他的裤裆,鼓鼓的,装满了弹药。李畦很同情他,马上把他从怀疑名单上剔除了。
老太太在收摊了,边动作着边和李畦聊天,现在公园根本没人来,谈恋爱的都半夜里跑到酒吧舞厅歌厅去了,生意也不好做了,我总不见得半夜在酒吧门口等生意吧。其实老太太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好象磨磨蹭蹭在故意耗时间。李畦说,快走吧。他想,我可不给她时间准备什么猫匿。
李畦就和老太太走在去老太太家的路上了,有时结识一个你从来不可能结识的人是很有趣的。李畦的兴致达到了两天以来的高潮。他想,新鲜的事物是美满生活的立足点。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老太太跟他提的另外九根金条,老太太十天以来天天在同样的地方捡到同样的金条,还有九条在家里。听起来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老太太自然有她的解释。她说,昨天晚上老天爷托梦给她,说金条有一半是给另一个人的。老天爷给她描述了一番李畦的容貌,告诉她明天中午十二点整,那个人自然会出现,到时候把金条给他一半就行了。老天爷还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留也没用。老太太想想也对,但她是个分毫毕究的人,她斗胆问老天爷道,我可以求他办一件事吗?老天爷答应了。老太太说,我只要他帮我修修厨房的水管子。老天爷说,你让他跟你回家取金条不就行了吗?
谁说梦就注定是荒谬的呢?是个人都琢磨过梦的含义。李畦昨天也做了一个梦。李畦的梦很简单,他梦见了一泡黄灿灿的屎。早上醒来,李畦有一阵子的激动,恢复了一点生活的兴趣,梦见棺材是要升官,梦见屎是要发财,有了钱就有自由有尊严。李畦的激动一会儿就平息了,让他上哪儿去找金子呢?
李畦的梦和老太太的不谋而合,他们就如梦境中所指示的一样,走在通往金子的道路上。李畦偷偷地把手伸到钱包里,一张一张地捻着钞票,他数清楚了,自己有十一块钱,象往常一样。他不多带钱,一块钱喝个水,剩下的十块钱预备着,不高兴了打的回家。他有月票,今天还一块钱还没用呢。银行里也就五百块钱,就算是个圈套,彪形大汉等在那里逼着他去取那五百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五百和九根金条,孰重孰轻呢?
老太太住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和料想的一样。颓废的砖墙,破烂的房子,象是实现阴谋的好地方。一时间李畦又忘记了金条,他的五官通通打开,调试到最佳状态,只等第二个骗子的出现,或者第二个第三个人的一同出现。老太太象是个宰客的出租车司机,兜了一百多个圈子,李畦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太阳才大致确定了方向。当他回过神来,一眨眼的工夫,老太太不见了。李畦此时站在一个狭长的通道里,一只火红冠子的大公鸡趾气高昂地跺着步,没看见他一样,直直地走了过来,李畦赶紧让开道。他的头皮发麻,前后左右转着圈地看有没有可疑的人。他甚至担心有人从某个院墙上跳下来,骑在他的脖子上,可是连个人毛都看不见。他想张嘴叫老太太,话到嘴边又原路返回,他还不知道老太太怎么称呼,叫老太太总不好吧。或者,他想道,自己应该赶快开溜,悄悄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突然,李畦的脸刷地白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老太太的容貌了,圆脸还是长脸,大眼睛还是小眼睛,高鼻梁还是大蒜鼻,阔嘴还是小口,皮肤的颜色,身材,他完全想不起来,因此也无法拼凑出整体的容貌。老太太显然已经完成了任务,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如果他能脱离虎口,他怎么向警察描述呢?
老太太进了院门半天,也没看见李畦进来,她出门去找,看见李畦正在那儿发呆呢。她冲着李畦摆摆手,李畦象中了魔一样,脚就挪过去了。进院门的时候他还是迟疑了一下,他想了想银行里的五百块钱,能怎么样呢,最多丢五百块,他们要下手早下手了,还等到现在?没准老太太真是迷信,听老天爷的话呢。老太太看出来了,说小伙子,我不是骗子。你瞧,我是一个孤老太太,这里就我一个人,我能把你怎么样?我还害怕你呢。我就是想让你帮我修修水龙头,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求街坊邻居,求多了,人家都嫌你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那回隔壁小三儿把水管子打开,换了个不知什么东西,就不漏水了。这回是一样的毛病。这么热天,你先进屋歇歇吧。
李畦于是进了屋,他今天有点儿不听自己使唤,老太太说什么是什么,莫非那根红果儿里有诈?李畦又不自在起来。老太太对他很热情,端茶送水,还拿出一个红黑描金的漆盒,里面装了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山楂糖,叫他不要客气,随便吃。李畦又想起刚才因为记不清老太太容貌发愁的事,他就注意观察老太太。不看不要紧,看了吓一跳,这还是满脸褶子,佝偻着背,哑着嗓子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吗?老太太眉目含情,面若桃花,双手揉捏着衣角,正娇羞地坐在他对面呢。要是这是个年轻姑娘,李畦免不了有些想法,可这是一个不嫩装嫩的老太太啊。莫非自己是小红帽,坐在对面的是狼外婆?李畦把手里的瓜子放了回去,他问,金条呢?老太太回答,你得先帮我修水龙头啊。
李畦走出屋,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用工具三下两下就把水管子拧开了,左看右看,没什么毛病。就又把水管子装上。打开水闸,不滴水啊。老太太一脸惊异状,莫非是小三儿过来修好了,我错怪他了。不好意思,还让你跑一趟。李畦很是撮火,这回没等老太太说,他一扭头就进了屋了。他看出老太太没什么花样,只是有点儿精神不正常。而且老太太发了骚,看他的眼神不对,李畦就更急着要他的金子。他的全身上下被老太太色迷迷地打量了一溜够。李畦想,男人卖身价码可高。
老太太在拖延时间。她的梦明确地告诉她,要想多活两年,必须采阳补阴。老头子死了十年了,这间屋里阴气森森。平时阴气就在空中咝咝地喊叫,她睡觉时,阴气穿过她的膝盖的缝隙,勒人的铁丝一般。老天爷告诉她,要找个阳气方刚的小伙子来煞煞阴气,他在这间屋里多坐一会儿阴气就会衰一点儿。老太太看出小伙子坐不住了,此事不可强求。她站起身,说我肚子疼,得上胡同口上厕所去。你坐一会儿,我就回来。
五斗柜上的老式座钟打了两下,李畦心乱如麻,搞不懂老太太唱的到底是哪一出。说是行骗吧,不象;说不是吧,这中间肯定有蹊跷。他打开老太太的冰棍儿箱子,把白纸包的金条打开。老太太还真细,包了一层又一层,足足花了李畦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李畦心潮起伏。开始觉得里面肯定是块砖头,剥着剥着,觉得又不象。当剥出一块肥皂时,李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早知道。
阿摩尼亚熏得老太太眼睛都挣不开。她衰老的腿蹲得有些乏力,但她还是顽强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谁能肯定李畦没在门口等着他呢?她是个惜命的人,万不得已想出这么一个下策。她早就注意到李畦了,小伙子人不错,在旁边的书摊买书时,退还了人家多找的两块钱。看见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赶紧去扶,遭到了小姑娘父母的一顿臭骂也不还嘴。安安静静的。她只想借他的阳气用一用,又说不出口。
一个小时后,老太太回到家。屋里被翻得很乱,但东西一样没少。老太太一点也不担心李畦会再来,她点了点头,心想,我不会看错人的。
此时,李畦正在九曲十八弯的胡同里绕来绕去,他感到自己走入了一个迷宫,头昏昏沉沉,他居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来做什么了。他只盼望自己可以快些回家睡个好觉。与此同时,他狠命地拧着大腿,希望从梦中醒来。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因为也许他并没有在做梦。
2000.7
作者: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