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种
1989年的春天,一群闹事的大学生到我们学校门口张贴宣传单,其中有一个女的是我的表姐。她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她把一块鹅黄色的手帕铺在沿街的条凳上,然后坐在那里问我一些事情。她叫我小出,小出你爸爸身体怎么样,小出你什么时候中考。后来她的同学招呼她去吃午饭,我表姐摸了摸我的后脑勺说,小出我明天要去北京了。
那天中午的阳光是昏黄的,我看见在太阳外有一圈光晕,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日晕”。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天空像是一道并不真实的布景,覆盖我苍白无力的16岁。
在那群大学生中,我表姐既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活泼的,她20岁的时候还是瘦瘦的,头发带点枯草的颜色。她的头发和我的很像。我问她,你钱带够了没有。她笑了笑说不要紧的,我和大家一起去的。后来她穿过林荫浓密的马路,她的同学们站在一家饺子店门口等她,有个男生大声抱怨说:杜洁你在磨蹭什么呢,我们都在等你呢。我表姐就回过身指着我说了些什么,我估摸她大概是说这个人是我弟弟,但她的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了。
假如那天她再往前走,左拐,绕过一个岗亭,就能走到苏桦街。
苏桦街那一带我曾经是非常熟悉的,即使很多年不去,我也能凭本能找到我爸爸的照相馆。有一些年,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条街和那家照相馆的模样,我甚至还能想起照相馆最初的门面是栅栏式的铁门,后来,到1992年换成了不锈钢的卷帘门。我爸在那里给人拍一些派司照,间或也有人上门要拍艺术照,有时候我姑妈过来帮忙,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我爸爸两个人。
摄影室很小,当时我以为摄影室就该是那样的,因为家里开照相馆,从小到大我没去过别的照相馆。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不是这样。我坐在昏暗的摄影室里,借着门外的余光看一张张照片,我把女的分到一堆,把男的分到另一堆,再把漂亮的女的分到一堆。这样分着,然后打乱重来,周而复始。有时候我会用另一种玩法,把一个漂亮的女的和一个英俊的男的组合在一起,或者恶作剧地把一个女学生和一个老头分到一组。我发现就这样一些人像,有无限的组合,但事实上他们都是毫不相干的人。
有一天我让我爸给我拍一张派司照,学校里要用在毕业证上。我爸嫌我板着脸。拍完照之后,他说,你最近长高了。然后他就带着我去“三元村”吃了一碗爆鱼面。
很多年来,我表姐从来不去照相馆,我表姐18岁时候离开了苏桦街就再也没回来过。她高中毕业的时候,跑到市里最大的汉民照相馆去拍毕业照,可是拍得并不好看。她去北京以后,我爸快急疯了,带着我去找姑妈,说小孩跑这么远你怎么都不管住她。我姑夫站在门口说,我们管不住她,你要是想管,你把她领回去算了。我爸真急了,他一急就会变成一个结巴,脸色煞白的。我爸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说当初就不该过继给你。
我姑夫很不屑地说:“阿翔,你搞清楚啊,是嫂子没有了,我们才把杜洁接过来养着的。过继?你见过谁家过继女儿的吗?”然后就我姑妈哭了,我姑妈一哭起来大家都沉默了。后来我爸说,我去北京找她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电视新闻里搜索我表姐的身影,我没找到她。电视里的场面是轰轰烈烈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么多的人就像我在照相馆把玩的照片,聚在一起,彼此仿佛被相同的命运锁在了抽屉里。
有一天一个长相清秀的戴眼镜的男人到照相馆来,他说这里怎么会有杜洁的照片的。
我告诉她,杜洁是我姐姐,但是杜洁不在这里,我爸也不在,他们都去北京了。这个男人很失落,他说:“她去北京做什么呢?”他这样说了好几遍,很想不开的样子让我怀疑他是我表姐的男朋友。后来他说,他是我表姐的老师。
这个男人就来了这么一次,他以后再也没来过。我之所以记住了他,是因为当天他站在照相馆外面的马路上,他把眼镜摘下来时我才发现他在哭。这个男人站在明亮的街道上哭,那天的阳光是把我的眼睛晃的生疼,他哭泣的声音让我觉得寒冷。我16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寒冷。
我爸爸把杜洁的照片挂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那年杜洁刚读大学,我爸爸带着照相机跑到她学校去。这张照片一直挂到1999年
作者:路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