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挽留

窗外，暮色弥漫的田野，挣扎着最后一丝枯黄的光辉。雾，点点而降，点缀着这个无人的舞台，疲倦地温柔着。让她想起他温暖的手掌，在前额一下一下往后拢着，发丝跳跃。

耳机里回荡着感觉寂静的钢琴，刚冽地敲击着她的神经，血液里流动着音符。明亮的侯机大厅里，并不太多的人不停地忙碌着。隔着音乐，她感觉不到他们紧张的心跳。她想，她只不过是在等一班晚间的飞机。对，只是等待。





有关他的记忆，也是从机场开始的。淡漠而温柔的眼神，被周围浑浊厚重的空气包围。淡蓝的衬衫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空洞庸懒。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我的对手。她喃喃地说。





她回忆16岁那年的夏天。火辣的阳光让她的眼睛酸痛。空荡荡的校园，她独自体会着无人的寂静。坐在树枝上，她看着自己光秃秃的脚丫在半空中愉快地跳跃。

虽然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但这并不能阻止她说，这是不对的。然后，毫不回避那道愤怒的目光。最后，老师喊着，你给我出去，出去！她淡淡地微笑，不过是孤立，我走。

绿叶在炎热中微微地弯曲。她抬起头，透过那道刺眼的光芒，看到无边蔚蓝的天空，神圣而美丽，令人向往。

刺耳的下课铃声打破了宁静。她远远地看到了蓝活泼的身影，向她靠近。很快蹬掉鞋子，爬到树上。漆黑的短发，宽大的衬衣，旧旧的牛仔裤。蓝的脸上总会洋溢着阳光健康的笑容。

你刚才的表现真是棒极了！哪儿来的勇气？

你给的。

不说算了，回去上课吧？

她微笑地看着蓝，眼角细小的水分瞬间被蒸发。只留下干涩的眼圈。





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高大的梧桐，有铺着鹅卵石的宽阔古典的大街。总是匆匆而过的人们，神情漠然，像城市上空以优美姿势缓缓蔓延的云。她爱去教堂里待着，不是信徒，因为唱诗班的歌声能让她平静。

在公司的电梯里遇到他，他依旧穿着蓝色的衬衫。大城市里过着规律生活的白领男人。后来她问他为什么。为了有一种让天空包围的感觉，他说。





两个女孩手牵着手，尖叫着跑上那座小山丘。那里有清新的风和自然的呼吸。她俩躺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享受着黄昏的抚摩。

我真想抛开一切，投入到那片蔚蓝中去。她说。

那你得有翅膀，蓝吃吃地笑。

我没有吗，我会有的。

有个传说，人原本是有翅膀的，但因为诱惑，所以舍弃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诱惑呢？

不知道。





后来，她真的决定远走。火车站上，蓝来为她送行。

没什么值得你留念的吗？蓝看看她轻便的背包，幽幽地说。

我会回来的。这是你住着的地方，蓝，等我回来。她轻轻地吻了一下蓝的额头，分别时没有回头，没有眼泪，也没有再见。

阳光下，她的眼睛清澈明亮。





那时我们或许都醉了，烂醉。她这样想。他没有穿那件淡蓝的衬衫，野兽般的眼神，温暖的手指因为熟练而变得麻木。冰冷的空气里，她听到自己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她伸出手，抓住他的头发，一种陌生而模糊的快乐包围了她。

那一瞬间，她所有的自信和尊严无声地溃烂，无法停止。

她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





她从未停止过给蓝的信，无论走到哪里。她点点滴滴地记载着自己的心情，她愿意和蓝一起分享。蓝的回信并不多。或许她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单纯的女孩子。她对自己说。

走出地铁站，微微刺眼的阳光，让她想起那个明媚的夏天。她的眼神里落满了沙粒。





听说的时候，她一贫如洗。她用身边所有的钱搭上了家乡的航班。她不相信那是真的，直到看见蓝那张憔悴的脸。

一直，她都是蓝眼中坚强的角色。她没想到岁月竟如此轻易地让她脆弱。那一刻，她不再相信镜中无暇的面容。

她无法微笑地告诉自己早已开始变老。

蓝，你不要流泪，我回来了。她颤抖的手指，缓缓地靠近蓝的双眼。我答应了你的。

然而肌肤的冰凉令她猛地一缩。蓝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不再需要我，你选择了自己的爱情。

泪水滴落。她紧紧地拥抱着蓝。男人都是骗子，蓝，你应该相信我，你应该和我在一起……

终于，她起身，将纯白的棉布重新盖上，离开。





这个城市始终陌生。每当梧桐的秋叶飘落的时候，它美得像一幅油画。他陪她静静地散步，常在不觉中走到教堂前。唱诗班的少女穿着白裙子，纯洁而神圣。

他不知道身边这个出没喧闹酒吧，寻找解脱的女子，为何会喜欢上这种平静得如湖水的音乐。但他习惯了她的沉默。

黑暗的激情中，她也会像朵神圣纯白的花朵，娇媚地绽放。

孤独地绽放。

于是他对她说，嫁给我，让我停止你颠簸堕落的生活。你应该拥有明亮的笑容。我会让你在阳光普照的时候在家做饭洗衣，放弃你那些艰涩的阅读而捧起菜谱……





平静中，她听到自己可耻的声音，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可是，破坏承诺的不该是自己。

她想起在蓝的葬礼上，自己远离了喧闹的人群。她看到了一个徘徊的男人，穿着淡蓝的衬衫。

怎么不过去。

我没有资格。……

在这个夜晚，她对自己说，你应该理解蓝，她是无奈的女子。

她向登机口走去，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头，身后空无一物。





起飞的时候，她屏住呼吸，独自感受着离开。

羡慕

很想知道，一个孤独天使的双翼究竟能承受多少。或许很多吧，因为是天使，令人羡慕的神的爱子。阳光从身上腿去的时候，是否感到过压抑？振翅高飞，翅膀上满是颤抖的渴望：幸运得有了身在天间的神圣，不幸得连眼泪的意义都无从问起。有谁会想起翅膀呢，那个让自己漂浮而高高在上，让自己在大地留下巨大阴影的洁白，散布着垂垂老朽的神经末梢。



湖泊映照着身边万物，已不再清澈明亮。炊烟袅袅吸引着探求的欲望。每天，每时，每地，轮回着悲剧与喜剧，精彩却不足以感天泣地，那样存在的意义在于温暖身边小小人群，足矣也说不定。单调却不苍白：幼豹不曾寻找父亲的足迹，然而一旦踏上，代表的是古老的生生不息，而进不进步则不是父与子便足以跨越的。人性是冬日里温情的阳光，暖和而不刺眼，感受它融化僵硬嘴角的瞬间，是生命的意外收获。阴冷的风和潮湿的路依然能够走下去不是吗。



复杂跟空洞有吸引单纯与充实的魅力，彼岸花永远是最美的。永远有多远呢？既然望不到，那么值不值得由自己说了算。然而公平是残酷的，天平的另一头是代价。问题出现了：我是不是在思考为了呻吟而应该患上哪一种病？天使会拥有羡慕吗？更多时候，现实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不能告诉你。



天使因为孤独而相信自己，于是少走了许多弯路。无可厚非得拥有过嘲笑与怜惜盲目并清醒的人类的时光，玩味他们的困倦与忙碌，积极与沉沦，优越感与生俱来，仿佛灵魂手臂上纹的那片三叶草，连腐败时分都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趴在云端观望的岁月是美好的，因为物质界确凿的填充着的精彩。而每次用不同的方法干不同的事情，都得到相同的结果是让人愤怒的。游戏的真谛在于结束，这是谁说过的。天使是耐不住的，宁愿让自己的翅膀掠过那片称作海的地方，幻想自己是母亲般的阳光。



犹如人类可以饱经沧桑的双手，美丽的翅膀能承受再多再多，却又能背负几个命运？是一直独自活着的缘故吧，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自己眼前都一片茫然的时候，硬是要与另一个人呆在一起活呢？不要再重复本能之类的解析了，试着去感受一下，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从身边走过时眼里的温度。温热的手心被冰冷地微笑着的雨水冷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当指间的寒冷如电流般传入塞得满满的心灵唯一的空隙时，我们已经看不见，它们是如何跟那些五颜六色的物质混杂，相互缠绕，慢慢发酵，然后散发出了些什么。



因而我们微观地看待自己，身边以及全世界。觉得渺小容易丧失信心。失去激情是可怕的，但在相对却耀眼的伟大中，那份几近遗失的崇拜浮现出来，雀跃并享受着。天使看见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尊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付出甚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哭泣：双膝埋向广阔干涸的大地，面朝着质问的天空。任凭冷酷的狂风撕咬着发丝，任凭残艳的面孔在空气中赤裸地丑陋着。泪，或许是浑浊的，理所当然地挽救不了什么。然而，一滴清醒的落在心脏里的泪，带着不断积累的忏悔，竟可以浇灌出一段离奇的爱情。嘲笑着，感动着，致命的诱惑。



天使为了所爱的人折断翅膀，绝望时分，却再也无法飞会天上去了。




作者：罗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