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未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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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角未干时(一)

豆角不是菜园子里的豆角。
豆角是我的一个故事中的女主角。
我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到这个故事里来?
她拨开两个字,说我刚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一个恋人,房间,沙发,床和穸外的风景。
我说你来吧,这个故事空着。
她挥挥手,要我走,就拉上那两行字中间的穸帘。

我翻开字典,找适合这个故事的女主角的名字。
这字典是大二买的。那时豆角也在场。
她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叽叽歪歪,对着对面的服装指手划脚。
那天天气不如回忆中的好。还下了小雨。
雨也不如记忆中的浪漫。
这本字典就是在叽叽歪歪中买的。
我随手一翻,一个“豆”字。我想,不好。下一个字别怕是个“角”字。
我定了定神,往手心吹了两口气,样子像个民工。
再翻,果然就是个“角”字。

我扔下字典,到书架上又去找豆角。

她拉开窗帘,拨开三个词,问我又干什么。
我说还是得让你来。
她说她快生小孩了,走动不方便。把肚子挺给我看。
我很意外。那个故事写成不到一个星期,那时她还是小女生。
现在就大肚子了。

下午什么也没干。
想到豆角在书中的生活,我在书外的生活,真后悔写那篇。
否则豆角现在就在这里。
在字和词之间跳跃,像只兔子。
现在不行了, 再缺德也不能让一只怀孕的兔子在空空的故事里跳来跳去。
0:00 2001-6-5


豆角未干时(二)——小芽十九

我没再找豆角。
我请书法家写了“再见吧,豆角”的条幅,挂在客厅。
朋友见了,莫明其妙。他们的样子让我哈哈大笑。

我的故事迟迟无法展开,是因为豆角要生孩子。
现在三天过去了,她的女儿已经十九,唤作小芽。
这小芽会是这故事的主人,我猜。

她喜欢在银白的月色中裸着肩,从房间的一个柜子走向一把椅子。
再从椅子绕向床上那幅风景。
她喜欢一身衣裳穿一个季节,哪怕它们最后补丁叠补丁。
她说,什么都是旧的才好。
她有一天极讨厌胡子,趁我午睡把它们刮光光。
到了晚上又想得要命,但胡子不会那么快长出来。
她就哭着怨胡子。
我说应该怨我,是我能耐不够。她看着我,觉得我很温柔,却想不起像谁。

小芽喜欢象征。
一根树枝在风中摇摇摆摆,像有什么目的。
一只狗偷偷跳进臭水沟,一只鹅走向一只长颈鹿。
她喜欢的就是这个。
我说我们的小芽是个诗人。她就问,诗人喜欢象征吗?我说喜欢。她就开始以诗人自称。
她不大写诗,偶尔写一首,还要在镜子前挤眉弄眼,找感觉。
我不喜欢她这样,我拉她的手,把她扔进荒废的公园。她泪水涟涟,说要跟我回去。我说不行,在这儿能写出最好的诗。
那以后她就不当诗人了。她说诗人孤身一人呆在荒废的花园,太可怕了。

可她还是喜欢象征。
比如:耳朵和茶壶/山谷和衣缝/床和绞手架/玫瑰和塑料脸盆/等等。
她说一物象征一物,依次类推,会象征回来。
啊,原来象征是圆的。

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小芽常把圆的东西取名象征。
把桔子叫象征桔子,把桶底儿叫象征桶底儿。

我不许她这么胡乱取名儿。我把她的嘴堵住,她全身都在动,最后向远方挥挥手,就像落水者。
一天过去了。
她一觉醒来,走到大家面前,抿嘴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小芽,是这个故事的主人,不喜欢诗人,更不喜欢象征。

23:50 2001-6-5

豆角未干时(三)——小芽和哥舒

小芽说要带我们看看这个故事的结构。
她车骑得飞快,指着两边的电线杆和很长的公交车,说,这是竖,这是横。它们组成一些字,给我们讲故事。
她拿出地图,指着一个红点儿说,这是故事的入口,我们呆会儿穿过火车站,再走一刻钟就到了,入口被蓑草掩盖着,草里面有吸血虫。
她收好地图,给轮胎打了打气,又跑掉了。

和小芽出去,我总跟不上她。她说带我看故事结构,其实是想和我比脚力。
我追上她,要和她换鞋子。她说换过来也不一定跑得过她。后来我就穿着她的小红鞋穿过火车站,到达故事的入口。

她从包里取出剪刀,钳子,又在左边支起一个网。不一会儿,她除掉了入口的杂草,网里也聚满了吸血虫。
那些虫子脾气暴躁,身上淡青色血管一清二楚,挥舞着头上的吸管,个个不可一世。
小芽笑嘻嘻地把网口扎紧,将两三斤吸血虫扔进池塘。

在故事黑暗的通道里,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哥舒。
他继续扮演着书中的角色,带把刀,在路边的草丛中作匍匐状。
我把他指给小芽,她就走过去,扶起他,给他拍拍膝上的土,问他你怎么不开心?
哥舒说他要去边境那边儿,他接到匈奴的战书已整七天。七天一过,战书就失效了。
小芽说失效了怎么办?
哥舒说匈奴的马匹会跑进他们的国土,把他们国家的马用一根绳子串起来,全部带走。那样农业会衰败下去,人民会饿肚子,厕所被改造成寺庙,人民开始烧香告佛,夜夜祈祷马匹的归来。

哥舒说着哭起来,抽出刀在路边的草丛中乱砍一气。
他的动作很笨拙,像个舞蹈初学者。
小芽说你踩死了好多绿色小昆虫,弄断了好多植物的茎。她搬着指头大致估了一个数目,在包里的蓝皮儿小本上记下。
三五分钟后,哥舒又回到原处匍匐起来,好像在等什么人。

小芽没跟他道别,她说这种人很可怜,不想再打扰他。

18:53 2001-6-7



豆角未干时(四)——豆角在拆我的故事

没走多久,小芽就掉泪了。
我说哥舒那人命该如此,没什么的。
她抹了抹泪花儿,说:不是这个。她说:我想妈妈了。

我翻开书,用一根草茎拨开两个词。她指着挂在词中间的窗帘说:你看!妈妈在房间走来走去,她也一定也想我了。说完就跳了进去。

小芽的举动很自私。她把我一人留在荒野,自己去和家人团聚。不过,她还是个孩子。
我无所事事,拨起一根一根的草,拨到九支就用一支扎起,抛向空中。它们落下时都沾满了空气中悬浮的露水,像被洗净的韭菜。

我把一颗较大的露水滴到书页上,书上的字就被放大了。我拨开那两个词,看到小芽和她妈妈各自长着两个操场那么大的脑袋,坐在床上嗑瓜子儿。
小芽看我一眼,吓呆了。
她看到书页这边的我趴在地上,小得像一粒沙。

小芽很快回来,她说你刚才怎么那么小?我把书页上那颗露水倒在她手心,她笑了。
看得出来,笑里含有想要拥抱我的成份,但她没有。她只用手抚抚鼓鼓的胸脯,定一定神,继续赶路。

我说小芽,你妈妈还好吧。
她说她又有了一个弟弟,十一岁了,整天在外面疯跑,跑着跑着就被一些笔划绊倒了。一些带钩子的笔划会把他的衣服挂破。有一次他光着屁股回来。妈妈找不到针线,就在书本上拆了一个小六号的楷体字,把一根“横”在窗台上磨了磨,穿上另外的“撇”“捺”,才把裤子缝好。

我有点儿着急。我想,女人一成家,什么都不顾了。为了儿子的屁股,她正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我的故事拆散。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先前写的这本书就会越变越轻,越变越轻,最后翻开看到的只会是一张张的白纸,俨然一个崭新的白纸本儿。

小芽见我欲哭无泪,问:你没事儿吧。
我摸摸她的头,说:好孩子,以后回家给你妈妈带一些针线回去,别让她再折腾我的小命儿了。

豆角说前面的村子肯定有铁匠,铁匠的老婆一定在纺线织布。
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她又说:上次我去时,住铁匠家隔壁.打铁的咣当咣当声和纺车的吱扭吱扭声,搅得我一夜没睡。
19:52 2001-6-7

豆角未干时(五)——铁匠和妇人

二十多分钟,我们见到了铁匠。
他正在打一块铁。
如果他不在打铁,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是铁匠。
因为他皮肤细腻白嫩,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他的妇人却一副男人相,虎背熊腰坐在纺车前吱扭吱扭地纺着线。
他们没发现我们。

铁匠打铁很投入,锤子砸下去迅速弹起,再砸下去,一上一下地循环着。
弱柳扶风的铁匠干活很吃力,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渗出大小相同的汗珠子.
那些晶莹的椭圆状液体一颗一颗飞溅到妇人刚纺出的一根线上,两颗两颗中间都奇妙地保持着一指宽的距离。
这加重了妇人的纺线工作量。她扭过头,说:你打铁离我远些,你看,这些讨厌的汗珠子,一直往我线上跑。
铁匠不说话,只是哎哟哎哟地打铁。
妇人就把一个小瓶放在线的一端,用一块砖把纺车的另一头垫高。汗珠子排着队一颗一颗地坠入瓶里。
不一会儿,就接了多半瓶汗水。
她看到铁匠还不理她,就把它泼进火炉。铁匠的锤子在空中顿一下,又接着打。
不一会儿,火炉里的火被接二连三泼来的汗水浇灭了。

铁匠用袖子擦一把汗,一把抱起妇人。妇人却没放开手中的纺车。
铁匠把妇人连同纺车抱进房里,和她亲一个嘴,抱怨她打断他的工作。
他说:今天不把锄头打出来,明天野草就会长得更旺,它们不但会招来更多的害虫,将来还会浪费农人更多的体力。农人都很小气,你是知道的。下次我买他们的炭,他们一定会在里面掺黑泥,有些还会加适当的硫磺。果真那样,我打铁时火炉会无缘无故发出炸裂声。那样心惊胆颤地打铁,我将渗出更多的汗珠。
妇人眨眨眼,把下巴收紧,又放松。说:你想得太多了。大不了我再准备个大点儿的瓶子,要不把后院栽葵花的那个塑料脸盆腾出来用。

铁匠又和妇人亲一个嘴,在她胳膊上掐一把,说:你是存心不让我干这营生了。
妇人说:我可没这么想,我还指望你打铁给我盖新瓦房呢。

我和小芽很尴尬。
我们在院里站了很久,却没被主人发现。
我们看完铁匠和妇人亲的第三个嘴,就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我们睡在铁匠的隔壁。
夜是那么静。
2:33 2001-6-10


豆角未干时(六)——塑料脸盆里的葵花和蚯蚓

小芽提起铁匠后院的那盆葵花。

她说,铁匠老婆说得没错,那葵花是种在一个塑料脸盆里。他们最先用那个脸盆和面。有了新脸盆和面后就用它洗脸。再有了新脸盆后,就用它栽葵花。
他说铁匠的后院种什么花儿都不活。葵花也长不到一米。
但妇人喜欢养花,就只好栽葵花。

铁匠把一颗生瓜籽埋进盛土的脸盆,每天给土浇水,施肥,除草。有些草是除不完的,于是他捉一只蚯蚓放进去。

蚯蚓刚开始还勤勤恳恳地松土,后来发现原来不是在自己先前的地盘,就成天缠着葵花的根须,用葵花听不到的声音恐吓:别以为我软,我的牙都在肚子里呢。晚上你一睡着,我就会咬掉你的一小部份根须,还不让你有所察觉。几个月下来,你的根就会消失不见,你的杆会失去水分由绿变黄,叶子也会随之枯萎。你再也无法吸收阳光,你每天只能看着身下干瘪的影子,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一直到死。

葵花的根须和铁匠一样胆小,听蚯蚓这么说,就信以为真。每天晚上做自己死掉的梦。
一些梦很离奇。它梦到自己飘浮在无垠的海面,不断滴在海面的每一颗泪珠,扩散出无穷无尽的涟漪,一些涟漪碰到另一些涟漪,就迸出淡紫的火花儿。海面顿时成为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海天交结的地平线开始移动,离它越来越近,最后到跟前一看,它并不如想像的那样细,那样直,而是手指粗的一条柔软光滑的肉体。它觉得这样的地平线在哪儿见过,但死活想不起来。每次他快要想起时,都会大叫一声,猛烈地摇动身上的枝叶,满头大大汗地醒来。这时,它就听到蚯蚓在它的根须与根须间来回穿梭的沙沙声。

小牙讲到这里,嘻嘻笑着,说铁匠家的葵花真命苦,怪不道它长不高。
我说那只蚯蚓最后呢?

她把眼睛闭起来,不想给我讲下去的样子。我猜她要我求她。
她见我没反应,就说,后来那葵花就尽量让自己的叶子长得距离近一些。这样,有风吹来,叶子和叶子碰撞就会发出它想发的声音,而不再是普通的哗哗声。

无数个夜晚,铁匠快入睡时,都听到葵花叶子发出的“蚯——蚯——”声和“蚓——蚓——”声。铁匠觉得后院有点儿异样,就带了手电筒去看,他看到了葵花在夜里正在进行的迫不得已的衰败过程。但他并不把蚯蚓挖出,第二天却到集市上买了一个新脸盆,把葵花和蚯蚓盛在里面,让葵花在一种新鲜感中慢慢枯萎,让蚯蚓在一个新环境中继续它咒语般的恐吓。

我问小芽这铁匠有没有念过书?她说没有。她说:铁匠五岁时用胶水完好无损地复原过一个打碎的暖水瓶;九岁爬上村里最高的榆树,用米尺去量两根电线之间的宽度;十二岁被一个寡妇吻得鼻青脸肿;十六岁那年他曾把两辆自行车改造成一台四轮拖拉机……

我还想听铁匠的其它事,可豆芽是真的困了。
她四肢一动不动,哈欠连天。
她的眼皮儿已被眼屎完全糊住了。

3:46 2001-6-10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