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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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手杖静静地靠在门口,没人进来,也没人出去。
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白纸卷起,又倒下,平铺在木制平面上。书柜里的书一声不响,和以前任何时候一样。
这个早晨的阳光,就是这么一丝一缕地照进来,在地板上一块一块地堆积,直到整个地板都显现无疑。门外有过路的脚步声,轻重缓急,绝不雷同。还有汽车开过,发动机的响声盖过脚步声,轰轰驶过。用不了多久,那些脚步声又传进来,这时,博尔赫斯的手杖还在门口靠着,一动不动,像是照片里的。
一只我叫不上学名的小虫,曾经飞进这间屋子。它的脸很黑,仿佛来自煤坑。它刚进来时不知该落在哪里,就在空中绕了几圈,这当中,有一两次不小心碰到南墙和北墙,南墙挂的那张老照片上的人,眼睛眨也不眨,北墙上钟表响了七下。最后一声响起时,它已经落在床上摊开的那本书的第五十二页十一行的两个字母中间。它原以为可以落在一个字字母上,结果却不是。现在不得不承认它的降落动作极美,仿佛那个字母有毒似的,先用许多腿中的两只轻轻地支在一个y上,这像河边的鹭鸶。然后第三只,第四只接着放下来。落在书页上的腿的数量依次增加,最后它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加到了那两个字母中间的空白处。可没停多久,就飞走了。飞出床上方的立方体空间,飞出长方形的门框,消失在窗外的空气中。
那根手杖还在那里,表面的油漆反射着短短的微光,很腼腆。
翻开史书,抽出一个事实:天黑之后,手杖将一点一点溶入夜色,像注入黑色素的、一层深似一层的、悄然无声而又平凡无奇的无数个夜中的一个。
一切寂然无声。中途来过几只我还是叫不出名字的鸟,停在半树上,试探性地叫了几声,没有应答,就飞走了。起飞时,一根老掉的羽毛从身上掉下,像我们的头发,我们的牙齿。
窗外的花很多,也都静静地开放,清晨的露水早已不知去向,颜色不一的花瓣和深度不一的绿色叶子像举手那样,把体内的水份送上天空。它们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雨。本来就属于它们的雨。
每次下雨,昆虫们四处走动,以释放体内的激情。它们爬上高高的花茎,像摘月亮的人一样伸直脖子,踮高脚跟,让雨水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这样,当天晚上,就会有好梦造访。雨停后,它们从花茎上下来时,都非常小心,即使雨水把植物冲洗得干干净净,还是担心弄脏身体,哪怕植物们依然散发着它们各自独一无二的芬芳。
这个早晨,植物支撑着打开多日的花苞,香汗淋漓。昆虫三五成群,走着小土粒的五子棋。一小块一小块的树荫,反衬出大片大片雪白的阳光。
可是博尔赫斯黑色的手杖,它依然靠着门口,不动声色。看起来,忧伤,深刻。
翻开中学的物理书,抽出第二个事实:一切静止的物体都在运动,比如石头,树木,以及取材于树木的手杖。
现在,手杖的主人,暮年的博尔赫斯,在字与字,词与词,短句与短句之间,睡着了。眼皮一动不动, 仿佛橡胶制品。有时动一下,可能是接到了母亲的、儿玉的一个轻轻拥抱,或者好友的伸出的右手。
有的字很软,有的字很硬,他挑出一些软的,铺在身下、盖在身上,硬的当作枕头。很美的词插在花瓶里,丑的放在窗台上。甜的含在嘴里,苦的盛在透明的罐子里,心情不好时看看,就会好。
博尔赫斯睡眠中的世界,是永生永世的明亮,仿佛一个刺眼的比喻。

23:46 2001-5-15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