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睛游戏
我用一根黑布条,把你的眼睛蒙起,带你出去。
现在是下午四点。
我和你并排走时,你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你先是用左脚或右脚的脚尖试探前方有无障碍,有的话就抱怨我一声,然后及时绕过。没有的话,就和我并排前行。有一次,你试探失误,一把倒在我怀里。那颗被黑布条一分为二的小小的头撞在我胸膛。街上的行人看到后,都笑了,你听到四周涌起的笑声,脸“轰”地一声,红透了。我当时感受到了一种很新鲜的幸福。我对任何人的幸福可以不屑一顾,也就从那时开始。
下午四点多一些的阳光,在行人的脚下已经可以拖出长长的影子了。不明来历的风,大部份柔柔地吹着我们的衣衫,衣衫在我们腰部晃晃悠悠地摇摆着,小部份吹进我们的每个扣眼儿,我们于是感受到了一排凉丝丝的点。
你建议说:你走前,我走后。
你说:这样我就不用再试探。
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走前,你走后,你紧紧拉着我的手,怕我把你扔下不管。你既像暂时失明的病号,又像行走不便的老人。
四点二十分,我们钻进一辆出租。
第一次上出租时,你把头碰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要上的是一辆出租。你委屈极了。差点儿哭出来。
我说:你别急别急,我来帮你。
那时你在我左边。我的右手伸向你的右肩,我的左手放在你的头顶。左手把你的头轻轻往下按时,你的整个脸开始向地面倾斜,倾斜到一个右手可以理解的角度,右手就把你的身体往前推。这时,你习惯性地迈出左脚,只是这次左脚很自觉地直接提到一个高度。于是左脚碰到了车厢(这可是个好消息)。稍后右脚紧随其后,碰到了第二块车厢。你肩膀上的那只右手这时恰如其分地再给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力,与地面已经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锐角的脸与此同时向前上方移动,你的身体就这样进了出租。
我说你往里坐,你挪了挪屁股,直到你左侧的部分身体碰到另一个关闭的车门。我在你身边坐好,“彭”地拉上车门。一个声音从前方传过来:都坐好了?我说:好了,走吧。
在飞速行驶的车上,你一句话不说。脸毫无表情地面向正前方,好像死死盯着前方的某个点。但我知道,你什么也看不见。你能看到的只是黑暗,无边无际的让你胸腔随时都会爆炸的黑暗。你把手平放在腿上,放一段时间,就把它移到座位的布料上。布料很安静。
前面的后背发出声音:你们去哪儿?
我说:你等一下。
后背转过脸来,一脸疑惑。
我取出笔和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名给他。
脸无声地笑笑,又变成了一个后背。
两个小时后,我们下车。
照例,我走前,你走后,我拉着你柔软的手。
你说:这儿路怎么这么不好?
我说:这是乡村。
你说:乡村?你来过吗?
我说:没有。
我们并没进村。
我把你带进了村外的一座果园。
这时是傍晚六点四十。天还没黑。这时夏天快过去了,果园里到处是熟透的果子。
果农回家吃饭了。他吃过饭,会看看电视,抽抽烟,然后一觉到天亮。
你鼓着鼻翼,说:好香啊。
我拉着你的手,把你领向果园深处。
我们走得都很小心,果树很低,果子经常打着头,“嗵”地一下,生疼。我在前面给你拨开一根根树枝,对你说弯腰再弯腰,你才能过去。如果你腰弯得不够低,还要过,你的头发就会被树枝绞住。我返回来,把你的头抱在胸前,在你温热的一浪一浪袭向我胸口的鼻息中,给你解开被绞住的头发。
离果园的入口越来越远,我发现这果园是出奇地大。越往深处走,树枝就越低,果子就越大,我们的行进也就越来越困难。
你说你走不动了。我听到后,返回来,让你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给你揉脚。你的脚很美,肉乎乎的脚背,短短的、胖嘟嘟的脚指。我把它捧起来,吻了吻。你说“不要,多脏啊。”然后你问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我突然就哭了。我说:“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回去,蒙着眼睛一个人回去。”
你也哭了。你说:我不能把布条解开吗?我说:不能。这是游戏规则。你说:你就不能再把我带回家吗?我说不能。这也是游戏规则。
天很快就透黑了。
我泪流满面地跑出果园,搭车返城。
我在家洗完澡,躺在柔软的双人床,我想着此刻身处几百公里以外陌生小村的最爱,想着我们的蒙眼睛游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6:52 2001-8-30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