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邻居
我叔叔住在一个小山沟里。越战结束后,他呆在小山沟已经三十年了。
一天,叔叔的战友从北京来看他。他们坐在小院里喝酒。喝到一半,叔叔的邻居来了。叔叔的战友一眼就认出,这邻居就是打断他腿的那小子。
叔叔的战友批评叔叔说:他是我们以前的敌人,你怎么能和一个敌人和平相处三十年呢?
叔叔红着脸说:他人很好的。
邻居给叔叔的战友倒酒,战友一把打翻酒杯,习惯性地从腰里掏枪,但没找到,掉头去找砖头。
叔叔看情况不妙,掩护邻居逃跑。
他战友没办法,举着砖的手被叔叔死死抓住,眼睁睁看敌人跑掉。
第二天,战友趁叔叔出门,到邻居家闹事。他要邻居赔他一条腿。围观的村人看他行动自如,都说不是好好的么?战友就脱掉裤子,让那条人造假腿充分暴露。村里的许多妇女小孩子吓得作鸟兽散,只剩下几个中年村民啧啧叹息。
邻居说:我没钱,赔不起你的腿。
战友说:没钱那让我也打断你一条腿。
邻居哭了。
他说:不行的,我没钱,如果腿被打断了,装不起假腿,生活不方便不说,庄稼谁收拾啊?
战友说:我就是让你生活不方便啊。庄稼嘛,你可以租出去,让其它的村民种,年底给你交租子。
邻居说:这怎么可以?那不就成了旧社会了?交租子?我不成了地主老财了?
战友讥讽地说:没钱就得当地主老财!让不让打?
邻居没办法,含泪答应了。
叔叔的战友并没有马上就打断那邻居的腿。他找不到感觉。
他冥思苦想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北京了。
村人都以为他良心发现,回去过城里人的太平日子去了。谁知,叔叔的战友一回到京城,就给从前一起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老哥老弟打电话,要他们帮他找一把当时的枪。那种枪已经不好找了,现在已不是战争年代,而且三十多年过去,当时的枪都进了军事博物馆。
叔叔的战友又拐着弯联系了一些博物馆的干部,让他们帮他搞一把打越战的枪。干部们很为难。
他们说枪是国家财产,不能随便给人的。
战友说:那我用两天。干部说:用可以,不过,得租。战友说:租?一天多少钱?
干部说:五百。
叔叔的战友还也没还价,豪气冲天地一拍桌子,五百就五百!
干部打开玻璃柜的锁,清除了枪上的灰尘,再给枪贴上标签,把它递给战友。
这时,叔叔的战友不干了。
他说:你在枪上贴这个东西干什么?难看死了。
干部说:不行的,不贴不行,国家有规定。和平年代,每支枪都得标明出处,没有出处的枪一定是私造的,或者是偷进入境的,要判刑的。
叔叔的战友拿着这把贴有标签的越战枪,再次回到小山沟。他一进村就找叔叔的邻居那条腿。
他看到那条腿是在村口。叔叔的邻居扛着劳动工具从地里回来,满头大汗。
战友二话没说,“澎”地放了一枪。邻居应声倒地。
叔叔的邻居在医院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我没钱。他对护士说:我要出院,我交不起住院费。护士微笑着说:没钱可以先记帐。邻居说:记帐?记帐也是要还的,我还不起。护士说:还不起想办法呀,不愿偷不愿抢,就去募捐吧。邻居说:我并不可怜,我这条腿是还给人家的,和公益事业不沾边儿。护士嫌他罗嗦,脱下他的裤子,打一针,趴在值班室睡了。
当天晚上,叔叔的邻居从医院里逃走了。他没回自己的山沟,没人知道他拖着一条腿去了哪儿。
叔叔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他已返京的老战友,希望他能帮着找一找,毕竟他的社会关系多一些。战友一口答应。几天后,这战友发动了全国各地所有公安战线的朋友,他们开始夜以继日地搜捕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庄稼人。
战友对采访来的记者说:我们不是找人,而是搜捕逃兵。本来我与他的个人恩怨已经了解,但他竟然在受伤后逃走,这就不对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我们最痛恨的不是心狠手辣的敌人,而是战场上的逃兵。虽然那场战争已经结束很多年,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人也还是那批人,对手还是对手。没有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不会知道,我们这些退伍老兵雨夜里隐隐作痛的关节……说到这儿,战友的情绪很激动,他的眼圈红红的。一旁的老兵于是解散记者,把他送到宾馆休息。
叔叔没想到,自己邻居的逃跑会让老战友再重回战争年代。他给战友打电话说:你别找了,找到了又能怎样?干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战友不答应,他说:找到了军法处置。叔叔说:你又不是他的上级,没这个权力。战友叹口气,声音就变了调,他说:逃兵真可恶啊,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连的几个逃兵吗?他们逃走被敌人捉住后,全都招了,轻而易举地害死了大批的同志,你难道忘了我们那些同志是怎么死的吗?
他一番话,说得叔叔不吭声了。
叔叔的邻居是个越南人,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他被我军俘虏后,隐姓埋名在这小山沟,娶妻生子,春耕秋收,过了三十年。这三十年已经把他变得与叔叔他们一模一样了,讲一口流利的地方话,用大碗吃面,天不黑就睡。
叔叔刚来山沟时就知道他的邻居是个越南人。他有好多个晚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在想怎么办。村里没一个人知道他是个逃兵,他的手中有我们几十个同胞的性命。叔叔到底没想出办法。后来他就试着和越南人打搅。每次走进越南人家门他都暗暗发誓:如果他对我有稍稍的不敬,我马上就向村长汇报。但三年五年下来,每次越南人都很和气。十几二十年下来,叔叔和他成了好朋友。他们经常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商量下一季要播种的农作物。不过,叔叔看得出来,这越南人很胆小,他被战争吓怕了。他小心地回避着他邻居的历史,几年下来,和他无所顾忌地聊天叔叔也不会提起那场战争。
但一天叔叔的战友出现了。他一枪打断了这越南人的腿。这时战争已经结束三十年了。
叔叔想过劝邻居的家属进城打关司,他想过劝邻居的女人再嫁,也都只是想想。他以为越南人已经死了,或者已经偷渡回国了。但没过多久,他的老战友就在另一个山沟找到了越南人。
战友打断了他的另一条腿,并给他做了一个可以坐在上面用手撑地前行的小车,让他在各各城市乞讨为生。
我在街上碰到过好多这样的人,他们蓬头垢面,从你的身体下方伸出脏兮兮的枯枝一样的手,问你讨一毛两毛。这种人很多,我不知道哪一位是叔叔的邻居。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