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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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死了。
姥姥的坟在村外的一片柿子树下。
那年秋天,火红的柿叶密不透风地插在每个枝结上,安静地享受着各自的华丽。那年秋天,远山一天到晚都是灰的,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灰。除此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泥土。
姥姥的坟是最新的。她在那片坟地的最北边。

按照乡俗,一个村民入土后,她的直系亲属七天之内不许探望。村民们固执地认为,死者到达另一个世界,都有个适应期,而这个适应期,不多不少,整整七天。在适应期内,任何一个直系亲属的探望都会使死者分心,不能顺利地适应新环境。

姥爷这七天,是被绑着过的。
乡亲们几次三番把他从去坟地的路上追回来,每次都气喘吁吁。最后一次,一个长者对姥爷说:老伙计,你也七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你对她好,要看望她,其实是害了她啊。
姥爷不说话。
乡亲们就把他绑了起来。

被绑的姥爷,穷尽了他一生所获取的聪明才智,但终未挣脱那根绳子。他的手腕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挣扎留下的伤,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好心的邻居每天按时给他送饭,喂他吃饭,还给他包扎伤口。但姥爷并不感激他们。

第八天,那个长者解开了姥爷身上的绳子。他对姥爷说:老伙计,大妹子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别再动不动使性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注意身体啊。

那天早上十点,姥爷提着一篮子饭菜,踉踉跄跄地来柿子树下。
姥爷来看姥姥。
姥爷一屁股坐在姥姥的新坟边,就嚎啕大哭。他对姥姥说,那些狗日的把我整整绑了七天。他们不让我来看你。现在我来了,我来陪你坐坐。
后来姥爷就坐在姥姥身边,一直到天黑。

那是秋天,秋天火红的柿叶在姥爷的耳边沙沙作响,秋天灰色的远山在姥爷的眼中,赌气似地一动不动,它们甚至有意让姥爷以为,是它们把姥爷和姥姥分开的。它们居心叵测,它们诱惑姥爷去把它们掏空。

这天姥爷吃了一顿饭。
第二天,姥爷看姥姥时提了三个篮子。他带了三份饭。
第三天,他带了两个小板凳,一个自己坐,另一个给姥姥坐。
第四天,他不再带饭了,他不顾乡村们的阻拦与嘲笑,把炉子和炊具搬到柿子树下。在前一天,他已经搭起了一个类似于看瓜人住的临时的小窝篷。不过,姥爷的窝篷与他们的不一样,他用最好的木料,最粗的铁丝,最贵的钢钉。他的窝篷不是临时的,他是要在里面度自己的余生。

村外的夜很黑,柿叶在黑暗中哗啦啦地翻着自己仅有的两个面,已经变得很少的蚊虫飞进姥爷的窝篷,飞一圈很快就飞走了。有时半夜会泣泣淋淋地下起雨,姥爷会用准备好的塑料布将姥姥的坟头仔细盖严,这样它看起来总是新的,否则,他会觉得姥姥离他越来越远。窝篷里的姥爷每逢雨夜都通宵不睡,黑暗中他一直把浑浊的老眼睁得很大,他总以为会看到什么,但往往什么也没有。只有雨点儿打在叶子上的叭嗒声,不绝于耳。
住在坟地的姥爷对姥姥新坟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他有两把崭新的小铲子,好几把崭新的笤帚,他每天都坐在姥姥的坟头,填填这儿,扫扫那儿,如果他看到无心落在坟头的草籽,他会用手指将它们紧紧捏起,把它们放进自己的汉烟袋里。于是,晚上这颗明年有望发芽的草籽就会随着姥爷的吞云吐雾,万劫不复。
窝篷里的姥爷,日日夜夜被一种厮守的幸福包裹着,他很感激这样的生活。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哼一个曲子,但总是哼到一半就卡住,他觉得不尽兴,他就去做一顿好一些的饭。村里人也不去打扰他,就连村里出了名的痞子也认为,打扰这样一个老头子,实在是做孽。

几个月后,打扰姥爷的人还是来了。
他们是从外地流窜来的盗墓贼。
那天晚上,盗墓贼的卡车停在姥爷的窝篷前。领头的一把揪出昏昏欲睡的姥爷,要他说出哪座坟里有宝物。
姥爷说不知。
领头的说那你看什么坟?
领头的对其它的同伙说这里一定有宝物。否则,这么小个村子也不会专门派个人来看着。
姥爷说过一句后,那天晚上再也没说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他不习惯。

那天晚上的盗墓贼很疯狂,可能他们没盗到宝物已经很久了。他们挖开了好几个墓,但都空空如也。领头的又揪起姥爷,又问哪座坟里藏有宝物?
姥爷不吭气。
最后他们要挖姥姥的坟。领头的推测说,可能就在这个里面。
姥爷不停地冲他们摇头,向他们摆手,示意里面决不会有宝物。领头的一把把他推到窝篷上,窝篷里的整整齐齐挂着的两把小铲子受到震荡,碰撞出当当的响声。

后面的事情我已无法讲出。
我只知道,姥爷七十一岁那年,在姥姥的坟边丢掉了他自己那份疲惫不堪的人世。他最后听到的声音,不是火红的柿叶翻转叶片时的哗哗声,不是夜雨泣淋淋的呜咽,而是那当当的几声。两把小铲子碰撞发出的,当当的几声。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