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宋朝牢狱的看守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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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第一场雨,已经下了三天了。

第一天午睡起来,看着窗外灰不溜毬的天,我想起了乡下度过的童年时光。童年给我留下的,是年轻母亲柔软的肌肤和她温热的体温,是对父亲所在城市子虚乌有的迷宫般呓想,是高举着穿了长长的线的针,去柿子林扎柿叶的那些金黄色的深秋,还有就是,邻村初中毕业的民办教师带茧的巴掌。那巴掌像只苍蝇盘旋在我刚睡醒的头顶,我向空中挥挥手,迷迷糊糊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心里才稍稍舒服了点儿。

第二天午睡起来,雨还没停。这和我入睡前的判断不符。我估计一觉起来会出太阳,会有穿花裙子和线裤的女孩从窗外路过。我会冲她们打招呼,作鬼脸。我做的鬼脸,见过的人都说很难看,甚至有点儿恐怖,她们劝我说,以后见了女孩,别那样了,会把人家吓坏的。每次我都很痛快地答应着,但事后依然故我,甚至有增无减,其中的原因,我至今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不过今年入秋以来一直下雨,我还没冲哪个女孩做鬼脸呢。这几天我一心等天晴,等穿花裙子和线裤的女孩路过,把她吓一跳。我对自己的这一计划很乐观。因为入睡前我估计雨很快会停,午睡醒来就会停。但事实上没有。这天午睡醒来,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依然灰蒙蒙的天,想着即将看到下一个鬼脸的女孩,她的脸和脸上的五官,她的乳房和阴唇,还有胖乎乎的手指脚指。突然一个时刻,想像中的这些异性器官开始散发一种暖烘烘的极具吸咐力的气味儿,一种夹杂着一股子药味儿的气息,使我心醉神迷。想着想着性器就硬了。我掀开披的棉被,迷迷糊糊坐在马桶上后,才感觉稍稍舒服了点儿。

第三天我睡醒时天快黑了,四周一片死寂。我竖起耳朵想听出一点儿声音,但什么也没听到。我意识到是不是该去看耳科医生。刚打算动身,一串声音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出现了。那是一个不断捏着的自行车铃铛。我想知道骑车的是谁,一想到肯定是我不认识的,也就没了探究的兴致。我发现耳朵还是好的,但那个我本来会见到的耳科大夫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也可能已经到家,正和老婆孩子吃饭。我像赶什么东西似的,把手又在脸前一挥,瞎想什么?这个,可能是呓想症的前兆吧。可是,神经科大夫,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看了。

发现了呓想症的前兆,又不去就医,结果会怎样?据我的推测,意识只能是离现实越来越远,最后直至中断与自己身体的最后一丝联系。这样一来,失去依附的意识深入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个生活场景都会变得轻而易举。但如何回来是必须考虑的,比如得有人在你肩膀,或随便哪个部位拍一下,把你从那些历史的暗角拉回来,但回来之后的情形关不容乐观,如果你自己没发现,别人也会告诉你,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痴了。

我那天下午的情况与此类似,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向某个朝代走去,我的步子越走越轻越走越轻,时不时还绊着路两边沉睡的奇装异服的书生、官员、平民百姓。同时我又用残留的少部份知觉得知到我所处的现实:我的房间空空荡荡;老婆出差已经一周,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门反锁着,我不去开就不会有人进来。这样我就碰到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呆会儿拍我的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远在他乡的老婆,还是楼下收电费的老头子?

我极需要有人拍一下,把我拍回来,拍回这个因为实验楼建设推迟开学的二十一世界初的校园家属区,拍回一单元二楼的那只马桶。但四周一片死静。刚才那串车铃响了不到半分钟就消失了,它再次传进我的耳膜,可能要到明天上班,但那时我可能什么也听不到了。

身体和意识从一个朝代进入另一个朝代,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如同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在重重叠叠的梦中梦,你永远不会想到套在外面的那个梦,永远也安于所在的那个或深或浅的梦,不论它是好是坏,让你喜欢还是恶心。大多时候,因为身体某些物理的原因,我们会同时从这些错踪复杂的梦中带着一身冷汗脱身而出,醒来后慌慌不可终日,发誓下次再坠入其中一定用另一套超常的思维进行自救,但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大多对这咬牙切齿的赌誓很失望,因为另一套超常的思维,他们在现实中经过一番自我摧残或许可以暂时获得,在连环梦中此法行得通行不通,就得看运气了。运气好,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的梦其实是在另一个梦中,你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这个梦脱身而出,跃入另一个梦,但另一个梦是否就是最初的那个梦呢?于是你依照上次的经验,像高台跳水一样两臂上举,纵身一跃,跃入另一个虚无飘渺的天地,不过,也可能会从床上摔下来,摔个狗吃屎。

有人告诉我我是宋朝的一个看守。我不相信。那人托起我的衣服,我看到精糙的黑布料和上面的几粒米。他说:江南的看守身上总是沾几粒米的,这是你们和京城看守最大的不同。我没见过京城的看守。我说:我没去过京城。京城是不是很远?那人把下嘴唇鼓起来朝鼻孔吹了口气,不屑地说“废话”。我说我真的是个看守吗?那人拉着我的手,指指四周冷冰冰的石墙,又指指远处一个透着微光的小门,说你该信了吧?我说这不可能,我应该是坐在马桶上的。那人仿佛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说你最近是越来越反常了,上班谈什么不好,谈马桶?你要是想谈马桶也该去张顺家谈呀。我说张顺是谁?他说张顺是这儿的马桶制造商,他这辈子只对马桶感兴趣。他制造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马桶,全都送进宫里了,真不知宫里的人用它做什么。我说宫里人的屁股都是方的三角形的,要不他们也不会专门定做了。那人笑笑,拍拍我的肩说上班别老马桶马桶的,好好看着吧。
他说完就朝那个小门走去。不一会儿,他走到小门处,一个小小的戴着与我的帽子相同的头从墙里伸出来,和那人嘀咕了两句,放那人出去。

看看四周密不透风的墙,我突然感到一种莫明奇妙的心慌。我找到门口的同行,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同行说你怎么傻啦?我们在这儿一块儿干了快两年了,你现在问我这种话。我家里人要是有关系,我早就调到上面了,还会和你一天搭伴儿?
同行后来还说了一些别的话,我全忘了。我只发现他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黑制服,戴着形状相同的黑帽子,帽子上写着“差”字。让我不解的是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女人才有的气味儿。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也没问他。我想这个问题不论问哪个男人,他都会不高兴。

我想我就要忘掉自己是坐在自家马桶上这件事了。我坐在马桶上打着瞌睡,现在是晚上三点左右,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睡了。我把瞌睡打到了宋朝的牢狱,我是一个牢狱的小卒。我感觉我的前一套思维渐渐离我远去,一套新的,宋朝看守的思维正一点一点将它替代。

我新认识的同行话不多,皮肤很白,看着像本地人。我说你是本地人吧?他说我从小身体就弱,成人后什么活儿都干不顺当,家里人没办法,只好给我找了这个差事。我爹说只要你坐着就行,上头来视察,也只是抬抬屁股的事儿。然后同行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说:对,你说得对,我是当地人。不过,两年前你刚来时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你忘了?
我说我是怎么来的?你给我说说。我的脑子一直不够使,动不动就忘东西。昨天我日记还写到这事儿,但卡住了。
他说:“我记得那时是马桶制造商张顺带你来的,他对我说他已经给上面打好了招呼,你的手序他都帮你办好了。然后就把你介绍给我。他说这是胡国因,我一个朋友的孩子,一出生就睡不够,经常是工作到一半就睡着了。至今一事无成。他的情况和你差不多,以后多照顾着点。说完就走了。”
我说张顺以后来过没有?同行说以后就没见他。他生意一天天兴隆了,而且很会巴结上面,像他那种人,没事和是不会来这里的。那天我还想问同行一些其它的问题,但他说他不能说太多的话,很抱歉。他的身体很弱,话说多了,呆会儿上面要是来了人,会抬不起屁股的。
我说你再说说,真那样到时我扶你走来。
他说你别说笑话了,哪次上面来人你不是呼呼大睡?哪次不都是我把你叫醒?你还扶我?呵呵。
他喝杯水,很疲倦地从椅子上起来,上床上躺下了。

我看到他躺下,忽地一阵睡意袭来,我坐在他刚坐过的还带温度的椅子上坐下,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每次入睡我都需要很长时间。我习惯用这段时间思考东西。以前思考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了,那天坐在同行的椅子上,心里一直惦着那个叫张顺的马桶制造商。我们是如何见面的,他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在他的马桶生产线上工作?难道仅仅因为我无法自制的瞌睡吗?

晚上我没吃饭,同行也没有。一直呼呼睡到第二天十点。我睁开眼之前,想着醒来后会在另一个地方,一个与当时有千差万别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那个世界的具体模样,但我似乎与它有着某种极密切的关系,我曾在其中生活多年也说不准。我睁开眼,一眼就看到木盆前洗脸的同行屁股上的粗黑布差服,我的心凉了一大半。
他洗完脸,也要我洗。我说我们今天干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坐着就行。我说坐着干什么?他说看门,不能让一个犯人跑掉。我想起自己是一个看守,我的工作就是看着这个门,就问他要是犯人跑过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制止?他说这倒不用。他们都是一些不要命的,我们一般不和他们动武。我们只需向上面汇报就行了。我们其实也可以说是汇报员。就是打小报告的那种。
我说:小报告?
他说是啊,我们把逃跑的犯人举报给上面,和学堂里的干部把坏学生举报给老师一样。虽然那时我最讨厌这种人,但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靠这个吃饭。呵呵。

这天我和同行两个人坐在门房,聊了会儿天,然后各自看了半天书。我们离犯人很远,犯人和犯人之间的一些斗殴的动静我们几乎听不到。同行说以前在离犯人近的地方值班,白天晚上都睡不着,眼睛一天到晚总是红红的,肿得像猪尿泡。后来上面下了指示,拉开了与犯人的距离,情况才好了点儿。
我说犯人都戴着枷吗?
他说也戴脚镣。这些都是朝廷重犯,他们各各身怀绝技,几乎每个人都有越狱的经历。
我说那可得当心。跑一个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几行说不让他们跑,得做好多工作。按上面的指示,我们必须让犯人感觉到牢狱的温暖。也就是说,得拉关系。我们要让他们愿意呆在这儿,一直到行刑那天。平时不要对他们大吼大叫,如果需要提审,我们传话时一般都用很温和的口气,免得他们因为慌张破坏情绪,影响提审的结果。夏天上面会送几车冰块进来降温,冬天生炉子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给他们每人换上有棉圈的枷锁,免得他们的皮肤与木枷摩擦出血。你知道的,犯人一年四季呆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不见阳光,他们的皮肤全都变得细腻白嫩,很容易擦破。我们作为看守,反正对他们好一些就是了。
我说:是,是,犯人犯再大的罪,也只是以前犯的,和现在不相干。

我在宋朝牢狱的看守生涯,每天都是这样过的,空空的大牢里,除了不见面的犯人,就是我和同行两人。他不能多聊天,我常常看书看着就睡着了。在那种生活中,我很少想到明天,想到事业和爱情。我意外地发现,清静竟然可能充当人生最大的快乐。

我作看守时,常听同行说起上面视察工作的事。有一次几乎就碰到了。那时我刚刚睡着,感觉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没反应。又拍一下,这次比前一次稍稍用力。我扭过脸,睁开眼,同行小声说接到通知,上面要来人了。我整个人一震,心想,自从来到这里,除了同行一人,还从未见过其它的同类呢。急忙洗把脸,整整衣服,站在门口迎接上面的人。
但那天一个人也没见到。上面的人根本就没来。同行很抱歉,说可能他们的安排有误,也可能是上面的人家里突然有要紧事,临时变更。

我回来后接着睡,这回睡得很死。我做了很多梦,一些梦缠着另一些梦,梦和梦搅在一起,最后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起初梦到张顺和他的马桶作坊,然后是一些面目清秀的中年人,他们身上穿着干净华丽的官服,说要来视察工作,统计犯人人数,看有没有越狱的。但有个时刻,一个着官服的人突然就捂紧了鼻子,摆着手对其它同伙说怎么这么臭?是不是有犯人大小便失禁?一旁陪同视察的我和我的同行身上同时开始冒冷气。我眼睁睁看着他打了一个冷颤,冷颤之后脸上随即露出暖和了一点的表情。我也想打一个冷颤,但我没打冷颤的感觉。我如何才能打一个冷颤让自己像同行那样身上也暖和一些呢?我试了一些方法,都不成功。这时,同行已经嘻皮笑脸地对捂鼻子的人点头哈腰,他说可能是从张顺家吹来的一股风。牢狱里很干净的,我们每天都打扫一遍的,我们的犯人都很讲卫生,他们都比刚来时强多了。
捂鼻子的人吱吱唔唔了一句什么,就带着其它人离开了。

我想在以后的一些梦里,那个捂鼻子的人可能会时常造访。我期待着那个梦的早日到来。不知是哪根神经出错,我对那个梦的期待是如此地迫切,以至于不经意就打了个冷颤,我从自家的马桶上醒了过来。
我竖起耳朵,估计天已麻麻亮,街道上扫帚划过路面的沙沙声开始此起彼伏。

雨小些了,几乎快要停下的时候,又下大了。大小不同的雨点辟辟叭叭地打在暴露在地表的任意物体上,有的被物体本身吸收,有的顺着物体流淌到其它物体上,被其它物体吸收,还有的好几天一直呈雨水状,因为它的运气不好,找不到可以被吸收的物体。它能做的,也只有蒸发。但蒸发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起码得等到太阳出来。于是那个早晨,我和许许多多无法被地表的物体吸收的雨水一样,耐着性子等待天晴。

我现在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清醒,我不愿在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午睡醒来后,再看到灰不拉几抹布一样的天空,再捂着被子呆坐在床上,回想像被马桶冲走的过往时光及与马桶有关的宋朝看守。无论如何我要出去走走了,不然只会越来越瞌睡。我随口吃了点儿饭,在电视前等了多半个小时,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像。我拉开抽屉,取出地下室钥匙,一头钻进地下室,然后像贼一样拿了把伞,来到大街上。
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这雨中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上,一些水果贩子披着化肥塑料袋,很像乔装打扮的特工。因为我一从他们摊位前经过他们就交头结耳。虽然他们东拉西扯着张家长李家短,可那些散发着市井气息的日常口语未必就不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语。我每路过一个果贩,走不远,都会很突然地回头看一眼,他们果然还在交头结耳,有时还莫明其妙地笑两声,阴险至极。即使这样,我还是可以忍受,但不能忍受的是我怕一回头会看到一把匀速行驶的飞刀,或一颗比飞刀快三到五倍的黄铜子弹。我明白我的少部份脑子开始不对劲了,呓想症,又是呓想症。
我走进一家书店。这家书店我以前常去,这是一家很老的书店,我在这所城市上大学时它就存在了。现在我毕业将近十年,它竟然还在这里。我觉得肯定有人讨厌它,因为它总卖一些人一辈子也不会看懂的破书,定价还死高,它里面的售货员(中年妇女)给你结帐时,十次有九次牙缝里别着韭菜花。书店的墙上挂着好几面镜子,她们为什么不去照照呢?而且她们经常会踩着你的脚,然后会不那么情愿地和你吱呜一声,算作道歉。每次这种事一发生,我就觉得匪夷所思,觉得这世界无药可救。不过还好,现在书店换了经理,里面的售货员也换成了青一色的女大学生。她们胸前打着的领结像小黑兔的尾巴,她们看起来个个像兔子。不等你进门就会隔着厚厚的橱窗冲你远远地笑,一种很像玩偶的面部表情。她们的牙缝里没有韭菜花,只是嘴巴一刻不停地嚼着一小团乳白色胶状物,胶状物使她们的嘴巴看起来像一架架不知疲倦的小型永动机。你不用担心她们会把你的脚踩扁,她们都穿着装有精致小滑轮的溜冰鞋,你给她们指一本你要的书,她们就会的身体就会像箭一样射向那个书架,她们的业务水平就是这样地不容小觑。
我在书店呆到天黑才走。我发现了一本写宋朝官史的书,其中有一章节写的就是宋朝牢狱里的看守。看守这样的小角色,作者是当作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通工种来写的,没有提到具体的人名。但我想它肯定与我有关。我把它买了下来。

走到书店的门口,我突然想到今天出门时的无所事事,突然意外地获息了当初的无所事事原来只是为了这本书。是啊,生活中许多事情看来没有目的,其实未必。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诸如此类的事现在看来不胜枚举,当然,也无须花费精力在它上面,因为无论如何,你不知道的终归无法知道。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最直接也最正确的答案。杜拉斯说过,她在写作过程中时常写一些自己也不大懂的句子,也不急于知道其中的含义。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谜底终会水落石出。

自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坐在马桶上把那本书翻来翻去,书里有很多字我不认识,它们看起来很繁锁,使用频率极低,可能其它的同行需要时,宁肯自己再生造也不愿用别人极富私人性质的汉字吧。一个造字的写书人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在当前社会,可能只有深夜坐在马桶上的读者才会理解。
说实在的,书中提到的大多数东西都提不起我的兴趣。除了一些酷刑。每看到极致,我的肛门就收紧一下,然后浑身冷嗖嗖的。外面的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夜越来越深,我想我该提起裤子上床了。后来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那本书倒底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对它不感兴趣还每天去翻?我房间里的书并不少,最近好像一本也没心思看了。难道,仅仅因为它里面的一些关于宋朝看守的段子?
不知不觉入梦后,我像一麻袋稻草一样轰地落在砖地上,弹了两下,然后静止不动了。这铺砖的地面让我倍感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在前一天宋朝的牢狱里。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又穿着黑粗布差服了,还戴着印有“差”字的帽子。先前那个同行走过来,我看看他的脸,他的脸有些变形,与上次见到时有很大区别,他的胡子长得很快,已经触及第一个扣眼儿了。他的脸有些扭曲,像戴了一张人皮面具,但面具与脖子的接缝处接得是超乎寻常的完美。就是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说老伙计,你还在啊。他说你这几天也不来上班,跑哪儿了?我说我到书店买了本书,虽然对它不感兴趣,但每天坐便时都翻,不知翻它做什么。他问起书的内容,我大概地说了两句。他听了一拍大腿说就是那个疯子写的吧,他在里面造了好多字的。我问哪个疯子?他说疯子上个月已经被处决了,处决前一直关在这里的,他的最后一顿饭还是我送的呢。我很纳闷,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又问他那疯子叫什么?他说不知道。我很失望,我说你不会不知道的,你说谎。同行听了很不好意思,无可奈何地说是,我是说谎,但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你,你可以到全国各地去打听。处决后的当日,皇帝就下命令说政治犯XXX从今以后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虽然他的肉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作一架毫无标志的白骨,但一个人真正的消失并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他的名字的不为人知。以后任何人不许再提他的名字,否则,格杀勿论。

我不知道我在书店买到的那本书是如何流传下来的,也不知道那人所犯的罪行,可能与政治有关吧,如果猜测就会有无穷无尽的答案,这些答案,两两自相矛盾。事隔千年,除了一个深夜坐于马桶上的呓想者,我想不会再有谁愿意去猜测、去假设了。照此说来,我是应该猜测下去假设下去的,但因为已经入秋,我的皮肤上因为低温已经出现了一层小疙瘩,我打住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会在下一个梦里遇到牢狱里的那个同行,遇到给那个迅速消失在在其国土上的写书人送饭的同行。

入秋的第一场雨至今还在下,城里很多机器上都出现了斑驳的锈迹,乡村的庄稼地已经反复地被浇透。我在这些雨夜里,频繁地辗转于卫生间和宋朝的牢狱。每天天亮,都会有一个冷颤准时将我从古代的牢狱拉回现实。每天睁开眼我就翻开那本书,我把起先在马桶上进行的阅读转移到床单上了。
有消息说,明天会出太阳,会架彩虹,城里的女孩会在这场雨后,全都换上花裙子和线裤,嚼着牛皮筋集体出动。于是我不得不尝试一些难度更大的鬼脸的扮法,以使自己得以在马桶之外、床单之外生存下去。
0:30 2001-9-25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