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风筝,创可贴和板凳
我住的城很小,和故宫一样大。这样大的城里,每天都有一些花盆从住宅楼上摔下,一些白色或粉色的卫生巾在街心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来碾去,被形形色色的鞋子踩来踩去。花盆掉下来的楼层大多是危楼,上面住着一些外地的民工,他们临时租用的阳台都没有护栏,一阵风可以吹落好多盆花。花、花盆和花盆里的泥土从空中落向这个城的地表时,尖叫的往往是一些放风筝的老人。他们的头发胡子全白了,在横向吹来的风中左右摇摆。这些老人每天早晚上街时,也会踩到那些卫生巾,白色的,或者粉色的。
我小的时候对放风筝发生过兴趣。那时每到周末,全城放风筝的老人都会聚集在广场,带上自己的得意之作,像是开武林大会。高中时我骑单车路过广场,经常看他们把各种纸扎的动物、花鸟虫鱼或各各朝代的人像放上天。后来念了大学,那个广场我再没去过。印象中没有一只风筝让我动过心,或许我天生就对这种由纸和竹篾组合而成的玩艺儿存有偏见。老实说,再精致的风筝,都会让我想起葬礼上的花圈。
据我记忆所及,我听过的花盆砸人的事,受害人都与放风筝的老人们有关。我不知是为什么。有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儿媳女婿,要不就是老伴。当然最多的是从广场回来准备吃饭的老人们。他们都是远视,对两三米以内的人和物熟视无睹,一二百米以外某根电线杆上贴的治疗阳痿早泄的红字小广告,倒是一目了然,虽然他并不希望看到这个。总之,这些提着风筝行走在暮色里的老人,时不时会被迎面而来的年轻人撞一下,或被刚拐了弯的车挂一下,不过,严重的也就是破几件衣服,伤不到身体。后来住宅楼里搬进了民工,他们统一把乡下媳妇带来的花盆放在没有护拦的阳台后,吃饭看电视时,经常就听到楼下某个老人的惨叫。
我小的时候,对花发生过兴趣。后来听人说花朵都是生殖器,就觉得它们各各厚颜无耻,见了盛开的就用棍子打掉,再用脚踩个稀八烂。每次踩烂之后,我都会想起一种把花瓣捣碎作成的药,我不知它能治什么病,我想如果我得了那种病,死了也不愿喝的。我对民工没有兴趣。好像他们一出现在这个城,就被我们驱逐出去了,也就是说,他们从不曾真正进入这个城。即使他们的身影,每天都会有意无意地在你眼前晃一晃。
一些朋友说,我是个很乏味的家伙。因为我的话很少,总穿一身黑,无论在哪儿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打瞌睡。我听人家说,我打瞌睡的样子很难看,流很长的粘度很高的口水。如果趴在椅子上,会有一根半米多长、晶莹剔透的丝状物把我嘴角和地板连接起来,如果是伏在床沿上,床的主人都会在我走后,用卫生纸一擦再擦,还老觉得没擦干净。我打瞌睡时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丑态。一个人没有直面过自己的缺陷,这个缺陷就不好改,因此这个毛病一直延续至今。有朋友说你的话怎么就那么少呀?我们叭叽叭叽一晚上,嗓子眼儿都冒火了,还觉得有很多东西没沟通,你怎么就能没事儿似地打瞌睡?我说我不知道,我老睡不够。
有时我也想,在朋友们中间,我其实还是有些话的。但不知怎的,他们一开口,那些话就发了疯地朝我的喉咙跑,强行让我把它们咽回肚里。但它们后来都跑哪儿去了呢?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了其中的密秘。那时我刚醒来,我把口水用袖口一抹,袖口上就有一片亮晶晶的液体,哦,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在这里。它们每次都在趁我不注意时,通过这些口水源源不断地离我而去。
顺便说一下,我的朋友们都很现实,很热情。女的见了女的,先是相互拥抱,然后一个钻到另一个怀里去撒娇,不管男友在不在场。男的见了男的,握完手后就开始发烟,三个五个一堆,聊钱聊女人。每次朋友在一起时,气氛都很热烈,每次我都因为打瞌睡被孤立起来,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昏昏欲睡。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一群。但这个城太小,我找不到另外的属于我的一群。我想要是一天被我找到了,我的口水都会一下子变作眼泪,夺眶而出。
我在这故宫般大的城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生活教给了我很多,不过我都先后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方式表示过感谢。它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比如寂寞,一种令人发指的寂寞。每次坠入这种境地,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摒住呼吸,静坐良久。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寂寞的牢笼,我最后想出了适合自己突围的方法,那就是想像。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把一粒瓜子在瞬间放大成一座城堡,一个荒芜多年的无人小岛。有段日子我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四处找寻适合我想像的物体,找到后,我通常先用眼角的余光把它们稍加打量,在寂寞的时空里这束余光仿佛一辆洒水车,把陌生的物体上的脏物细致入微地清理一遍,(这些脏物中有陌生人留下的指纹,被一阵阵无规则的风吹来的大小差异很微妙的尘埃颗粒,一些细小的若有若无的裂缝,裂缝和裂缝相交时产生的更小的裂缝……)然后,再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它放大……待放大到我觉得合适的尺寸后,我会纵身一跃,跃入其中,把一座城施加给我的寂寞远远地甩在身后。
这样的事,大多发生在我深夜无法入睡时。我从那些物体中出来,首先听到的都会是一声声清脆的瓜子的爆裂声。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每次都能看到一个戴口罩、穿睡裙的女孩。她坐在阳台上瞌瓜子儿。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或者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在口罩上剪了个小洞,仅容一粒瓜子通过的小洞。她把一粒瓜子仁儿从那个洞里塞进嘴巴,用牙嘎嘣磕开,用舌尖儿把瓜子仁儿吸进去,然后右手的姆指和食指又把瓜子皮儿的另一半从洞里拨出来。接着塞下一粒。口罩的两个带子不松不紧地把她的耳朵勾着,另外的两头与一片雪白的医用棉相连,把她的嘴巴和鼻子覆盖着,我能看到的,也只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水灵,这点从其中反射出的部份月光可以证明。不过,有时眼睛她也不让我看到。那是她戴着眼罩的夜晚。她的眼罩是暗红色的,几十年前这种颜色经常被用于作旗袍,我想过她自己在房间把一件过时的旗袍东裁西剪做一副眼罩的情形。这样的想像因为得不到证实,通常会感到很乏味,进行到十分钟就停下了。我的感觉是,这夜里总有一些东西,是她不愿意闻到、不愿意看到的。她看起来很痛苦,但那一声声清脆的瓜子儿爆裂的声响,又向我暗示着什么呢?我假设了一个可能,这个可能马上又派生出两个可能,两个又四个,四个又八个。成倍增加。最后我都会在越来越多的可能中,头脑发麻,昏昏睡去。每次都在将来睡去时,我都计划着明天早上醒来把它们细加梳理,分门别类,再用排除法筛选,以选出最可能的假设。但第二天一睁开眼,那些可能一个也不见了。真不知道它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拉开窗帘重又打开窗户,望向对面的阳台。昨晚坐在那儿的女孩已经不在了,只留一把躺椅在那里。椅子上放着一只雪白的口罩和暗红的眼罩。这座城还没苏醒,昨晚没回广场睡的鸽子都起得很早,开始往广场的方向赶,它们看上去,仿佛提前上班的人。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一天里,我会去一些现在还不知道的地方,或者已经知道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见到一些人,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如果心情好,我会和他们说说笑笑,否则,就一声不吭。我不会在心情不好时说说笑笑,我不会委屈自己。如果你看到我拉着个脸跟人说说笑笑的场面,那说明我已经告别了现在的思维和生活。
我的每个日子都是从眺望对面的阳台开始。对面的阳台十天有九天是空的,只有一把躺椅,如果女孩在,她一定是熟睡的。她睡着后的头发,在清晨的风里飘来飘去,摩擦着椅子背和那张饱满的脸。如果风大,她的睡裙就烈烈作响,像面旗帜。
我每天走在大街上,脑子里都会有面旗帜指引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支部队,呼呼啦啦地在街上走过,却没人注目。有一天我走进一家医院,经过护士值班室时,看到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妇女把一面小旗插进一个小护士的衣领,说这次该你了。小护士可能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但情绪还算平静。但那只小旗子插进后,脸嗵地红了。护士长说没什么的,做一次就会了,这种事,以后经常会有,脸红什么?小护士听了就去收拾导尿用的器具。
我在一些报道上看到某些尿不出来的老头子和导尿的小护士不合作的事。我很同意那些老家伙。我在那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小护士托着盘子出来。我看着她的脊背拐进一间病房后,又看了一眼护士长,这时她开口了,她说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不让她们干这个,她们总在背地里悄悄议论,总觉得神秘兮兮,让她们去,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我没接她的话。我知道这番话,她是说给年轻时的自己听的,与我无关。
我不知道小护士这回的操作对像是男是女,是老头子还是小伙子。我对这个兴趣不大,这也是我没跟她进病房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如果我要进去,可能要遭盘问。我编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身份。不过我还是想到,领了任务的小护士心里总是不高兴的。这不高兴有不高兴和非常不高兴两种。如果是帅小伙,她就高兴,如果是小老子,我估计会是第二种。但可能也有例外,比如她懂禅宗,懂得放下分别念。
现在我发现我几乎每次上街都会不自觉地走进一家医院,随便在一间值班室的门口站一会儿,也没人问我干什么。我知道他们不问我的原因是我一出现,他们的大脑马上会给我安了一个身份,比如病人家属,刚入院的新病人,或者干脆精神痴呆。除了医院,我还常拜访一个花农。
花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乡下小伙子,他在城里租了一间很小的门面房,前一天晚上把乡刚开的花用牛车拉进城,第二天趁它们盛放时卖掉,赚一些钱。他身上的衣服两个星期换一次,有时是西装,有时是休闲服,但左胳膊和右膝盖上总有一个补丁。一个带着粉色小花的补丁。一次我说你的衣服很特别。他呵呵干笑两声,说是乡下的媳妇做的。我说如果在在肩膀上放一朵,会更好看。他又干笑两声,说回家让媳妇试试。下一次我去他的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左肩膀上多出的花补丁。他说好看么?我媳妇说好看得很呢。我摆摆手说“不是左肩膀,是右肩膀,你听错了。我是说,如果补丁在右肩膀会更好看。”于是花农又让他媳妇把花补丁移到右肩。现在这小小的城的人,都知道一个右肩膀上有一朵花的乡下小伙子。他的生意在同行中是最好的。为此他特意请我吃过一次饭,在饭桌上他说“你当初说得没错,补丁补在右边比左边好。要是当初补在左边,说不准我现在已经喝西北风去了。”说着就取出一束月季给我,说这是早上刚开的。
花农送我月季,是因为我把月季当玫瑰送小苏快一年了。我一直没搞清月季和玫瑰的分别,小苏也不知道。我们的爱情进行得很秘密,她从不让别人看我送她的月季,我去她的住处也格外小心。一次她开玩笑说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儿革命夫妻,要是在战争年代,一起作地下工作,一定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她说这话时,把一束月季捧在鼻尖儿上嗅一嗅,陶醉地说“好香的玫瑰,我们的爱情哟……”
我女朋友叫苏某某,我一直叫她小苏。小苏的爷爷八十好几了,每天下午还坚持到广场放风筝。风筝对这个不久就会入土的老年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的地下室有将近六十只大大小小的风筝,每次他去广场都带好几只去。他能用别人放一只风筝的时间把三四只风筝放上天。雨天别的老人呆在卧室喝茶,他会打一把伞去放自己引以为豪的油布风筝。他这种风筝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雨淋,下再大的雨也会在灰蒙蒙的天空展翅翱翔。他的举动引来的不少同伴的羡慕,他们份份效仿,结果都失败了,继续在卧室喝热气腾腾的茶。一到雨天,爷爷夹着油布风筝出门时,小苏都设法阻拦一阵子,最后爷爷生气了,就说“你以为雨天坐在卧室喝茶的老人是幸福的吗?不是的。他们是没办法,因为他们不会做油布风筝。”小苏看着他的神气劲儿,说“你去吧去吧,不过,回来时可要小心花盆儿,听说……”
小苏的爷爷每次都不等小苏把“听说……”说完,就消失在雨中。后来他到底是被一只从民工阳台上坠下的花盆夺去了老命。那时他胳肘窝里夹着三只风筝。人们把他送到医院后,那三只风筝就被几个放学路过的孩子捡了去。孩子们发了疯地跑到广场,一次次试图把风筝放上天,但怎么也成功不了。最后他们一人一脚,把风筝踩了个稀八烂。
我后来认识了一个心理学博士,我很有兴趣地把小苏爷爷与风筝异乎寻常的感情说给他听,他听完说“这老年人有严重的恋物倾向,不过,他的创造力很旺盛,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创造力应该完全衰竭才对,他还自制雨天放的油布风筝……”
小苏是个打算和我谈一辈子恋爱的女人。因为她喜欢恋爱中的做爱。“恋爱中的做爱和夫妻作爱是不同的,是如此得不同……”小苏经常这样不由自主在感叹。如果我要她讲出这不同来,她就哑口无言。记得我们第一次做完后,小苏流着一尺长的口水,死死地抱着我,问我知道不知道她最大的心愿。我猜了好几个,她都摇头否认。最后她咬着我的耳根告诉我,她想一辈子什么也不干,就像今晚一样不停地做下去,变成一架做爱机器。我相信很多女孩第一次做爱后的想法和小苏相同,但我不认识她们。就是认识,我对她们也不会有兴趣。因为,因为,我的女朋友小苏,她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有一阵子,小苏的嘴唇上一直贴着创可贴,有时是白色,有时是粉色。她不喜欢肉色,她说肉色太容易和皮肤混淆了。当然,她还有一些别的颜色的,比如橙色,玫瑰红,紫罗蓝,但通常不去用。她偏爱的只是乳白和粉红。她的内衣内裤也是这两种。
创可贴有时在上唇,有时在下唇,但都不完整,每块她都根据伤口的形状修剪过。她有好几把剪刀,都是找那个手艺人订做的。她喜欢那个温和的手艺人按住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按在柔软的沙发里,用一根软尺依次缠住她两手的姆指和食指,测量它们的粗细。手艺人的手时常碰到她的手,他的手很细很软,与她不相上下,但他的很凉,她的很暖。有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的手总那么凉?他身上的其它部位也都这么凉吗?她很想问问他,但她不敢,他怕他想歪了。男人很容易想歪,这个手艺人估计也不会例外。
手艺人测量好她手指的尺码,取出许多样式的剪刀给她看,让她选一种。她发现自己喜欢的,就迫不及待地说“这把这把”。选不中,手艺人都会咬一咬下唇,沉思半分钟,对她说我帮你设计几把,你再选。通常一两个月后,她再去手艺人那儿,就看到了自己心仪的款式。她很满足地把右手的姆指和食指插进剪刀的两个孔洞,两个孔洞不大不小地箍着它们,她动一动两只手指,剪刀咔嚓咔嚓,发出动人的声响。类似这样的剪刀她有好多把,它们都很名贵,有的甚至花去她半年的薪水,但她很满足,她很感激年轻温和的手艺人在上面花费的大量时间和精力。
手艺人的店铺不在街面上,他的店铺在他铺着红地毯的宽大客厅。他姓范,小苏称呼他范先生。范先生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的很多先人都终身为宫廷制作金银手饰,后来鱼贯入土后,轮到范先生时,时间已经是两千零一年了,这时宫廷已经在这个国度无影无踪,他历朝历代的先人们庞大的主顾都已经在地下化为一具具白骨,主顾们尊贵的后代所用的金银手饰都来自国外,范先生祖传的行当终于没落了。他原先在街面上是有个店的,因为生意不景气,后来干脆清了房租,把店移到了自己的客厅。客厅来的主顾比街面上更少,小苏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打听到的。小苏第一次去,对范先生的客厅感觉很好,以后她时不时就去坐坐,和他就成了朋友。
小苏的创可贴每天都更换一次,每次更换都在早上八点一刻。她拉开床头柜最底下那个抽屉,取出那只浅绿色的小包,拉开包的拉链,取出一片白色或粉色的,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察看伤口良久,根据大小,用小剪刀把崭新的创可贴剪成各种温馨的形状,如心形,花边形,然后把脸贴向镜子,让嘴唇上的伤口最大限度地靠近,用左手的食指托着修剪过的创可贴,将伤口分厘不剩地覆盖。贴上之后,她再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将贴了创可贴的嘴唇固定住,用右手的食指将它再或轻或重地按一按,使其牢固。贴好之后,她总有一种用舌尖舔一舔的冲动,可她控制得很好,一次也没那样做。不仅这样,创可贴贴上后,她也不允许另外一片嘴唇碰到它。因此,她的嘴巴总是很巧妙地微张着,如果口腔内有口水,她会滋滋地吸着气,咬牙把它们咽下。她吃饭从不吃面条之类的条状食物,她只吃块状的,她用筷子或刀叉把它们送进张成O状的嘴巴(筷子刀叉食物不许碰到任何一片嘴唇),稍后用小匙把汤一口一口地送进去,小匙也不许碰到。如果不小心碰到了,她会把所有的食物很有耐心地打包,驱车赶往郊区一些贫民区,把它们扔进那里的露天茅房。她会把餐具用斧子砸弯,送到炼钢厂附近的废铁收购站。
每天早上八点,我出门之前都会给她一个吻。每次都把她的嘴唇吻出血。刚开始她不喜欢在嘴唇上贴创可贴,但她喜欢嘴唇受伤的感觉。很多次我们做完爱后,她都不自觉地用赞叹地口吻对我轻声耳语“真没想到会碰到你这样的男人,每天清晨都会准时给我一个带血的吻的男人。”每次说完她都很亢奋,要我再来一次。对我来说,小苏的嘴唇和嘴唇上的创可贴是不设防的,她说过,它们完全归我所有,我是它们的主人。她这样说时,她的贴了创可贴的嘴唇更显妩媚,一种从一点出发排山倒海压过来的妩媚。
第二天醒来,我洗梳完毕,她已经早早地化好妆,穿上我特意给她订做的那套纯棉的病号服,端端正正在站在门口,等待一天之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带血的吻。她嘴唇上陈旧的创可贴已经被揭下,一条有微弱弧度的小伤口静静地附着在柔软的嘴唇上,暴露在清晨的阳光里。告别旧伤口的哀伤和对新伤口的憧憬同时在她脸上呈现无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外表平静五脏六腑却已被幸福塞满了的女人。
我走过去,用右手曲起的食指托起她窄小的下巴,高一点,再高一点,仔细查看前一天的旧伤。她因为担心通不过检查变得很紧张,两颊菲红,鼻息急促。我左手握拳托起她下巴,开始用解放出来的右手食指和姆指翻开她的下嘴唇,翻起她的上嘴唇,察看之后再稍稍用力拉扯,这样如果前一天的伤口还没痊愈,她的眉头就轻微皱起,我会立即决定把准备一宿的吻推迟一天送给她。经过拉扯,如果她的眉头还像刚才一样舒展,说明她旧伤已好完全可以接纳一条新伤后,我会用双臂将她从背后箍起,把她的乳房死死挤向我的胸膛,她脚尖直立,臀部上提,我缓缓把自己的嘴唇压向她的嘴唇,用舌尖触碰她每一颗牙,口腔内的每一个神经组织。几分钟后,在我即将松开嘴巴之前,会找一处地方,离旧伤较远的地方,用两颗上下牙咬出一个新伤口。新伤口的大小,视检查后旧伤痊愈的状况而定。我用牙咬住一小块肌肉,那一小块肌肉在两颗牙的夹击下,像一粒新鲜饱满的芝麻,嘎嘣一声,一丝略带咸味的气息进入我口腔内的味蕾,通常这时,小苏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有适量电流通过,通常这时,她的内裤就湿掉了。我松开她,把她抱上床,对她说我得出去了。给她掖掖被角。这时她大多会要求我再给她一个不带血的吻,但我不会给她。我微笑着冲她渴望的眼神摇摇头,说你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不只是不带血的吻,小苏有时还提出一些别的要求,她要求我把带血的吻落在她的肩膀乳房肚皮阴部等其它部位。这些要求我都没有满足她。我知道我们都是普通的人,普通人的游戏是有规则的,无视它,我们的生活就会走向毁灭。她不这样认为。她说“这不是游戏,这已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份了,它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生活没有规则可言,甚至死亡。”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一个游戏进行到一半,游戏中的人刚入戏不久,要终止是有困难的,即使这样,终止还是可能的。如果把游戏换成生活,当事人刚融入一种他喜欢的生活角色,要他停下来,就不可能。因为浩瀚无边的生活依靠自身的规律行事,它的行事风格是如此缓慢无常,对它动任何手脚都将徒劳无获。现在小苏喜欢带血的吻,我想让她马上放弃这个喜好,喜欢一些别的,就很不容易。
我说“我们的生活需要澄清,需要一些别的新鲜的东西,生活不只是吻和创可贴。”她说“生活就是让带血的吻落满全身,然后在身上贴满创可贴。”我说“可能某一段生活会是这样,可能某个人的生活会是这样,但这个人一定是不按规则办事的。你,不一定要这样。”她说“我需要,所有的人都需要。”
一天,我外出回来,看到她嘴唇上贴了两片创可贴。上下唇各一片,那是大小相同并且呼应的两片,如果嘴唇合拢,两片会完整地重叠在一起。我说为什么嘴唇上多了一条伤口?她说她用刀片划上去的,她一早上就干了个这。她把脸仰起来,让嘴唇对着我,笑着说“好看不好看?两片大小相同的创可贴?就连它们的伤口大小也是相同的。”我拉着脸说“不好看。”我说“你不再属于我了,我已不再是你的唇和唇上创可贴的主人了,以后每天早上的吻取消了。”
她向我撒娇,她说我还是它们的主人,她的身心依然归我所有。我有气无力地笑笑,说你有权在你的嘴唇上增加一道伤口和一片创可贴吗?她的身子马上就软了。她说她错了,要我惩罚她,但千万不要把每天早上那个带血的吻取消。后来我没有惩罚她,尽管我洞悉上百种方法。我相信不惩罚对她来说,是最大的惩罚。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就穿戴好,站在门口等待。我看也没看一眼,走出门去。回来后,我发现她用几十片创可贴把自己的嘴封住了。她的眼神很慌乱,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去揭那些创可贴,她快速躲闪着,最后缩到房间的一角,两臂抱腿蹲在那儿。
她在那儿蹲了一天,没吃没喝。晚上我强行把她绑在床上,把创可贴一片一片揭下来,对她说“以后不能这样,你会把自己弄坏的。”但她的眼神告诉我,我的话没有用。我给她松绑后,她又去抽屉取新的创可贴,我只好把她再次绑起来。我一直喜欢嘴唇上只有一片创可贴的女人,我不喜欢嘴巴上有几十片创可贴的女人。不过,现在,这两种我都不喜欢了。
小苏是那种一受伤就去找创可贴的女人,她相信,手中的创可贴越多,疼痛的感觉就会越弱。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受伤后看到的创可贴越多,伤口会越痛。我们是两个极端的人。
这天我下班回来,没看到她嘴巴上有创可贴,心里很舒服。晚上我脱光她后,发现这女人身上足足贴了三四十个,每个创可贴下面都有一条用刀片划开的小伤口。她的刀法不熟,有的口子划得很深,血从创可贴渗了出来,但已经凝固了。我想我不能再对她说“你会把自己弄坏”之类的废话了。我们结了许多吻。我揭开一片一片的创可贴,把每个伤口都吻了好久,她泪流满面。最后我建议她用别的方式代替伤口和创可贴的游戏。她说这不是游戏,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不过,最后,她还是同意了。
那天我们做完之后,我意外地发现身上出现了一些牙印。红红的,一小块一小块。我看看她,我说是不是你咬的?她红着脸点点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件事让我再次意识到,性爱中的男女只是阳具和阴户,除此之外的其它器官都悄悄隐退了。我说你是一头小母兽。她说什么兽?我说性兽,呵呵。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我的东西被什么软软地包裹着,以为还插在她体内,但稍后我就反应过来,她用手已经握了整整一夜。她问我“向伤口和创可贴告别之后,我们会不会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它多一点阳光,少些阴暗。”
早饭吃到一半,一只苍蝇来袭,她说“有只苍蝇”。我马上给她一个严厉的眼色,她说“干什么?不能说呀?”我说“劳驾,我在吃饭,”她说“我知道了,你有洁癖。”小苏说得对,我可能有洁癖,我太敏感,吃饭时如果不远处窗台上放着的一瓶药被我看到了,我就会从饭里面吃出一股子药味儿。但我不能让她容忍的是我每天都有好几次用小姆指挖鼻屎,随后不自觉地蹭到衣服上。她说“你看你,你多脏”。小苏说得话让我想起小时候,一次没吃早饭,中午回家刚好蒸了包子,就拿一个蹲在厕所里,使一下劲儿,拉一个屎撅子,然后咬一口包子。在充斥着屎尿味儿的厕所里,那个烫手的散发着浓浓菜香的包子,是我童年最强烈的印记。除了挖鼻屎不卫生外,我还常穿着鞋子上床。她说“你看你,你真脏。”还有其它一些毛病让她头疼,比如烟头胡扔,开窗户不挂窗勾,等。小苏也开始有了让我看不过眼的毛病,比如她新买了化妆品,就把它放在饭桌上,吃一口看一眼,跟我讨论化妆品的价钱和厂家什么的。我说你能不能吃完饭再说?她说不行。最后我们商量,下次再买,最好在饭后。
总之,事实是,她有让我头疼的时候,我则几乎每天都让她忍无可忍。我们就是这么一天天相爱着。她说她以后会把我调教成一个讲卫生的好孩子,我说我会把你改造成一个素面朝天的美少妇。她争辩说不能算少妇,结了婚才算少妇。我冷笑一声,捏住她的鼻子说被男人弄过了,就已经是少妇了,和结婚不结婚没关系。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动了动,却没讲出话来。后来她搡我一把,说“你欺负人。”我说我是你老公,就欺负你。不欺负你,难道要我去欺别的女孩?这时她已经抓住了我的东西,脸上笑盈盈地,我遭了控制,只好点头哈腰求饶,她说你欺负呀,怎么不欺负了?我说你先放了我。她说要我放了什么?我说那个。她故作不知,说哪个?我说就是那个东西。她露出很疑惑的神情,说哪个东西?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放呀?我说是小朋友。她卟哧一声,捂着嘴跑了。
小朋友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这个词的使用频率很高,有阵子小苏成天挂在嘴上,小朋友长小朋友短的,还动不动要和小朋友玩。每次她的兴致都很高,时间一长,我注意到,她自己想出了许多玩法儿,那是些很女性化的玩法,是我八辈子也想不出的。雨天小苏用医用纱布把小朋友一层一层紧紧地缠起来,怕它着凉,她缠好后,剩下纱布的一头,不知该怎么办,向我征求意见。我说你别上不就行了?她别一别,但缠得太紧了,不好别,忙出一头汗。后来她在镊子的辅助下别了进去。她给我把内裤、裤子穿上,看着我比先前臃肿了很多的裆部,呵呵地笑着,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品。但没多久她再检查却发现纱布别进去的一头散了。她打算用针线把它缝在上面。这个想法马上就遭到我的强烈反对。最后她用一小块透明胶带粘上。给我穿好裤子又看效果,和上次一样,但不用再担心它散开了。这就是说,有了质的飞跃。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开始穿着衣橱里最大号的外套上街上班。在街上碰到老朋友,得先看看自己的裆部是不是很突出,再和人家握手。在班上,领导找我谈事情,敲门前都得先自我检查一番。有时小苏会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和我的同事说说笑笑,走时就看我的裆部是不是还和出门前一样原封未动。原封未动,她就对我甜甜微笑,否则,就拉下脸来,小声恐吓我:回家再好好检查。我说否则,是因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一天是不可能不小便的。小便时我常常就起解放小朋友的念头,经常是经过很长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并不行动。不过行动有时也是有的。那次我一回去,小苏就把手塞进我两腿间检查,发现小朋友不一样后,很不高兴,说要给我苦头吃。她所说的苦头,就是当晚我快要进去时,她就像个江洋大盗一样敏捷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去看电视。我对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说我要让你吃苦头,苦不苦啊?我说不出口,就灰了脸。
其实这种情况,换了其它男人,大多可以通过武力得惩,因为我以前得惩过。但得惩之后的感觉很不好受,有偷了东西的感觉。这是因为小苏是不情愿的。我承认我对小苏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游戏,可她却当真,她一当真,我就没招了。
我吃了苦头后,小便时就不再起解放小朋友的邪念了。只让它作完该做的事,就提裤子走人。我知道,回家一进门总会有一只小苏的手向它伸来,也就是说,那种苦头,我不想再吃。我不想吃一个把游戏假戏真作的女人给的苦头。
这样没过多久,她就不再那样对待小朋友了。她说看来它也不会冻坏,如果会的话,二十年前早就冻坏了。不过她劝我多穿一条内裤,还是小心为是。我满口答应下来。她说你作我的板凳吧。
我不知道她要我怎么作她的板凳。我说什么板凳?
她说就是让我坐的东西呀。然后她让我把腰弯下,两手支在膝盖上,试了试,太高了,说你还是蹲下得好。于是我就蹲了下来。她试着坐了坐,觉得不舒服,因为脊背是个度数很大的斜坡。她拍拍我的屁股,说撅起来,撅高点儿。我就把屁股往高的撅。这回坐上去后,她满意极了。她笑着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然后用力压了压,试试弹性。我哼哧哼哧两声,血全聚到脸上,脸涨得通红,像拉屎一样。
她从我脊背上下来,对我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板凳了。无论我走到哪儿,你都得随时变成一只板凳让我坐。你听懂了吗?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爱你,你是我的。
现在想来,从那天起,有很长一阵子,我和小苏就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每次都是她坐在我脊背上好吃好喝,等她吃完后,我才从地上站起来,伸伸酸得要命的腰,吃几口剩菜剩饭。我感到委屈。但我一想到小苏说她爱我,我是她的,心里就稍稍好受一点儿。并且每到这时,她总会坐在我身边,用她的小舌头在我的耳根摩来摩去,不断地吸气吹气,一脸的温存。她如果心情好,还会夹起一些剩菜剩饭一口一口喂给我。有几次我感动得几乎就要热泪盈眶。除了吃饭作她的板凳,看电视她好好的沙发不坐,也要坐在我背上。那阵子我看到电视上的人物都是倒着的。因为我背对着电视,要看只能通过两腿间的缝隙。但有一次,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是小苏在我脊背上正被一部韩国煽情片感动得快要落泪时,我放了一个屁。一个韭菜鸡蛋屁。那天中午我们吃的是韭菜饺子。小苏当时就火了。她说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越来越不懂礼貌了。我当时也懵了,只知道那个屁该憋着,不该放出来,尤其是一个女人正被一段爱情剧感动的时候。她找来一串葡萄,把我的裤子脱掉,一粒一粒地塞进了我的屁眼儿。塞完后,她捧着我的脸,吻我一口,温柔地说亲爱的板凳,看来我明天得往手艺人那儿跑一趟了。
那天晚上,她让那几粒葡萄一直留在我体内。做爱时她问我有没有快感?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多少是有的,可我不会告诉她。否则,我的屁眼儿以后会接二连三地被塞进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即使会有更大的快感,我也是不情愿的。我说你怎么会想到把葡萄往那儿塞?她说她的几个姐妹早就开始这么做了。她们都说,天下没有坏男人,只有不懂御夫之道的傻女人。那天晚上她在床上很尽力,把塞了几粒葡萄的我服侍得服服贴贴。第二天醒来后,我发现葡萄们已经被她取走。她说姐妹们告诉她,葡萄这种水果类的玩艺儿,留在体内最多不要超过十二个小时。
中午我们又吃了韭菜饺子。晚上她把从手艺人那儿订做的肛门塞给我塞好,让我作板凳,坐在我身上看韩国煽情片。一个人的肛门被塞上后,不论他是谁,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啤酒瓶。在她看片途中,好几次我都想放韭菜屁,但感觉一股气刚跑到肛门那儿,受到阻碍,马上又折回来,寻找别的出口,寻而不得,又往肛门处返,于是那股气在肚子里来回地窜,肚子开始咕噜咕噜作响。终于有个时刻,肚子实在受不了了,我像咳一个卡在嗓子眼儿的瓜子皮一样把那股韭菜气咳了出来。也就在这时,小苏快要被感动了,她突然闻到一股臭气,很懊恼,她脱下我的裤子检查塞子有没有塞好。检查好几遍,发现没有可疑之处。那么,那股臭气会从哪儿跑出来呢?她开始盯住我的嘴巴不放了。稍后她取了一卷胶带,绞了一段,把我的嘴封住,估计不会再有臭气从我体内跑出后,又坐在她的人肉板凳上,接着看韩国煽情剧,准备下一轮的感动。
这天晚上,我没等她看完韩剧就睡着了。后来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泡沫剧里的爱情感动。我只是觉得,她虽然没量我的肛门尺码,但为我挑选的塞子很合用,不粗不细,不很光滑也不是很粗糙,肛门塞这东西,太光滑了,它自己动不动就会溜出来,粗糙些就很容易弄伤皮肤。要知道,肛门四周的皮肤很娇嫩,需要细心呵护,就像我们的爱情。
我现在还住在这城。这城每天都变得很快,几天不出门,一出门就迷路了。先前的一些古建筑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拨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楼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条幅,条幅上写着汉字和英文,很多我都闻所未闻。快十年了,先前那个上空总有许多风筝飘动的广场全都改了草坪,草坪的四周用铁丝围了栅栏,不是管理人员不得入内。附近楼上的那些乡下民工也早已在别的城盖了好多新楼,我相信后来他们的花盆还砸死过不少人,但是些什么人,却不曾听说。这十年,我和小苏的恋爱还在进行,毕竟她说过,要和我谈一辈子恋爱的。像她这样的女孩,我以为是会说到做到的。现在我们每天还做爱,除了做爱,还做一些别的性游戏。她总是能从那些姐妹那儿获得新花样儿,而我也变得乐于尝试,毕竟当下的社会,不论什么事,都是积极一些得好。12:03
2001-10-7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