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皮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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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被定格了,像某张照片,又像某部电影的一个画面。城里的人,动物,树木,建筑,一切的一切都静静地呆在原地,纹丝不动。水笼头下方,两三颗透明的水珠悬浮在半空,阳光下,每颗水珠都有一个高光点。一根用来晾衣服的铁丝的影子在一旁擦过,似乎在测量这几个高光点是否可以用一条直线连接起来。飞速旋转中的车轮,用不标准的圆,箍着圆内的一团朦胧。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迈起的左脚还未落地,眼睛正视前方,好像早就看到了我,有话对我说,但我知道,他体内已经空空如也。在他的左脚即将落地的一秒,他刚好被蛀完。他头顶三十公分处有一片旋转中的叶子,这叶子在空中的旋转与先前的车轮速度上的不同,似乎只是缘自它故弄玄虚的不规则边缘。这种猜想使我相信,它若是一片极圆的叶子,旋转的速度肯定会高出车轮几十倍。现在它在中年男人的头顶迟迟无法坠落。可以想像,这片叶子在脱离枝头的前后经历的日夜不歇的忧伤和准时到来的绝望。不幸得很,就在即将碰到树下经过的那颗毛绒绒的黑色圆形实物时,它被蛀空了。游戏的规则之一是:物体被蛀空的同时,自由行动的权利也就被剥夺了。如果它掉在男人的头顶,男人还未被蛀空,要是他心情还没坏到与一片叶子过不去,他一定会载它一程。

男人身后是个眼泪刚滑到鼻翼两侧的妇人。想当初,眼泪从她的眼眶汹涌而出,在她体内正愉快地劳作的虫已经完成了绝大部份工程。这种形势决定了妇人的眼泪在到达嘴角的中途被固定的命运。眼泪留在脸上,长时间不干掉,是一件不友好的事。这位妇人就遭到了这种不友好的对待。她的眼睛有意避开前面男人的背,似乎向人们暗示她与那个男人毫无瓜葛,但正是这种回避,泄露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绯侧缠绵和大动干戈。不远处的空地上,草坪的草皮已经枯黄,它们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等待蛀空,以使茎叶上不断蔓延的黄色绕道而行,在死神到达之前以自残的方式将其甩得远远的。它们这种狡猾得略显悲壮的想法无意中感染了垂直于草坪的树,一棵丑陋的老柿子树和一棵笔直的小杨树。两棵树相互排斥着准备于其中一棵上稍作休息的喜鹊。倒霉的小飞禽无论如何不能想像,在即将靠近某棵树时会碰到先前不曾见过的情况,树叶像风车一样在瞬间开始飞速旋转,哗啦啦哗啦啦地像在迎接一场暴风雨。情急之中它改变了翅膀的扇动指向,沿着来路倒着飞回去,很快,一树的叶子随即恢复了原先的平静。毫无疑问,疲惫的空中肉制飞行物遭到了这两棵树不尽情理的回绝。它将在这它们之间一刻不停地物理地飞下去,最终以一只被抛向空中的塑料玩具那样坠落地面。地面,对任何一只飞禽来说,永远是坟墓的代名词,是它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达的地方。

走在这样的城,就像走在一个处处堆放着玻璃器皿的店铺,随时都有听到哐啷一声某种坚硬而脆弱的东西碎掉的声音的可能。我的鞋第一次踏进这城郊的一小块土地时,就曾听到不远处一浪一浪的玻璃或陶瓷碎掉的声音。声音消失后,我重又试探地用脚在地面轻轻顿两下,那种声音于是又在远方响起,但比上次弱了许多,仿佛一个风平浪静时不成气侯的小海浪,它甚至有些温柔的味道。顿两下后我发现这城的地面很普通,不像是那种掏空后盖上木板又在木板上覆层土伪装而成的临时地面。

临时地面我以前在战争年代踩上去过。那是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小镇上,人走在上面轰嗵轰嗵地响。革命者都躲在下面吃饭打牌睡大觉,他们对头顶端着枪来来去去的敌人引发的轰嗵声很反感,经常有革命者在一声“轰嗵”中输了牌和钱,或一缕沙子轻巧地掉漏进刚揭盖的饭锅。冲动一些的革命者就揣了枪要爬上去向敌人表明这种反感,他们胸膛中按耐不住的血性在刚睡醒的部分革命者惺忪的睡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一些牌友拉胳膊拽衣服地阻拦他们的单独行动,最后不知怎的就相互动了手。打到一半被前来慰问的上级领导碰见了,领导冷着脸冲衣冠不整的革命者说:如果你们都有真枪的话,我不会不让你们爬上去,可是,你有吗?就凭你们屁股后面那把桐木手枪,也想杀人?革命者听着听着就尿裤了。领导不屑地斜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个冷笑,走了。过了很多年吧,地面上的敌军才有机会得知,他们的对手是一群别着木头手枪的家伙,他们根本就没摸过哪怕一把沉甸甸的钢枪。可就是这群毫无作战经验的民兵,从一个一个小小的胜利着手,最后夺取了整个大革命的胜利。革命胜利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政府,把好几座土山重又填入地下,开始了踏踏实实的地面生活。我曾匀出年轻时的二十分钟穿过那个革命年代的小镇,我与地面接触的鞋底曾把一些轰嗵声传入地下,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有人要爬上来向我示威。不过,这些都是很早的事了,还提它们作什么呢?

我从郊区走进这城时,破天荒地穿着棉拖鞋。我想不论换了谁,都不愿承受那种大片大片碎掉的未知物体带来的心理压力。我尽量使自己走得轻盈些,再轻盈些,走到后来,甚至有点儿担心就此飞了起来,永远地失去探索这座城市的机会。开始放慢步子,使自己稍稍走得从容些,但很快路两边高大的白杨都哗哗地以一堆堆木渣的形式坠地,在地面堆起一个个半米高的椎形小丘,组成这些小丘的木渣的大小和密度略有差异,像是手艺相差不远的两个木工堆在木器厂的边脚料。原来这些树也被蛀空很久了。它们一直保持着生的姿态,维持一个假像,像月夜的树下等待情人到来的男男女女一样等待着一个活动物体的经过,以求得解脱。“有意成全某些可以思维的物体的愿望是不道德的。”我刚要放开步子想要目空一切地在这城行走时突然想到,“哪怕它们渴望已久。”“因为直接的结果是造成它们个体的毁灭,即使他们已经毁灭过一次。”

我放轻脚步,死死拖住随时都会飞走的身体,在这座城游荡。我尽一切努力把一触即发的破碎减少到最低。如果摒住呼吸走二十步身边还没有物体碎掉,我都会蹑手蹑脚地停下稍作休息以示庆贺。二十步之内响起的破碎声一旦超过两次,我都会警觉地迅速在原地停下,听着脖子咯吱咯吱小声转动的声响,环顾四周察看情况,为下一个二十步作准备。这时的心情当然是沉重的,像灌了一肚子铅。感受到不用担心身体还会飞起来的喜悦的同时,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让灌了铅一样的腿行走如先前那般轻盈就很困难。很显然,随着呆在这城的时间的增长,一切都以不可知的速度向两极分化。下一个二十步中,我可能前十步会震塌不远处那座摩天大厦,后二十步也可能像一只断线的氢气球在空中四处飘荡。
不过还好,一切假设的场面都没有呈现。一个小时左右,我踩上了望得见广场的中央大街。就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前面说的那个男人和他背后的女人,远处发黄的草坪,草坪上固定在两棵树之间的那只喜鹊。

我想去广场看看。多年来我对陌生城市的广场一直情有独衷。我和初恋情人就是在家乡的广场分手的。当时骄阳似火,广场上的人都躺在遮阳伞下喝着冰镇的可乐和啤酒,唯独我们两个刚步出大学校门的男女塑像一样站在太阳地里。我们都没出汗,她甚至一个劲儿地哆嗦,牙齿打架,时不时不自觉地咬破嘴唇。从那以后我每路过广场都绕道而行,我无法为那天的气温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后来不管到哪一座城市,我都会最先去陌生的广场看一看,看一看没有分过手的广场。行走在那些与我分手过的广场的同类当中,目视着白的灰的黑的鸽子忽起忽落,口腔内总会隐约浮现一丝潜伏多年的苦,仿佛一度休克在雨中的荒野。我的广场情结可能就从那时开始的。

经过那个男人身边时,我差一点飞起来。稳住身子后我很及时地看他一眼,他还是先前那种忧郁的表情,低着头作出迈下一步的动作。我总觉得他脸上有一股藏得很严实的笑意,这笑意在我看他的前一秒刚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静静地在他面前站了几分钟,等着那与我捉迷藏似的笑意在他脸上再次浮现,可他好像已经洞悉了我的全部心理,也随着那笑意一道躲着我。与一个有形的和无形的东西捉迷藏是乏味的,看着这忧郁有增无减的中年男人,我失掉了最后的耐心,轻飘飘地摆动双腿,把身子移向他身后的那个年轻女人。

无论何时,面对一个哭泣中的女人,我都不会有平常心。我表现出的手足无措不止一次证明我对多年前广场一别的无限怀恋。家乡的广场,哆嗦的女孩并没有哭,她只是不小心咬破了几处嘴唇。在后来一些年的其它广场,我反复设想她那天要是哭起来,我会不会帮她擦眼泪的。即使广场上所有的人眨眼间都消失不见,我也不会的。坚决不会。就是现在,我也相信,眼泪是神圣的物质,它只与产生它的身体有亲合力,其它的躯体一旦介入,它就会变质,变成一种足以摧毁我们现有神经的新物质。如果它与神经暗渡沉舱,我相信我的第一反应是矫情。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满脸泪痕的有夫之妇,我的手缓缓地交叉抱在胸前,眼睛仿佛极有耐心似地盯着她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到初恋情人哭泣的样子。我的目光细细地揣摸着这张脸:眯起来看似有些倦意的眼皮,眼皮两侧极不明显但依然绽露头角的鱼尾纹,左右两眼角的鱼尾纹不知不觉把我的目光分成两股,这两股沿着女人光滑的颧骨往两个鼻翼不断下滑,在左右眼角和鼻翼形成两弯不可见的度数很小的弧。如果把眉心和鼻子也连起来,这弧就变为一个不怎么标准的圆。这女人不是瓜子脸,是偏方的圆脸。如若再瘦一些,或者不被蛀空自然老掉的话,我敢肯定那时这张主要以骨骼和老人斑密布的皮肤为组成部份的脸一定是张准国字脸。她的下巴现在还很丰满,胖嘟嘟的,沿着下嘴唇正下方的小坑由上往下从坑底一路下来,有一个黯淡的高光点。这个高光点强化了她身体的肉感,淡化了我脑中与之相联系的玻璃、陶瓷这些易碎的形象。她仿佛是个盲人,只是暂时呆在这儿想问题,就像我们经常会碰到的——想什么差一点儿就想到了,可终归还是没想到,几乎是同时,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又相信如果再照前一次已经有些模糊的思路重来一遍的话差不多就会想到时的——情形一样。我的右手从左胳肢窝里毫无知觉地抽出来,通过空中一个接近半圆状的弧,到达了她的左肩。它可能是想轻轻地拍她一下,提醒她不该在这儿想问题,尤其是前面还有一个忧郁有增无减的男人。也就在伸出去的右手的中指碰到她肩上与空气接触的那层毛绒绒的穿插着阳光的衣料时,哗啦一声,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地下出现了一堆皮屑。她整个人都消失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平视着眼前那个曾经寄放那副女人上半身的空无一物的空间,过了好久才——为了不致于使身后那个男人变成一堆皮屑——极有克制地轻轻叹一口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如果你有在薄冰上行走的体验,你一定会知道两条不断有意减少重量的腿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在腰部以下的世界拍打的感觉。或者拍打也称不上,只是像两团微风中的圆柱形棉絮浑然不觉地摇摆。我在这易碎之城的街道上行走时就是这种情况。我就这样,像被一根带钩子的钢丝吊起脚尖还刚好能着地地向前位移。我不知何时发现,许多年行走时一直配合着有节奏摆动的胳膊早就中止了先前的习惯,它像两只很细的腰那样一动不动地静止在身体两侧,上面的衣褶长时间保持一种形状,像生日蛋糕上点缀的奶油花纹。
我想再看到一个人,但除了街道两边一些店铺和隔三差五停在街心的车辆,什么也没有。很多店铺的门都采用透明的钢化玻璃,这些玻璃门静悄悄地向我展示着店里地板上的一堆堆皮屑。那些小丘状的物质都是先前店里的员工或刚巧来购物的顾客。我忍不住靠进一辆深红色的轿车,不出所料,车里的司机座上和座位附近到处撒落着的,也是一些皮屑。车和车的不同在于,顶上放有印有红“空车”的白塑料牌的车子里面大多有一堆以上的皮屑。这些人可能就是在我刚踏进郊区引发的一浪一浪的声音中毁掉的。
我没把头伸进车里用手捧起一把那种散落的同类。有个时候我想那样做,像捧起一把草籽儿或种花儿的肥土一样捧起来,放到鼻尖儿下闻一闻,放到眼皮下仔细看看,向他们表示慰问。可那又能怎样呢?我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在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丝感情的流露都是徒劳。我只想尽快去广场看看,看看那里可能已经在半空固定已久的黑的白的灰的鸽子,一座雕塑,或者别的。

看得出来,这是一座伤心之城。有太多不幸的人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试图通过这座花园般的城市将体内被强行塞入的恶劣情绪排遣一空,然后重返各自己的城市。但在这里,他们的思维和直觉不能预料的事发生了。他们的情绪感染了城里原先井然有序工作生活的人们。城里伤心的人数到达一个庞大的无从知晓的数目,一个城市无法负担的数目,一切都会发生质的飞跃。人们在空气中呼出的悲伤因子越来越多,空气中的密度节节攀升,密度上升到一个无从知晓的数目后,一些米粒大的有头无身的透明虫子从空气中一只接一只地开始涌现。它们像游移的尘埃,借助一阵微风或一个手势带来的气流,进入一只只悲伤的耳朵,分泌少许麻醉液体后,就开始它愉快的蚕食进程。这一度负有“花园之都”美称的城就在这时,开始了它无以阻挡的被掏空的命运。

广场上的皮屑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远远看上去像田野里田鼠打洞后留在洞口的泥土。我走近两堆挨得很紧的皮屑,准确地说,几乎是两堆搅在一起的皮屑,俯下身子,细细察看。一堆的皮屑块儿稍大,颜色呈暗红色,摸在手里较粗糙。另一堆偏白,较前一种细碎,手感滑润。我猜想这是一对儿拥抱着唿啦倒地的恋人。他们没有在床上饭店或其它什么地方被蛀空,而是在这现在只有一个有广场情结的过路客的广场碎掉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脚步一进入广场就直接向这个方面来了,因为这个方向与年轻的爱情有关。我重又想起了家乡广场上哆嗦的女孩,想起她眼里小兽一样的恐慌和两手绞在一起的模样。她现在已经结婚生子,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跟陌生的一夜之间或早已由处男转为男人的男性公民小吵小闹地生活着。一想到这种现状,她原先在我面前的哆嗦仿佛在为新婚之夜的亢奋作最不合时宜的练兵,恐慌的眼神和绞在一起的手也仿佛在挑战下一个直达巅峰的性快感。

想到这些,我的口腔不觉涌起一股苦菜味儿,淡淡的一丝又一缕,很微妙地从牙缝渗出来,偷偷摸摸地仿佛暗示着什么。我想动一下舌头,让那种苦味儿像一层轻烟一样将舌头包裹起来,可一想到整个舌头哪怕只是再慎重地动一下,那丝苦味就会像洞口作张望状的壁虎头一样迅速缩回去,缩回它们出来的牙缝或口腔内部的皮肉组织。我盯着地面两堆搅在一起的皮屑,一动不动,头部稍稍的晃动对使得捕捉那丝苦味的行动惨遭破产。视网膜上的两堆皮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片肉黄色的朦胧,像一小片沙漠或一小堆谷物。就像赌桌上的新手试着第一次出牌一样,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舌尖,口腔内呈气体状的猎物似乎正在昏睡,它附在舌尖上的那部份躯体随着舌尖的上扬,也作慢了将近一拍的上举。仿佛一个海岸被无数架飞机吊起后附着在它上面的一小部份海水不由自主地形成一个毫无激情的波浪。我对自己舌尖匀速的向上运动表示满意。这种运动使得舌头像一架正在倾倒沙土的推土机,那一缕从牙缝弥漫出的发苦的气味正一点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喉咙移动,聚拢。

如同一个蹑手蹑脚身穿夜行衣的强盗,翻过围墙,猫着腰穿过院子到达窗台下,透过玻璃窗内窗帘的影子察看屋内的动静后,一反常态地溜进空无一人的后花园。后花园里有什么可盗的东西,不是我关心的。我要做的是让舌头以为自己是穿了夜行衣的,它是会猫着腰蹑手蹑手的。如若不然,那丝久违的苦,就会瞬间消失无踪。它是未婚的爱人发自远方的信息,翻山越岭来到时已经咽咽一息的迟到已久的消息。我记得家乡属于她的那间屋子,窗台栽着仙人掌的木制脸盆,无数个晨昏我从睡梦中苏醒,望着枕头那半的她和窗台上遥远的植物,口腔内都会不自觉浮现一丝苦味,一种毫无来由的苦。可能是我多年悲观心理的作用吧,常常看着怀里桃花满面的她,就觉得可怜。什么都值得可怜。充斥着空气的房间,房间外街道上勿勿忙忙一闪而过的身影可怜,出租车里叼着烟看报纸的司机的肩膀以上的部位可怜,甚至那条马路长久以来一直24小时不间断地吞吐着忧郁,走过的埋人的,娶亲的,都是那么一拨一拨的,黑着脸的,嘻嘻哈哈的,衣褶里无一不散发让人久久透不过气的灰暗气息。也就是这时,我常常就感觉口腔中有丝丝缕缕的苦暗暗涌动。我试着把这些苦分毫不剩地咽进喉咙,让它们作用于头部以下的身体,使身体变得坚强,更有韧性。如今在这易碎之城的广场,我也没放过这样的机会。经过舌头一小时的谨慎作业,在保证气体猎物一直昏睡的情况下它已经把它们赶到了喉咙眼儿。我慢慢地闭了双唇,屏住呼吸,有意使喉节提升,一两秒钟,随着些许口水通过喉咙的咕嘟声,猎物通过气管进入了新一轮的体内循环。

我从地上站起来,揉揉已经发酸的腰,环顾四周,使适应处于蹲姿的放慢速度的血液循环重又加速,感觉瞳孔忽胀忽缩,这一胀一缩中,我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塑料帐篷和帐篷一侧的一排木制椅子。椅子是广场电影院淘汰出来放着供行人休息的,椅子面儿与大腿接触的两个角已经磨没了。对于到这城来散心的外地人,电影院是非去不可的场所。他们夏夜或严冬通过电影把现实一次次踢开,在眼皮的一眨一眨中进入自己喜欢的导演演员虚拟的看似立体的平面世界。现在这些外地人有一部份已经回到各自的城,在各自的单位忙得焦头烂额。另一部分则永远地以一堆皮屑的状态葬身于此了。现在的椅子上有两堆皮屑,它们中间隔着一个座位,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他们正在看某天的夕阳或对面有点儿像自己年轻时的女孩的身段时,被成倍繁殖变得饥不择食的虫蛀空了。我走进帐篷,里面有两排钢丝床,床上放满了被挑得乱七八糟的书,言情的,侦探的,童话的和日常生活的。看得出来,这是某家书店在这里临时出售打折书的场景。当日此起彼浮的喧哗已被此刻不断在耳边回响的尘埃划伤空气的兹兹声替代。看到入口处作收款用的办公椅上那一堆小巧的偏白的皮屑,钢丝床两侧搅在一起不再呈现一小堆一小堆的颜色大小相差悬殊的皮屑,我的心情突然坏了。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城。这个静悄悄地被一堆堆皮屑占领的城。

我在椅子上沉思良久。为了不使站立着保持鲜活姿态的更多的人与物落地为屑,我抵制住对其它街道的猎奇心理,计划原路返回。扣好上衣不知何时松开的两个扣子,顿顿脚,便棉拖鞋更舒适一些后,我小腿使了使劲,有意使臀部上提,上身前倾,试图站起来时,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胸闷。就在胸口,一些东西咔嚓咔嚓地小声碎掉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持续不断的咔嚓声,让我恍然觉得自己正行走在家乡结了冰的池塘上,正靠在刚砌好的泥墙上,墙上的泥巴在越来越毒的阳光下正一点一点干掉、裂开。与此同时,成千上万只柔软的小动物正从胸口疯狂地向身体的四面八方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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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