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海吧
1、管理员的山羊经
笼里的长胡子山羊,叼着一枝皱巴巴的玫瑰,神色慌张地在纸上注视着你。
笼子做得很精致,铁棍和铁棍交接的地方看不出有焊过的痕迹,不仅说明铁匠的手艺不同凡响,还看得出管理员对笼子的重视。不过,再体贴的管理员也有失策的时候,比如:在笼子外面附加一个小笼子该多好,把山羊长长的胡须放进去,不仅可以减少它二十四小时保持站姿的四足的负担,看起来也显得别致。笼子的高度与山羊的身高几乎齐平,宽窄也尽量与山羊的头尾、肚皮保持两厘米的距离。这样,山羊不至于太受拘束,被参观时可以稍稍动一动,使观众不他把它当作一个标本,或蜡像。
尽管笼子已经做得不能再小,它还是花费了管理员不少的钱。这些钱里面,有孩子本来该吃的零食,老婆该买的化妆品和他一省再省的烟钱。他想,得赶快把本儿捞回来,再赚一些钱,养家糊口。
不过,一个毫无别致可言的铁笼加一只长胡子山羊,让走马观花的游人买票参观,有一定难度。他环顾四周,看见正前方的树下有朵皱皱巴巴的玫瑰。他过去捡回来,冲洗冲洗,削尖,然后把它插进了山羊的牙缝。后退几步看看,窜到左边右边看看,睁大眼睛看,再眯起眼睛看,直到从各个角度、用不同眼光审视后,一丝满意的神色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他给山羊身上洒香水,香水不是很昂贵,但去掉羊膻气是足够了。等空气中飘浮的香水微粒完全落到羊身上后,他开始梳理羊毛。头颅,脖子,脊背,肚皮,就要梳到小腿时,梳子被箍着山羊大小腿交接处的铁箍给卡住了。把山羊的腿箍住,是防止它长时间站立体力不支突然倒下。没人倒好说,如果一群观光客正围着它品头论足,它突然倒下,无疑就砸了他的饭碗。
想起来也有意思,他当初给铁匠说再做四个羊腿箍时,铁匠顿时就傻了眼,做了一辈子铁器却没见过羊腿箍!不过,后来管理员也觉得,这世上可能不会有铁匠打这玩艺儿,让一只羊每天站二十四个小时的人几乎就没有过!羊腿箍,这样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想到了,难怪从小,父亲和亲戚就夸他聪明。
如果说给羊腿加上铁箍是管理员智商高的表现,那么,把一枝玫瑰插进羊嘴,就可以看出他具有的艺术思维。总之,一个看不出焊点儿的铁笼加叼有玫瑰的山羊,这不寻常的组合是出现在公园里了。按管理员的预料,它将像一架印钞机,不分昼夜地吐出大把大把的钞票。
2、新娘的空中芭蕾
画面上,管理员和他的山羊笼子被定格在公园的一角。如果你参观完毕,沿着黄绿色的湖岸往北走,就会看到一个弹在空中的新娘。穿红鞋,红裤红袄,蒙着红盖头,窈窕的身材使她看上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苗。地面不远处,一位头脸干净的青年抬头仰视,两只手臂背在身后,像要马上伸出去把即将掉下的新娘接住,但似乎什么原因左右着他,使他无法行动。
我们来看看新娘子。像是在前一秒钟被弹簧弹上去,正要落下时被某种未知的能量固定住了。她细长的辫子甩在脑后,红盖头被刚要下落时的气流微微撑起。如果顺利下降,理论上,红盖头将被全部撑开,那张洁白如玉的脸会全部呈现出来。或者,红头巾从头上飞落,我们也会看到她光洁的前额和别在头上表意吉祥的发饰,甚至数得清那条辫子辫过的匝数。现在却不是这样,透过被气流无形的手微微撩起的盖头的一角,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小巧圆润的下巴,一片色泽温和的下唇和因为惊呼迫不得已暴露出的粉红色牙龈。
她两臂自然下垂,熨贴地贴在身体两侧,因为已经到达了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下一秒双臂就要伸向头顶开始下降了,就在这时,她永久地被固定住了。除此之外,本来就细长的腰被拉得更长,两腿伸得笔直,脚尖则保持标准的芭蕾舞姿式。你开始怀疑她以前可能学过芭蕾,而且成绩不能算差。但这儿不是舞台,而是游人稀少的湖岸,她着一身中国鲜艳的传统出嫁服装,而非白纱。你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或许,任何一个新娘被抛向空中,脚尖都会潜意识地做出芭蕾的标准姿式。
如果把目光从新娘的脚尖转移到年轻男子的眼眶,按照眼科和物理学的知识,不难推断出,他现在注意的并非吸引你许久的芭蕾脚尖,而是新娘胸前那鼓鼓的两团。重新肯定自己推断无误后,你无声地笑了。
现在,你离开男青年和他的空中新娘,视线缓缓移向画面的右侧。接下来的图案让你恍然大悟。那是一双做工细密的红布鞋,鞋面上刺有精美的龙凤花鸟。正当你的脚尖有点儿蠢蠢欲动时,你看到了里面一尘不染的棉布鞋垫,上面密密麻麻的钢针井然有序地排列出一片森林的景象。
3、在风景和肖像之间
(傍晚的夕阳照到这幅布面油画时,我已经开始着手下一幅了。原始的形象像砂子一样,在我的眼皮和眼球之间磨呀磨的,难受极了。)
湖岸一侧的小树林,此刻被夕阳染上了一层似乎掺杂了褚石和墨绿的郁闷的红橙。疲惫得有点儿腼腆的光线,穿过按某种法则分布在树枝上的叶片,在终年潮湿的地面投映出,细碎的桔子皮般的影子。
树枝和树枝之间,树杆和树杆之间,叶片和叶片之间,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这些雾几乎遮住了不远处散步的那对恋人。恋人不是这幅画所要表现的,他们只是画家用小五号笔随意点蹭的结果。但就是这几个灰点儿,曾使林子里的雾产生过一种缓慢的视觉流动。现在它们已经完全被越来越重的雾气包裹了,林子已变成了铅灰色。画家要强行保留地面上橙色的树影。他的画笔在调色盘的几种暖色之间穿梭如飞,一调出满意的颜色就涂上去,盖住地面正逐渐变灰的树影。
他一宿没睡。天亮时,经过一夜的努力,不仅保留住了小树林橙色的投影,而且,还在两个影子之间画了一幅人物肖像。很小的肖像像两片叶子之间停滞不动的瓢虫的影子。不仔细看,你很容易把这幅画当作一幅风景写生。肖像的五官用细小的线勾勒,面部没有明暗调子,整体呈现浑然的土色。五官很温和地立起来,眼角、眉稍,颧骨、鼻翼、嘴角,无不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由这肖像的启发,你开始在附近的几片光斑之间寻找其它的肖像,寻而不得后,你并未灰心,深呼吸几下,又试着在稍远一些的光斑之间搜索。终于,影影绰绰地,画面上浮现出了奄奄一息的火炉、闲置过久铺满了灰尘的锅碗瓢盆、一把腿断掉又接好的黄木椅,碎掉的马灯,一杯活跃着浮游生物的清水……与此同时,一些声音接二连三地从远处传入你的耳朵,火炉中烧透的炭冷却时开裂的嗞啦声,锅碗瓢盆之间游走的灰尘与灰尘碰撞的卟卟声,椅子腿重修后后遗症似地间歇性呻吟,只剩一副铁架的马灯若有若无的饮泣,水杯中浮游生物梦到海时的梦呓……
4、公主、将军、泥瓦匠和养蜂人
树林的尽头,是片圪里圪塔的白菜地,一个公主模样的女子在白菜地里,拎着一篮子小蛇,正迈开右脚,准备向对面临时搭建的农舍走去。现在是收获白菜的季节,菜地的主人,一个头包白毛巾的年轻农民,扛着崭新的锨,从公主的右侧走来。他的脸上有三道伤疤。一道像四月苏醒的小蛇,一道像长年生活在地下的蚯蚓,一道像弯弯的镰刀。
农舍的门前,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战车。车上铺着造价昂贵的被褥,躺着一身盔甲的将军。将军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拖到肚脐眼儿的花白胡子上,沾着一朵皱皱巴巴的鸡冠花儿,一根狗尾草和一片干了一半的白菜叶。鸡冠花儿上有只不断蠕动的棉铃虫;狗尾草上,一只土黄色的小蚱蜢转动着麦粒般扁长的眼珠;干掉的那一半白菜叶上结着半张蜘蛛网,网的主人正在另一半未干的白菜叶上窜来窜去,每到一处都扯出闪亮的丝。他锈迹斑斑的盔甲上沾着一些结成痂的老鼻涕和亮晶晶、湿漉漉的新鼻涕,这些鼻涕像一层保护膜,将老将军裹得严严实实,阳光一照,使他看起来像一条刚从海时捞出来的粘鱼,身上闪着片片鳞光。他现在躺在这由战车改装成的床上,双目紧闭,好像刚刚睡着。
车后面的窗户上,挂着一只蜂窝样的风筝。那是一只由一百三十座宅院密密麻麻组成的风筝,红的高墙,灰的瓦,院里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和树上凝滞不动的黑喜鹊,和用来表示不同树上的喜鹊和喜鹊眉目传情,在它们之间连起来的粉红丝线,丝线上坠满了晶莹欲滴的露水……相互交错的无数丝线在所有房屋的上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下面分布的那层长达几十公里的露水。它们使村庄显得阴气沉沉,无精打彩。
屋顶上,身着运动服的泥瓦匠正弯腰收拾劳动工具。他的眉稍分别凝着两颗豆粒大的汗珠。胸前别的两个古铜色奖章,可能是他在一些比赛中赢得的,奖章在清晨的朝霞中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这些光与凝在眉稍的汗珠反射出的光,通过一个巧妙的弧度,碰撞在一起,在他身体正前方形成一些光芒四射的点。接下来他可能会像一只猴子一样顺着梯子滑到地面,也可能干脆就沿着墙壁像壁虎那样溜下来,借此向老将军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手也未尝不可。
农舍左侧不远的一条土路上,面黄肌瘦的养蜂人,驾着驴车正往公园门口赶。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蜂窝,蜂窝里面,是封闭的、沉睡的蛹。最外面的一层蜂窝,在长时间的风雨兼程后已经瘪下去,变得像鞋垫一样。现在,这些鞋垫已经被不久前的一场雨粘在一起,形成一张黑点白底的包装纸,把里面饱满松脆的蜂窝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养蜂人手中的皮鞭,像一根长长的、柔软的手指。它时不时就把他的身体与驴的躯体连接起来。
5、复制品
我好像看过这样一幅画:公园里的游人和动物一窝蜂地向大门涌去。
它们必须在大门关闭之前离开公园,回到各自己的住所。游人笔挺的西装粘着湿漉漉的冰淇淋,动物脖颈上统一贴有方方正正的标签。为了及时挤到人流的前方,一些游人用遮阳伞去戳身旁的同类,有些动物举起鞭子疯狂地去抽打其它躯体。
这时,如果从空中向下俯视,你会看到人群正以举着鞭子的某只动物为圆心,一浪一浪地扩散开去,像是湖面投下一粒石子后漾出的圈圈涟漪。我好像有过一架直升机,每天下午四五点,在游人和动物向大门涌去的时刻,我驾着它到达现场,悠闲自得地观赏着下面的圈圈涟漪。
我好像真的看过那样一幅画,并看到了画面上方的直升机和驾舱里的自己。
不由自主地想起上面的那些,是因为你把这幅画讲给我听,你说:诺,公园在夜里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我把所有的活物都赶跑了。
要描述这幅画,我感觉到有一定的难度。每个人对自己似曾相识的图像进行描述,都会碰到这种情况。
首先,眼前的图像与记忆中的图像之间某些完全重叠的部份,总让你不免倒吸一口冷气。你感觉那两个相同的部份,正暗暗地将你当作一面透明的镜子,通过你,它们一遍遍冷静地自我审视。如同一个人照完镜子扭头就走,再不去理会镜子是怎么一回事一样,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两副图像同时离你而去,你将木然地呆在原处,就像刚刚睡醒。
比如:此刻在画面的人群中做挣扎状的平头中年男子,和他左眼角下方的那颗淡青色的痣,就和我记忆中的中年男子及其眼角下方的痣惊人的吻合起来。比较这两幅极相似的图像,我有意识地让它们各自悬在头颅的左右两侧,但他们太相似了,随后我就混淆了左右的概念。在失去坐标的癔想空间,这就像戴了一只不分左右的耳麦。
我请求画家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说:所有的活物都离开了公园,现在公园正在散发着越来越浓的石灰味儿的雾气中喃喃自语。他闭上眼,扭过头去睡了。
6、弱者的装束
站在公园门口,你会看到街上连成一根根笔直光柱的车灯,女孩被隐蔽地固定在大腿根部的小支架撑起的裙,混在乞丐队伍中日渐发胖的僧人,和人行道上不紧不慢走过的一支支驼队。
绿洲来的生意人把它们牵进城市,再卖给伐木工人,工程队,清洁工,它们就拉着木材、泥沙和大粪,在街上缓慢地甚至有点儿肃穆地走过。车上举着鞭子的,是原先卑微的清洁工。
正准备怜悯这些远方来的高大客人时,我打住了。我突然醒悟到,它们并不在劳作,或者说,它们刚刚准备好还没开始劳作。那些抬起的蹄子都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地,都像被一缕乡愁死死地拖住了。
与骆驼相比,我更愿意把目光投向在车灯的光柱中横穿马路的女孩子。我已经被她们的那身装束吸引了。
她们都戴着包有昂贵丝绒的脚镣。脚镣有限的长度迫使她们用小碎步行走。按规定好的步子行走已经成为她们作人的首要本领。每个学校不但都开设了相应的课程,就连社会上的私人培训班也一窝蜂地冒出来。但就是这样,清洁工每天早上,还是接二连三地看到了马路上因摔倒而被压成肉饼的玉体。不信你看,在画面稍稍靠右下方的位置,一个清洁工打扮的老头子,正用铁锨一下一下地把地上的那堆生肉铲进垃圾车。
在街上行走,只配戴脚镣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得备上质量好些的护膝护腕。即使敢于拍着胸脯向家人保证不会摔跤,这些东西你也少不得。因为一旦有警察发现,肯定会被押进看守所。素质差些的警察,给上你一个耳光,就去通知你的家人和学校。若是走运碰上心肠好的,他就会语重心肠地给你列举十到二十个与肉饼有关的交通事故,并拿出一叠一叠的肉饼照片给你看。如果他这时发现你有稍稍的悔改倾向,就会说:你年轻轻的,怎么这么不学好啊,以为出门只戴脚镣就行啦?你知道要是万一一步不小心摔倒会有多危险吗?我在这岗位上干了大半辈子,最寒心的就是每天在街上转悠,时不时就能拍几张肉饼照回来,我恨不得有分身术,白天晚上都站在街上,把你这种缺乏安全意识的不良少女从死亡线上抢回来。他有点儿哽咽,可能说到伤心处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是真不希望你也被我拍到啊!你情绪受了感染,开始哭哭啼啼。这时父母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他们断定你的身体完好无损后,就从背包里掏出护膝护腕,气冲冲地递给你。当然,如果你不是一个女学生,而是某个男生或社会青年,对他们这一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那些规定只针对女学生是因为,她们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弱者。
7、站牌下的花园,湖
他说,他要在公交车的站牌下画一座花园。花园里种满品种不一的农作物,青菜萝卜、玉米大豆。青菜是被刀口反复收割后的矮矮的一层,地毯一样;萝卜也都被劈开,露出花白的断面。枯黄的玉米杆上盛放的朵朵粉色小花儿,散发出肉体的芬芳。
他说这花园的存在只是一厢情愿,没人会看得到。即使看到了,也只是东张西望地跳进去大便小便。正说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眼睛瞪得像头那么大的警察。他抄着手电筒,在纷杂的农作物中以警棍开道。他说,捉一个排泄的人回去,可以挣一顿饭钱。警察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帽沿已经被几棵玉米杆蹭歪了也不理,只顾猫着腰深入进去。突然,啊呀一声,又卟嗵一声,花园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说他在警察的前方画了一口井,公交车快来了,不能让司机发现有个警察在里面。
很快,画面上出现了一辆浅绿色的公交,车身涂满污言秽语和男女性器。不等我发问,他就说这些都是广告,不希奇。我又看了看,果然在潦草的文字和图画之间,看到几个细小的印刷体品牌名称和商标。公交开动的时候,整座花园都在颤抖,被劈开的萝卜分成了两半,像两个对峙已久体力不支的摔跤选手同时倒下去。玉米杆上的小花纷纷落地,那情形,就像从一匹花布上抖落下来。
花园被公交夷为平地后,一些作物的叶子开始腐烂并散发阵阵恶臭,几只晦气的蚱蜢没有眼色地在新生的杂草丛生蹦来跳去。他呆呆地看了半天,最后终于也像我一样捂住了鼻子。我把橡皮递给他。他沉着脸把荒地擦得干干净净,只剩原先的站牌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他闭上眼睛,像是瞌睡了。就在快睡着的时候,又突然睁大眼睛,抖着肩膀,当街画了一个湖澈见底又可以照出公交影子的湖。
浅绿色的公交如约而至。司机抽着烟,时不时扭头看一看正在上车的乘客。人全上去后,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蒂,就在倾着身子把烟蒂放进车前的烟灰缸时,他呆住了。车轮下方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拿着烟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人烟蒂上几缕余烟从路下面徐徐升上来,与他手中升起的余烟缠绕在一起,又升向空中。
这是一个倒置的世界!原来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倒置的世界上!所有的乘客一哄而下,在地上用脚跺,用石头砸,但除了路面出现几个小坑外,湖面还是平展如镜。
我们得去那边的世界上生活!一个长发青年刚说完就脱光衣服,一头向马路扎进去。看他的裸体一点点消失在马路下面,一些乘客也忍不住了,他们用手机给单位请长假,又邀请家人亲戚一同前往……
像目光咬住棋盘的棋手,我们整晚都盯着画面,看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争先恐后地脱光自己,然后神情庄重地与我们挥手作别……
8、一个东西叫死亡
车牌往西二百米,是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百货大楼。台阶上坐着满脸鼻涕的小男孩。两只眼睛正忽闪忽闪着,在地上寻找可以用来当作玩具的东西:从不远处的修鞋铺里被不同的脚一寸一寸踢过来的作废的月牙形鞋掌,从头顶的树上落下来的结有透明虫茧的树叶,爆掉的点缀着黄点儿的红汽球,一颗纽扣,或者一根即将断成两截的鞋带。但什么也没有。现在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似乎很乏味,又好像很冷。
画家指着小家伙,庆幸地说:我们提前赶来了,死神随后就到。
无数的鞋子和插在鞋里的小腿,像是不停地在小家伙身边进行着自我复制。它们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形状、大小相差不大的鞋子,猎猎作响的裤管和裤管里时不时露出的绷紧的袜子。男孩闭上眼,眼皮外面那些走动的鞋子发出的叭哒声,使他感觉,此刻正下着一场经过放大的、不标准的雨。
那个穿红毛衣的人迟迟不来。她一来,肯定会用两只粗大的胳膊缓缓插进他两个略显窄小的腋窝,让他在低空经过一个弧度很小的抛物线,最终将他熨贴地在胸前固定好,再带向别的处所。到达新目的地的途中,他习惯伏在她肩膀上,看她背后不断流动的路面和路面上过来过去的皮鞋布鞋运动鞋。往往就在这时,总会有一阵细小的凉丝丝的风,邪恶地滑进他左眼皮,再通过鼻腔滑向右眼皮。风在头颅里来回吹几趟,他脚心就开始发凉。
意外地,现在台阶上安静地贴着鞋底儿的脚心有点儿异样。男孩跺跺脚,又摁摁脚背,但感觉还是有一阵小旋风在脚心儿轻柔地呼啸着,翻卷着。他像看一只快死的小动物一样,调动身上的全部神经,盯着那只脚,一分钟,两分钟……突然,一个念头的出现把这一切都取消了。与之相比,这一切都渺小得不值一提。画家说,这个东西叫死亡。
男孩把眼睛睁到极限,又猛地死死闭住。仿佛以前在树林里拾起一片枯叶,睁大眼睛看上面凸起的叶脉,又环顾整座悬挂着无数叶片的林子后将眼睛死死闭住那样。如同长年累月看着吊出的一桶桶水想像井有多大那样。但这些只是想像,与他刚才碰到的那比林间的叶子和井水让他更难以捉摸的东西,没有可比性。他感到疼痛,窒息。
画家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流畅到只需一秒,就将他的所有内脏统统剖开,接着,轻巧地随手一抛。
9、从不出门的小夫妻
两个赤裸的踮着脚尖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各戴一张空白面具。凹凸出人脸的白纸似的面具上,两对塑料眼睛冷漠地盯着对方,塑料的鼻尖儿碰着鼻尖儿,唯独嘴的部位开了洞。一根不知从哪个洞伸出来的舌头,弹性十足地把两副惨白的面具连在一起。从我所处的角度看,这根舌头,就像一只在两个洞之间转移途中稍作休息的粗大的虫。
女人的乳房紧贴男人的胸膛。也可能是,男人拼命挤压着对方的乳房。总之,扁到最大限度的乳房肉饼似地夹在两个胸部之间,使人无法判定它的所属。肚脐也是,虽然没像连体婴儿那样通过一根脐带连着,但它们是很严密地对在一起了。像两个因为怕风可怜兮兮对在一起的伤疤。再往下就是阴毛和性器了。两人的阴毛像两个密不透风吻合在一起的配套齿轮那样,有条不紊地进入对方毛发留出的空隙,使人很容易就怀疑他们两人的阴毛原本就是由这团毛发分离出去的,现在它们呈现出的惊人的吻合不过是对初始状态的复原罢了。这和随手撕开一张纸重新对在一起没有分别。如你所想,性器也像舌头那样很有弹性地将两人的下身连在一起,也像舌头那样使你无法得知他的主人。
两人的背上,都涂着一层和了花瓣的污泥。它用的土是纯净的红土,说它污,是因为可能涂上去的时日过长,表面开始散发一层类似生铁的光泽。有些花瓣在和的过程中部分还未完全捣碎,透过一些卷曲的缝隙,仍能看到细密的水珠闪闪发亮。背部以外的其它部位,都结满了大小不等、疏密不匀的蛛网,网上奔跑着肥硕的长腿蜘蛛,短腿蜘蛛,红蜘蛛,黑蜘蛛……通过它们夜以继日的奔跑,蛛网一天天增大加厚,等到厚度适宜的时候,冬天每每如约而至。
他说,你相信吧,我们这是在一间被遗忘的洞房里。你看那儿,上面雕有五谷的红蜡燃到一半儿就熄了,烧得焦黑的棉蕊儿因为浸过蜡油的原因,还在上方直立着。支在门口的自行车,你看不到它车头上的铝制商标,是因为它被一层厚厚的粉尘覆盖着,我过去用一根指头轻轻一抹,你就会知道它有多亮。还有就是,脚蹬子旁的那个红色便盆里,留着一层腐蚀过便盆的、尿液蒸发后留下的白色粉末儿。如果我现在支起画架,一定会把它调进调色盘上白的色系中。以前用过一次那样的白,出来的效果比预料的好。呵呵,几乎每年冬天我都来一次,看看这喜气洋洋的洞房,和这对穿得很厚,却从不出门的小夫妻。
10、红色手指的拉扯
关于爱,关于那些叫人反胃、呕吐的分离……
眯着眼,轻轻转动插在脖子里面的轴,用一种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把头脑里的词汇召呼出来:她粉红的手指拉扯着男孩的性器,那个在台阶上坐过的男孩,好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是被夜晚的某个放大镜永远地放大的,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是以前的好几倍。
蒙着被子面儿面纱的女子有十根粉红的手指,左手的手指可以完全插入右手的手指中,如同把笔插进笔帽。她不用它们拉扯男孩的性器时,就把它们插进去,成为一个只有五根手指的女子。不过,大多数时间它们都在拉扯男孩的性器。她脸上大红的被子面儿面纱上,印着褚石的自留地、手扶拖拉机和驾驶座上满面春风的拖拉机手(他围着屠夫黑色的皮围裙)、碧绿的菜地和其中一棵半亩地大的白菜,草坪似的菜叶上,品种不一的昆虫蹲成一个圆圈,面前摊开的机关报上码着那年头流通的纸币。紧挨着这棵大白菜的,是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农家姑娘,她站在脚下仅一平米的被拖拉机手新翻过的耕地上,手遮凉篷向远方眺望。远方是什么?远方是浓烟滚滚的工厂……
这些都不是静止的,大白菜,年轻的女农民,拖拉机手,他们都在动。因为蒙着被子面儿面纱的女子一直在动,她的十根手指一直在动,她画布上的身子,也一直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不过,这些,也可能是静止的,因为有一阵被墙壁困住的风,不断在吹。
男孩用四分之一的身体躺在窗台上,另外的四分之三好像被一个透明支架托在空中,透过固定在他脸上的透明面具,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微微闭着的眼皮儿无规律的颤动。面纱女子每天都将螺丝钉一点一点拧进男孩的头骨。眉心一颗,左右鬓角各一颗,鼻下方一颗,下巴左右各一颗。拧好之后,她用棉签把顺着钉子渗出的血珠儿小心吸干,再用手心来回抚摸,检查没上好的螺丝。然后,就用右手的食指将他皮沓沓的性器轻轻一挑,挑进做好容器状的另外九根手指,开始她常年累月的拉扯……
11、棉花和管子的爱情
我说,我把什么都给你。我的骨头,皮肉,心灵。他说他要探究我的身体,请我原谅。我说你会变成一个手艺人。后来他果然就成了一个手艺人。他用发丝一样细的铁丝,做成小小的,镜框样的东西,让我戴,使我的眼睛闭也闭不上,整日整夜地看着他,看他睡着醒来,做精致的粉色鼻钩给我。他钩住我的鼻子,说打个喷嚏试试。我轻轻地摇摇头,眼睛眨也不能眨。那天夜里他牵着我,在一个个笔直的梦里游走,他问我他的手艺怎么样,我说你永远是最好的。他说这应该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我哼了一下,要问原因时,嘴里就塞满了棉花。棉花是他中午从地里摘回来的,我尝到上面残存的阳光,甜丝丝的。他把露在外面的棉花挫成棉絮,再挫成细细的棉绳,让它们像胡子一样垂在我的下巴,他说你要古怪,起码看起来古怪。
我不知道心上人要我古怪的原因,但我知道他们都有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毛病,我理解自己捉摸不准的东西。每天早晨醒来,我都静静地趴着枕头,看太阳从窗帘的一朵花,爬向另一朵。它每接近一朵,我的心跳都会稍稍加速。他总在它完全到达一朵花时,把新做的东西作用在我的身体:一双厚厚的手指无法弯曲的硬塑料手套,左膝盖不断升温右膝盖不断降温的护膝,一对不分前后左右、灌满泥桨的皮靴……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个时刻,我开始期待一件礼物。但我不说,我说不出口。我只等待,哪天一眼就认出它。那是一根一头削得尖尖的管子,尖到可以随意穿透皮肤,把血液输导出来。艳丽的,温热的血,安静地通过管子滴进盛在床头的玻璃杯。他走过来,用放大镜看杯子上因为精确而细密的刻度,说可以了,或还不够,再一小会儿。然后我把它们加热成块状,一勺一勺喂给他。我说这是我的,不,这也是你的,看喜欢不喜欢。我希望爱情变成那样,容忍我把自己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给他。
一个人开始有所期待,就会忽略当下的所有主题和细节。我开始觉得他所有的发明和制作都变得毫无意义,它们不是稍稍偏离了那根管子,就是与它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好几次我都要告诉他,我要的是什么,一开口,听到的只是透过厚厚的棉花发出的呜呜声。于是,我开始可怜这人,但我不能挣脱他已经给我的。
在我的心里,他不再是最好的。他每天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那些与管子无关的构思和制作上,再把新的作品放在我身上,还像以前那样看我的反应。我不再会像以前那样,费力地通过被固定的眼球,给他赞许的眼神了。他一次次把它们从我身上取走,重新加工,直至加工成另外一件东西,再放回来。但它们离我期待中的管子,只会越来越远,远到我开始哭。
我会这样被固定在床上,在他的思考和忙碌中老去,死掉。我得到太多太多,却都不是想要的。我可怜自己,也可怜他,这个睁大眼睛,看着我口中那团曾经甜丝丝的棉花的人。一个就要崩溃的人。
12、草丛中的红马
我把血,扛进洞穴深处的酒窖,把它兑进一坛坛的陈年红酒……
你给我一盏灯和一把刀,要我独自走出洞穴。你把一些眼泪滴进我的耳朵和鼻孔,要我转交给那咬掉你乳头的年轻人。那天晚上,我左手掌灯,右手操刀,在寂静的洞穴里轰隆轰隆地眨着眼皮,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你,离开缩成一团作婴儿状的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洞穴外面的马,像草一样多,它们在土地上走一会儿,睡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很忧伤。不久,我发现了一匹红马,它像长着四肢的太阳,慢不经心地在远处移动。我走过去,借着左手的灯光,把刀亮出去。
你对我说,要是我冷,就让灯亮着,要是肚子饿,就把刀亮出去。杀掉红马后,我生了堆火,随着大块的生肉在火舌的袭卷中响起脂肪燃烧的嗞嗞声,原先盛在红马体里的忧伤化作阵阵绝望,冲进我的耳膜直捣小腹。我把火踩灭,在越来越重的不断有凝成露珠坠下的雾气中,把一块一块的红马埋葬。和所有人一样,我开始相信,明年春天,将有一匹小红马,在杂草丛生的小土丘里闭着眼睛破土而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我却没有。我一次次杀掉草丛里钻出来的忧伤红马,又饿着肚子将块状的它们埋掉。你说红马的眼泪是红色的,椭圆的两颗沾在一起,像极了花生。你说家乡的集市上,有许多出售红马眼泪的商贩,他们手里拎着用作称杆的竹筒,口袋里装着用作称砣的石块,眉飞色舞地营营苟苟。你说他们因为没有灯,天不黑就沉入梦乡,没有刀,从不单独外出。你说我可以在任何一个夜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的血全部带走。可你忘了告诉我,你的情郎也在其中。后来我左手举灯右手操刀,挨家挨户抹掉他们的脖子,把他们的血盛进一辆辆载满水箱的马车,就往你的方向赶。
回来的路上,我把它们一箱一箱的血倒泼向那些埋有红马的小土丘,希望明年春天,它们,都能按时破土。
又见到你了,妩媚的你。我把灯和刀交给你,再把耳朵和鼻孔里的眼泪交给你。我红着脸说不小心把那个年轻人也抹掉了。不过还好,我带来了他的血。我把那箱沉甸甸的血端给你,你还记得么?当时你是怎么哭的?
我把血,扛进洞穴深处的酒窖,把它兑进一坛坛的陈年红酒……
13、游泳池里没有自由
从男孩的房间和他通过红马影射的爱情中出来,沿着画家新画的街道走不远,我看到人行道两边干枯的树枝上挂着的闪亮果实。他注意到我投向其上的目光,很快又用大号的笔把它们抹去,不屑地说不过是昨夜未来得及隐去的露水罢了,我得赶快把它们收回来,把它们放进前面那个游泳池里,我们去那里好吗?
游泳池一边站着老人,一边站着小孩,空空的池子里一些青年男女走来走去,有的低头沉思,不厌其烦地来回踱着步子,有的欢快地哼着小曲,不时向两边岸上的老人小孩做出各种花哨的动作,用手指在脸在拼命挤压挤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油脂,把弹性十足的臀部拍得啪哒作响,或者就干脆抖出饱满的乳房、粗长的阳具,配合着种种鬼脸,乐不可支。上边的老人和小孩,有的抖动着肩膀扭过脸去,有的睁大眼睛呆呆看着下面的儿女或父母……这里的人,像等一场电影开始一样等待着池子被水注满。画家把大块的蓝颜料兑上露水一挤进池子。游泳池里的年轻男女就发出此起彼伏的嬉戏声。嬉戏声中,岸上的老人和小孩一个个卟嗵卟嗵跳进水中。
这个游泳池让我难忘的,不是那些甩动的乳房和阳具,那些抖着肩膀背过的脸或睁得浑圆的眼睛。我发现,从岸这边跳下去的孩子,在水中很快就拥有了一幅成人的躯干,他们脸上未剃的新胡须和未被水冲尽的口红眼影,把他们同起初的那些年轻人区分开来。新的年轻人里,包括了从对岸跳下的所有老人和孩子。老人把占的岸空出来,提供给池子里的新旧两拨年轻人,当他们水中健壮的身躯游向孩子空出来的岸,身躯将变得娇嫩弱小,噙一嘴甜丝丝的口水。
我相信这世上从来没有自由,这里也一样。我亲眼看着一些在水中刚刚成人的孩子企图重返出发的岸,每每就要抓到时,身上的肉竟像件厚重的衣服,呼地一声不翼而飞,仅剩一幅空空的骨架,无声地沉入水底。
画家说这样的骨架池子里很多,不过都已化为骨粉,在池底厚厚地铺了一层。游泳的人不小心陷进去,像海藻一样难以摆脱。就是说,无论他们以何种形式存在,还是喜欢和先前的同类在一起,越多越好。他说着,又将一管铅灰的颜色挤进游泳池的底部,满头大汗的样子,像在对抗一个庞大的敌人。
14、红焖一锅兔子鸡
我把纸撕碎,拼好,揉烂,又熨展,给你。你拿起颜料就往上泼,赶车一样,唯恐我反悔,把纸收回。可是,你不停地忙活,你真正要画的是什么呢?你究竟要通过画面,告诉我们什么呢?
这儿是扇窗,一个头伸出来,湿淋淋的,在擦眼镜。窗对面不远处,一辆破烂不堪的二八车,上面插满了棍子,棍子和棍子的交叉点都用铁丝捆好,捆成一个血淋淋的架子。架子上挂着一堆死兔子。那些血,每只兔子身上的血,像是要招徕顾客,早早将它的主人卖个好价钱似地,几乎是迫不急待地从兔子的皮毛渗出来。你一定注意到扯开嗓们儿拼命叫卖了农村青年了,这个早晨,他在伸出窗口的那颗头戴上眼镜之前,已经赚得了几张钞票。他衣袖上、前襟上招惹得苍蝇乱飞的血点,被过路的扯着母亲无名指的小孩称作梅花鹿。推自行车的梅花鹿从没进过动物园,没看过五条腿的牛和两个身子的獾。他只是推着二八车沿街叫卖,用烟筒一样黑的气管,和肉刺一样硌人的嗓音叫卖。向巡警点头哈腰,称陌生人为大哥大姐大伯大娘。
戴着眼镜的湿淋淋的头出现在集贸市场。他现在停下的这个摊位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杀活鸡”。他从楼房一样码起来的鸡笼的铁丝上,听出了蝈蝈的鸣叫和野草的清香。他想起一个曾经纠缠他多年的画面:看着三八班的老师在铺满酸枣刺的院子里骡子一样地打滚。现在他发现,这摊位的生意与那个的画面不无相似之处。比如:从笼里提出鸡的手和那只扯着他小小的耳朵的手;抹在鸡脖子上的刀,把发黄的口水连带生烟丝唾向他脸的嘴巴;扔进脱毛桶前不断奋力拍打鸡身的特制竹板,呼啸而来的不明身份的长辈的巴掌……
现在有只鸡在叫了,咯咯嗒咯咯嗒地,就像背着同伴啄到了一粒米,叫得脸红脖子粗。鸡笼里太挤了,它刚被提走,其它的鸡就把它的位子占去。笼子总会有剩下一只鸡的时候。笼子总会有空了的时候。但这种时候绝不会很长。突然,它又一下子被塞满了,满得水泄不通。转个身都困难的时候,就有人吵着要出去透透气了。能不能透气,权力不在它们自己,在于戴眼镜的湿淋淋的头一样的钞票供给者。他的手指在挑选,从一只移到另一只,又通过另一只,相中其它的。他的手指固定在某只身上时,鸡笼就会有一阵短暂的骚乱,这骚乱,像是受了惊,又像是庆祝。很快,只需几秒,每只鸡的位子又能稍稍宽裕些了。这之后呢,笼子里又是不知疲倦地推挤,争吵。
湿头觉得这样的争吵没有意义,还很烦人。他走进一家五香杂货店,把所有的香料仔仔细细嗅过一遍后,问这个价钱,问那个价钱。他计划着,把哪些香料配在一起,可以红焖一锅兔子鸡。
15、玉米地里的枪炮声
我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我们根本没有要去的地方。我们被未知的行程困扰着,心像锤子下面越来越薄的铁,越疼痛就越锋利。你建议去玉米地一趟。你问我对玉米锯齿边缘的叶子还有没有印象,它划破成千上万乡亲手腕上的血管,迫使他们相互吸吮。手指触到手指,舌头碰着舌头,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鼻翼哗哗流淌。我说玉米地里有太多炸弹,敌军虽然已经撤退,但并没走远。说不准他们重又埋伏在那儿了。我们还是不去的好。你拿画笔的手长时间地悬在半空。
把上个世纪的战争误认为是发生在昨天,并不是我的错。你手边的红颜料太多,你即使不知道它们的价钱,也不该把它们全画成炸弹,对穿着相同迷彩服的两支军队狂轰滥炸,更不该用摔得稀烂的西红柿,在一旁哪怕是稍加点缀。我就是看了玉米杆上那些烂掉的西红柿,才不和你去的。我讨厌矫情的血惺。
是怕手上的颜料粘到我,你才用手腕拍了我的肩。其实,我不理解你这个表意含糊的动作。是妥协呢,还是又一轮精心设计的周旋?我给你一支烟,给你点着,你吸两口,正准备给我解释时,突然眼睛就亮了。你的眼睛又亮了。你找出一杆崭新的二号笔,将它轻轻移向燃烧的烟头。从烟头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烟顿时就分成两大股,一股摇摇摆摆地朝头顶扭去,另一股则被吸进篷松的笔尖。你扭过脸对我笑了。你说就像偷水,在村里后半夜偷别人浇地的水。
如果品德不端的乡下人偷偷把别人家的水引进自家的田里,他们也是为了让田里的玉米早日长高,早日成为军队作战的掩体,或者,让你把矫情的西红柿摔向它们。只要有人给一个信念,不论结果如何,他们就去挺而走险。他们值得尊敬,值得可怜的地方正在于此。那么你呢?你只是用笔尖不怀好意地吸走第二股烟……
听到这儿,画家开始咬他的上唇了。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东西让他不耻。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现在,烟已经开始顺着饱和的笔尖,一路滑向笔杆,通过光滑的笔杆横着升上去,像一波一波绵延的浪。
在后来的几分钟里,他把份量明显加重的画笔小心地移向画面,愤怒地将它一次次按向玉米地里忙碌的、面黄肌瘦的农民,按向一人高的玉米杆,以及地上那一堆堆身着迷彩服的死尸。与此同时,枪炮声重又此起彼伏……
我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把自己对外界的一点小小的看法不限倍数地放大,放大,直到自己心力交瘁为止。我想帮他。可是,我能为他作些什么呢?
16、我们去看海吧
什么东西都是一定的,你的血也是。大家的血都安静地在体内流动,你为什么把你的导出来?你能忍受针头在一点反复插入拔出的疼痛,也能忍受日渐虚弱的身体吗?我觉得你还是用那些与你身体不发生关系的颜料画画的好,把血掺进调色油再铺上画面,即使对最终的效果有所帮助,那也得不偿失。对了,你为什么不多喝些水?
你说:我不会去用稀释过的血。它们对画面没有帮助,有时还会把画面搞得一团糟。你不用担心我,为了加快体内的血液再造,我现在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早。我常常梦见汹涌澎湃的血,海那样宽广的血。我还梦到我的“红”系列,它们不是出现在画廊和拍卖会,而是以书页的形式摞在我偶然投宿的乡村旅馆。
我知道你每天早上趁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把昨天剩出的血毫不怜惜地丢掉,把新鲜的血导进调色盘,你扶着输血管的手饥渴地颤抖着,面部表情甜蜜而安祥。你说血是循环的,只要能保证正常的饮食和充足的睡眠,你的身体就会把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提供给你。但你忘了,血的再生能力也是有限的,它总会有疲惫枯竭的时候。
其实,画家根本就没有理会我说的这些。他只是把血调进玫瑰红,紫罗蓝,生褐熟褐,用它们去画从一个山头晕染到另一个山头的夕阳,以及夕阳穿过迷离的树枝撒在林间的那片碎金;山腰上肃穆的新娘和她穿的那只黑口袋(她的眉毛粘满花粉);瘸腿的牧羊人嘴边挂着的黑蝌蚪一样的口哨;途中噙着青草的魔鬼,唇上果子一样挂着圆形的露珠和略有杂质的稀鼻涕,它拖在身后的一袭白发和胡须……
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城市,离开那个公园里的管理员和门口蜂涌而出的动物,离开街道上装束繁琐的弱者,一夜之间长大的男孩和他隐晦的性爱,我现在关心的是,你还会把我从现在的山谷乡村带走吗?要是那时你的血液还有足够的再生能力,你就带我去看海吧,我们带上咖啡,带上烤熟的鸟,去看海。我听人说,海面像匹,被风吹动的布,呼啦啦地,一年四季都在招摇。我还听人说,它像被遗失在远方的一面,蓝色的旗。(完)
13:53 2002-2-24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