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撞死
这个因为打字打得畅快,正把脚镣抖得哗啦直响的打字员,就是我。我被科长看到了。科长抓住我的肩膀说:你的脚就不能不动?我回过头,睁大眼睛说:啊?科长说:啊什么啊?打字时脚不要动。你知不知道,脚镣不是白响的,每响一次,都会有磨损。不停地哗啦哗啦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断掉的。我听出科长的口气有些重,嗵地站起来,红了脸说:科长,我可没想过要逃跑啊!我一打顺手,脚就不由自主地动。我没存心磨损脚镣。我看科长不说话,就又说:前阵子刚戴时还不太适应,觉得活动不方便,现在好多了。我会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的。我从没想过逃走。真的。科长示意我坐下,说:不要紧张,我也没说你要跑啊,你就是跑了,到新的工作岗位不也得戴脚镣打字吗?何况,那新上司还不知怎样待你呢。我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我跑什么呀,我傻了我?科长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干啊,年轻人,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说:谢谢科长!科长说:不过,以后可别让我听到脚镣响,磨损不说,还影响老陈他们。我“哦”了一声,手指又在键盘上行走如飞。
科长走到胡编辑办公桌前,胡编正戴着手铐改稿子。他把耳朵贴在桌面上听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又贴到桌面上听一会儿,直到确定自己听到的只是笔尖在稿纸上划动的沙沙声后,才对胡编说:老胡啊,你最近一直这样改稿子吗?胡编为了不使身上的手镣脚镣发出声响,几乎是略带呻吟地轻轻抬起头,用喉音小声说:是啊,科长。昨天我们刚比过,咱编辑部四个同志,就属我身上的声音小。不过,这和您的关怀分不开。不等胡编说完,他额头上的青筋已经快爆了。科长听了,就满意地拍拍胡编的肩。科长可能是想通过拍肩膀的手劲大小来表达自己对胡编的满意程度,所以他拍得有点儿重。胡编为了不使身上的镣铐发出声响,科长每拍一下,他就尽自己最大所能极轻又极快地把身子缩一下。于是,科长两下就把胡编的汗珠子给拍出来了。
科长看着满头大汗的老胡,俯身问他:老胡啊,你没事儿吧?怎么突然这么多汗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老胡又用轻轻的喉音回答他:科长,谢谢您的关心,我好着呢。科长就自言自语地说:好什么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满头大汗呢?他示意一旁年轻的王编辑:王编,你给老胡擦擦,看他满头大汗的,像刚干过一样,多不雅观。
王编辑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憋红着脸,也用老胡的喉音轻声说:科长,您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为了行走时不让脚镣发出声音,王编正弯腰把一团团的卫生纸不断地塞进脚镣的空隙。他每塞一团纸,都抬头看一眼科长,看着看着科长的脸色就变了。
科长严厉地问:为什么现在才塞?你上班之前干什么去了?你难道是哗啦哗啦地从家走到办公室的吗?王编一听就急了。他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这几天拉肚子,刚才在厕所蹲下后才发现忘了带纸,就把塞在脚镣上的纸给用了。
科长一听就哧哧地笑了。他晃着头说:你小子也不嫌脏?王编塞完后,把余出的卫生纸别进鞋里,站起来说:脏怕什么!只要不给咱科室带来损失,别说是地上拖来拖去的卫生纸,就是磨刀石我也敢用!科长听了,看看他对面坐的老陈,对老陈说:老陈老陈,你看看,看看人家小王,什么觉悟!老陈清清嗓子,也细声细气地说:小王这个同志,自从来到咱科室,表现就一直很好。不过,他的一些表现,我看还值得商榷。为科室的利益得想没错,但适当的时候也得注意个人卫生。他刚才说用那个磨刀石擦的做法,我就觉得有些欠妥。科长说:哦?你说说看。老陈缓缓地耸耸肩,伸伸脖子,用提高一个分贝的喉音说: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科长说:没关系,你说吧,咱们又不是开会。老陈就缓缓地扭着脖子说:我爱人在医院工作,虽然我没用磨刀石擦过,但我知道那样做的害处。肛门四周的皮肤很娇嫩,别说是磨刀石,我小时候用土圪塔或砖块擦都擦破过几次,一擦破就很麻烦。那儿不比别的地方,它不见阳光,好起来慢得很。那回擦破后,影响了我的学习成绩。我怕小王那样做,会影响他的工作。
给老胡擦汗的小王听到这儿,就说:老陈老陈,您别担心,我还年轻,这个没啥,只要能拉出来,就是再痛我也值得!科长说: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其实,小王你也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别忘了你家里还有媳妇和半个月的儿子呢!你不心疼,他们也会心疼的!爱惜国家公共财务固然是好的,比如咱们戴的手铐脚镣,但什么事情总有个度,一超过这个度,好事就会变坏事。小王你这几天拉肚子,最好身上多装点儿纸。小王“哎哎”地点着头,说:科长,我帮老胡擦完了。
科长又对奋笔疾书的老胡说:老胡啊,你也要适当地休息啊,不要太劳累了。老胡“哦哦”地答应着,心里只盼着科长不要再像刚才那样把他关怀得满头大汗。科长说: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在咱们科室也算元老级的人物了,你适当地休息一下,只要时间不是太长,大家也不会有意见,大家说是吗?我们就说:是,当然,那是当然!
我是一个快乐的打字员。每天八点开始,除了午饭和一个小小的午休,我每天都一口气打到傍晚六点。早上一开始打,一分钟八十个字。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打字的速度也一点点地往上提。正午十二点,正下班时间,我的打字速度常常达到一天中的最高点:一分钟二百五十个字。不过这并不值得炫耀,因为打得忘我,我常把脚上戴的铁镣抖得哗啦啦直响。校门口文印部的女孩就不这样。她的控制能力比我强。她能在打到二百五十五个字时,戴着铁镣的双脚可以纹丝不动。不过,她有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叫木头。
除了每天抛物线一样的打字速度给我带来的快乐,我的双手还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自由的快乐。我现在戴的不是老胡老陈他们那种铁铐子,而是特意从设备处领的一条布铐子。回忆往事总是很甜蜜的。现在我还记得第一天上班时的情形。那天科长把一个铁铐子递给我,说:年轻人,你戴上试试,这可是崭新的啊,有问题马上就可能换。我看到老胡老陈和小王在一旁正向我投来鼓励的眼光,就用左手把右腕子铐住,右手把左腕子铐住。铐好之后,我把戴了铐子的手举过头顶,让大家看。很快我就听到了不同声音的一致赞美。老陈说:小伙子这手腕生的哟,天生就是戴铐子的料!老胡说:这铐子好像就是专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小王说:小周小周,你试着活动一下,看夹不夹手腕?我轻轻转了一下手腕,左腕上就勒了一道红印子。我说:还好,夹得不是很厉害!科长说:这就好,夹是一定要夹的,只要不是无法忍受,就可以了。如果铐子戴上不夹,那就没意思了!大家说对不对?三位编辑就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不夹手腕,再好的铐子,戴上也没多大意思!
后来科长他们要看我的打字速度。我以前不戴铐子的时候,通常一分钟打一百七十个字,今天却只打了九十个。科长说:你最高能打多少?我说将近二百吧。他说:是不是戴了铐子的原因?我不敢直说,就说:可能是太紧张了吧。科长说:要是铐子影响了速度,就换一条布的吧。其实,像你们这种打字员,上头规定是可以不戴铐的,但你是新来的,不论是从同事关系上考虑,还是从对你个人的身心发展考虑,戴一戴总是有好处。不过,现在看来,上头的规定还是很有道理的。你就换一条布的吧,怎么说,布的总是轻一些。
科长叫小王到设备科给我取来一条两端带扣的粗布带子,一尺长一指宽,他说:你再试试。我戴上后感觉很舒服,像穿了两只连起来的袖口。我说:挺好的,不过,多少有点儿紧。老陈说:紧得紧点儿,太松了就没意思了。老胡也说:戴上去松松垮垮的,工作起来就不会有紧迫感,紧点儿好,紧点儿好。最后科长说:就这样吧,只要不是无法忍受,什么就都是好的。他要我再打会儿字看看。于是我就用五分钟打了将近一千字。科长看了,拍着我的肩,满意地说:好好干,小伙子!事实证明,打字员不能戴铁铐子,但也不能什么也不戴。老陈补充说:还是戴布的最合适。
我记得那天上午过得非常快。我戴着科长发的布铐子,时不时就偷偷看一下其它三位编辑带的铁手铐和塞满了卫生纸的脚镣,每看一眼,我的身子都轻快得要飞起了。我不停地打啊打,很快就下班了。下班他们都回去后,我才停下来。那时亢奋得呀,差点儿没从窗户上跳出去!我飞快地跑回家,两眼发光地把戴着布铐的手举给我爸,我说:老爸,你看!这是什么?哈哈,科长发的,小王从设备上领的,布的!不是铁的!你可看好喽!有点儿远视的父亲急忙去找眼镜,但他好像已被我的情绪感染,一时忘了刚才把眼镜放哪儿了。他大声喊我妈,用一家之主很权威的口气对着厨房问:你看到我的眼镜了没?我的眼镜儿哪儿去啦?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她一眼就看到我和我的铐子。她说:你看你儿子手上戴的是什么!我爸不理她,只是用更大的声音问:你把我的眼镜儿放哪儿了?我妈走到他书桌前,说:刚才不是还在这儿吗?你看完书放在桌子上的呀!十几秒的工夫,她从一本扣着的书下面翻出了我爸的眼镜儿。我爸戴上眼镜,静静地从不同的角度把这个布铐子看了个透!最后他问:什么时候戴上的?我说十点左右吧,那时科长到办公室,大家一块儿开会时戴的。他又问:其它人有什么反应?我说:都挺好的!戴第一副铁铐子时,我有点儿怕,他们都一个劲儿地鼓励我。后来科长说我戴铁铐子影响打字,就给换了一副布的。我爸听了,很高兴,他说:好小子!好好干!
那天下班后,我本来是要找小梅的。我也想让她看看我的铐子,和我一同分享这进入社会后迈出的第一步。我中午给小梅打了电话,约她在广场附近的某饭馆碰头。小梅是我大学同学,去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山沟里教小学,她没去,现在还在家呆着。我想让她看我今天戴上的铐子,除了表达一下这破天荒的喜悦之外,顺便给她鼓鼓劲儿。我不想每次见到她她都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毕竟,她还是我的女朋友。
现在,小梅就坐在我对面。她手腕上很滑稽地戴着一副假手铐。刚才一见我,她慌慌张张地要摘下来,我一把按住她,我说:你摘什么摘,戴着总比不戴强!她苦笑着耸了一下肩,看了一下我那两个袖口似的铐子,举杯说:周桐,你真行!为你干杯!
说实在的,小梅这样让我很不好受。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们一喝光杯里的啤酒,服务员都及时重新注满。小梅看着一点一点灭下去的啤酒沫,叹一口气说:你看,我还不如她们呢!你还喜欢我吗?我回头看了一眼服务员,她们都衣着整洁地站在一张张餐桌旁,准备随时为客人服务。我还看到她们手腕上戴的印有店名和定餐电话的手铐。我说:小梅,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这是暂时的,你怎么能向她们看齐?别忘了,你可是正牌的大学毕业生!你现在只不过是没遇到机会,只要机会来了,你的铐子比谁的都值钱!都漂亮!她说:算了吧,你别安慰我了,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我妈成天在家说,如果铐子问题不解决,以后嫁人都成问题!我说:我不嫌弃!铐子算什么!等我稍稍攒点儿钱,我就娶你!她说:算了吧,周桐,别以为咱们还在学校!结婚可没那么简单!就算你同意,你家人也会反对的!现在这社会,谁家大人愿意儿子娶一个戴假铐子的女孩回去?傻子也不会!
话说到这份儿,我听着就不是个味儿。我突然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我看到她眼睛有点儿湿。她就要哭出来了。我说小梅,咱们出去走走吧。这店里太闷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广场影院门前的台阶上,好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她一直两眼无神地看着台阶下面一群玩要的孩子,时不时就干笑两声。后来她在我肩膀上靠了一小会儿,我就要以为她快睡着时,她说梦话一样开始对我轻声耳语,她说:周桐,你的铐子,现在能借我戴一小会儿吗?
她把两手并拢,伸给我,眼睛眯起来,像是准备品尝什么。我并没有很快给她戴上。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这表情让我感到拥有,感到幸福。后来,戴上铐子的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又像大学时甜丝丝的丫头了。她还像以前那样,用舌尖舔舔下嘴唇,示意我照做,同时问我甜不甜。我点点头。我吻了她手腕上的铐子。那一刻,我们都体会到了生活中罕见的幸福。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在想,怎样才能给小梅弄一副铐子戴。一想到在广场她把铐子还我时整个人都虚脱的样子,我的心就抽得很紧。可想来想去也没想不出个头绪,最后竟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晚上我敲开了科长家的门。科长的老婆说科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要我坐着等一下。我进去后,她见我戴着铐子,就好奇地说:你怎么下班也戴这个?我说:我刚到单位,想尽快适应这份工作,来的时候还准备戴脚镣呢,后来考虑到邻居指三道四,就只戴了铐子来。她摸着我的铐子说:是布的!布的比铁的好!比铁的舒服!我说:其实我还是喜欢戴铁的,科长考虑到我打字不方便,才到设备处给我换了一副布的。刚开始有点儿夹,现在好多了。她说:新铐子嘛,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戴多了就习惯了,像穿鞋一样,越穿越合脚。我说:是啊是啊。说着,科长就回来了。
他问我:这几天工作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感觉浑身都是劲儿。他说:那就好那就好,年轻人刚参加工作,就要有这股子劲儿。我看他家沙发上扔了好几个铐子,就好奇地问:这些都是谁的?他说:老婆孩子的。老婆虽说有个单位,但成天在家不上班,又要做饭,就老放着,孩子还小,不懂铐子的好,戴两下就不戴了。我说:现在自己有铐子的孩子还不是很多。他说:也不少,现在有钱的人家都通过关系给孩子买,我儿子他们班二十个学生铐子就有七八副了。我说:公子上的是贵族学校吧?科长“嗯嗯”地笑了。他说:学校的老师要求小学生一星期至少戴一天铐子,代替社会实践,不过这些孩子不懂得铐子来之不易,都不爱惜,有的甚至用铐子去打架。现在的孩子,是越来越难管了。
后来他还说了一些别的,我都没多大兴趣。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耽搁了您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他叫老婆送客,他老婆就从卧室急匆匆地出来,拨弄着手腕上刚戴的一副粉色的铐子,给我开门。
我不知道科长家总共有几副铐子,但每人两副是可以肯定的。这样想着,我又想到戴假铐子出门的小梅。那时我突然感出胃里有一股酸水儿正在翻涌,很快,我就在科长家的楼下吐了起来。那天我吐光了胃里的所有东西,我感觉整个身子被吐空了,空空的身体,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第二天在班上,老陈给大家推荐他新买的镣铐保护套。他说这是刚发明的新产品,要大家都看看,最好一人买一个,方便极了。以后再也不用拿卫生纸塞脚镣了。我们一看,原来是一张用塑料薄膜密封了硅胶的片状物。他把这片状物展开,紧紧地在脚镣上包好,再把剩出的一个边扣紧
,然后大大方方地走了几步。真的,我们谁也没听到哗啦啦的响声。老胡急切地问:你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中午一下班我就叫儿子买去!老陈说:商店都还没进,昨天我在街边儿的拖拉机上买的,厂家开了一拖拉机做宣传!小王说:老胡啊,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就买不到了?老陈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准上街还能碰到。但下午小王和老胡都说没找到,拖拉机可能开到别处了。他们要借老陈的用一用,感觉感觉。老陈倒也大方,看着他们俩在脚镣上试来试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嘱咐着:小心小心,可别划破了,这玩艺儿一破就废了。小王也大大方方地走到我跟前,要我试试。我说:我不了,哪天碰上也买一个。
说是这样说,那天一下班,我就回家烧了盆桨糊。我把冷却的桨糊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再将软不几几的袋子往脚镣上缠。没想到被我妈看到了。她“啊呀”一声,跑过来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大呼小叫地喊我爸,她说:你看看!你看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这么不懂得爱惜东西!这铐子来得多不容易啊!他全不当回事儿!想怎么就怎么呀?我不管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忙活。最后用透明胶带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圈后,我迈着小碎步试着走了几步。天呐!真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回过头看身后的父母,他们都已是一脸的惊喜。
我戴着这样的脚镣上班了。三位编辑一看到,都睁大了眼睛,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怎么没想到呢?还是你小子行啊!几分钟不到,科长进来了。他看到我和老陈被包起来的脚镣,脸就拉了下来。他指着老陈脚镣上的套子问:为什么要用这个东西?老陈说:走起来没声音。科长说:如果不要声音,不戴脚镣不是更清静?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没搞明白上级为什么要我们戴脚镣!老陈,我问你,为什么我们要戴脚镣?老陈说:为了防止我们逃跑。科长又问小王,小王说:为了上班时间让我们安心工作。科长问到老胡时,老胡说:上级给我们配戴脚镣的真正原因,是想让我们籍此获得更大程度上的自由。最后,科长总结说:每个人都向往自由,但事实证明,自由是相对的。比方说,你们在班上戴的手铐脚镣越紧,下班一摘下,感受到的自由就越大。从本质上讲,脚镣声音的束缚比脚镣本身的束缚要大好多倍,如果我们取消了声音束缚,那就等于是自己心甘情愿剥夺了自己的一大半自由!老陈听到这里,睁大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他说:孔夫子说四十不惑,我这戴了二十多年镣铐将近五十的人,今天才算真正明白了上级给我们配戴镣铐的真正意图!这不是生活的真谛是什么?还是科长您这高学历的人活得明白啊!小王说:我以前也不明白。刚工作那会儿,前一任科长让戴我就戴了,也没想太多,那时就觉得,反正大家都戴,我怎么就不能戴?今天听科长一袭话,真是受益非浅呐!科长看看老胡,说:咱们科室就数老胡资格老,人生阅历丰富,可老胡你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可不够好啊!既然早就知道了生活的真谛,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老胡说:我也是自己瞎琢磨的,不能肯定对不对。说到底,这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们要辩证地认识镣铐!最大限度地利用镣铐!让它充分为我们服务!最后科长走到我跟前,看着我脚镣上缠的仿老陈的保护套,说:小周的智商很高嘛!如果把这些聪明才智用在工作上那该多好!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是,科长说得对。科长又一转身,说: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尽可以去问老胡,多向老胡请教,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我们都说: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我向老胡请教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戴手铐脚镣?老胡一听,先是一愣,然后就“嘿嘿”地笑了。他说:你小子原来还糊涂着呢!我们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根本就没听懂嘛!我说:老胡老胡,别取笑了,我们为什么要戴镣铐呢?老胡说:这个问题你得问老陈,他刚才听得最明白。刚才我虽然也听了,但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看法。我的看法和科长的有出入。于是我就问老陈。老陈说:哎呀哎呀,刚才科长讲解的时候,我是真听明白了,可现在一眨眼又糊涂了。科长讲的那个道理很微妙,脑子稍稍闪一下,就乱了。他指着小王说:小王小王,你给小周传达一下科长的精神!小王说:科长其实刚才也没说什么,我听是听明白了,现在也明白着呢,可我觉得科长那套不能信。他把这事儿理解得太玄乎。我问小王: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小王说:我也没怎么想,就觉得大家都戴,你不戴,你就差人一等,既然有条件戴,那干嘛不戴?呵呵,说到底,我对戴镣铐的理解还停留在刚工作时的水平。我说:其实你也是坚持你自己的理解,对吧?小王摇着头笑了。
三位编辑都没告诉我戴镣铐的真正意义,那么,我只有找科长了。我敲开隔壁科长办公室的门,科长抽着烟问我:有事吗?我说:科长,刚才你说戴镣铐和生活的真谛那些,我觉得自己理解得还不够深,在不耽误您时间的前提下,我想再向您请教请教。科长说:你说吧,还有哪儿不明白。我说:辨证地讲,自由是相对的。受到的束缚越大,解脱之后得到的自由感也就越强,是这样吗?科长点点头,说:你继续讲。我说:我刚才在想,如何才能让咱科室的同志都得到越来越大的自由。我觉得大家都是热爱自由的同志,没理由不想这个问题。科长说:那你说怎么才能让大家得到比现在更大的自由呢?我说:思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加强束缚!比如,我们可以在脚镣上加法码,条件允许的话,也可以戴双重的脚镣;手铐可以改成那种带齿的,脑子一开小差就咬得人哧溜溜地倒抽冷气的那种。这样不但更方便您管理,大家下班后也能获得更大的自由,这是一举两得的事。科长听了,笑着站起来给我发烟。我说:我不抽。他说:抽吧没关系。我说:谢谢科长。太意外了,科长竟然还给我点了烟。他重新在老板椅上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过了好久,他可能思考得有点儿疲惫了,才小声地对我说:周桐啊,你的建议很好,我会考虑的。不过,这涉及到一连串的问题,比如,经费问题,单位领导的意见,老陈老胡小王它们的接受能力,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你的思路很好,我会跟主任谈的。不过,今年估计不可能了,今年咱科室的经费已经不多了。我说:科长,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看法,还需要实践的检验!科长说:像你这样刚步入工作岗位的年轻同志,有这个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可以先去征求一下其它三位编辑的意见,看看他们的反应。我说:哦,我这就去。
回到编辑部,我问老陈:老陈老陈,如果要你在脚镣上再加两公斤的法码,你愿不愿意?老陈一听就瞪大眼睛,他说:什么?戴脚镣还不够,还得加法码?我说:要是上面的意思呢?老陈深呼吸几下,待激动的情绪稍稍有所克制,就说:那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小王听到我俩的谈话,带着极度不满的口气说:脚镣上加法码?这不是胡闹嘛!我现在脚底板和脚脖子上膏药都贴满了,已经半年没敢洗脚了,还加法码?这不是要人命嘛!我老婆她们单位,脚镣还比咱轻呢!老胡看了小王一眼,说:单位和单位不一样,不能比!你又犯了比较主义的错误!我最后走到老胡跟前。我对老胡抱得希望最大,我相信老胡不会让我失望的,毕竟,他看哲学方面的书比较多,思维也开阔。老胡听了加法码的事,表现很平淡,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他只是平静地说:加就加吧,既然是上面的意思,我没意见。我唯一担心的是,加了法码之后,会不会影响工作。我说:这些都是上面考虑的,不归我们管。我是说,如果再给你脚镣上加两公斤法码,你还能不能扛住?他经我这一问,马上挺起胸脯,伸直干瘪的脖子说:那还用问!我什么扛不住?别说两公斤,就是五公斤也没问题!对了,文件什么时候下来?我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老胡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问我:这一两年能下来吗?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我怕是加不上这法码了。老陈看老胡脸色不好,就安慰他说:那有什么关系,等我们都加了,你在家也写一份申请报告,以一个退休职工人的名义向上面申请一套法码,我想上面还是会考虑的。小王也说:对啊,老胡在咱们科室整整干了一辈子,毕生的血汗都洒在这儿了,于情于理,上面都该给老胡一套法码,作为对退休职工的关怀!我看老胡的脸色有些好转,也说:老胡你别操心这个,到时候我们不还在这儿吗?就是上面不同意,我们也会给你想办法的,何况,咱们科长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他对你印象特别好。老胡听着听着就一身轻松,最后他说:大家还是干活儿吧,这可是上班时间呐。
下班后,科长把我叫去了。他说他已经给主任说了这事,主任也觉得很好,决定在下次校领导会上提一提。对了,老陈他们反应怎么样?我说:老胡很积极,老陈小王也不反对。科长说:最重要的是上面的意思。如果通过了,咱科室的同志都好办,大不了再做思想工作嘛。科长看看表,说:不早了,一块儿吃饭吧。我说:不了,真不了,我得回家。科长说:那下回开会我表扬你一下,给你加分!我说:科长,我不需要荣誉。如果你真有这意思,加法码的时候,你多给我加几个吧。他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说:这个,这个我可不敢给你打保票,到时得看上面的文件。不过,有机会我尽量给你争取。好好干,你小子看来,是大有前途啊!
回家午休时,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一个问题缠住了我:科长为什么上班不戴镣铐?在下午的班上,我小声问老陈,老陈说:科长以前解释过,他的解释,于情于理都可信,但没多久我就忘了。你问小王吧。小王说:科长不戴镣铐是因为他主动放弃了享受自由的权利。你不觉得,他不戴脚镣走路很别扭吗?我仔细想想,倒也是,看着到底不如老陈老胡他们自然。我又问老胡。老胡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坚持我自己的理解。科长之所以有镣铐不戴,是因为他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更低的为我们服务的位置上。如果他也戴了手铐脚镣,那不也和我们一样了吗?那样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为我们服务了。小周,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于是科长的种种好处在我脑子里开始浮现:给我换布铐子,给我发烟,给我想办法多加法码……最后他们三人齐声问我: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么一问,我又开始想需要解答的问题,但我把脑子都搜遍了,还是一个也没找到。我开始觉得我什么都懂了,后半辈子,就剩好好工作了。我感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一张一缩地自由呼吸着,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好,甚至有点儿飘飘欲仙的味道。
但后来的几天,我又发现,我感觉到的那种奇妙的自由其实还是有问题。但问题出在哪儿,我还没琢磨清楚。我是个永不知足的人,我对自由的需要远远超出任何人,但现实给我的自由,无非两种,科长不戴镣铐的很别扭地走路的自由和老陈他们戴着镣铐的普通人的自由。那么,还有没有第三种呢?是不是我们只有不断地给镣铐加法码,才能达到这第三种自由?
现在我几乎一躺下就失眠。我被如何获得更大的自由缠住了。几个月下来,我的脑子轻轻一晃就生疼。就是戴着镣铐躺在医院的床上后,我脑子里也还是“自由自由”。
两周后出院的那天,科长他们发现我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们摸摸我这儿,捏捏我那儿,就那样摸着捏着,我的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水儿。迫不得已,我只好用呕吐的方式告诉他们:我厌倦了,我开始讨厌自己,讨厌你们,讨厌这一切一切的自由!
现在,我又和小梅坐在广场的小饭馆了。她说她想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还是去山沟教学的好。我说:你见过山里那些老师戴的手铐吗?她说:前几天她爸托了老同学,让她看过一副。我急切地问:怎么样?她低着眉眼说:当然不如你的了。我一听脸腾地就红了。真该死!我问她这个干嘛?我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关心你。她说:关心又能怎样?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我得赶上教育局最近这批分配名额。我还想说什么,可又发现无话可说。于是我就说:到时候我送你。她嗯了一声,低下头,哭了。
我搂着她,送她回家。她趴在我肩上一直抽咽个不停。我说:你别怕,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说:你别哭,哭不解决问题。我说:你别老想着铐子,其实那玩艺儿狗屁不是!别看我一毕业就戴上一个,在别人看来还人模人样,其实和你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说:你别看这街上的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脚镣,自由自在地把自行车骑得哗啦啦响,其实,到了班儿上,还不是大气不敢出一声?我说……我说……
那天晚上我搂着小梅说了很多,我发现我的嘴巴变得像杆机关枪,嘟嘟嘟嘟地在月色里发射个不停。我发射我们神神鬼鬼的工作,发射我们恬不知耻的生活,发射这个让人恨不得一头撞死的镣铐时代!
11:59 2002-3-11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