痰之恋
科长有个毛病,喜欢乱吐。见谁不顺眼,就吐一口。不是吐到部下脸上,就是吐到部下衣服上,如果吐完还不解气,就反复向部下道谦,说对不起啊,我是无心的,事儿太多,忙昏头了。他一道谦,部下脸上的怒气顿时就消了一半。往往等不到怒气全消,部下就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太监怀春一样对科长说您吐就吐了,还向我道谦,这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呀。科长说吐了人向人道谦是应该的,我又不是没给人道过谦,向人道谦其实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反而使自己更谦逊,对完善人格有帮助。部下说如果道谦能使您的人格魅力得以完善,那么以后您干脆别吐了,直接给我们道谦不就行了?科长一听脸色就变了,低声骂一句:蠢东西!有平白无故给人道谦的吗?即使是从完善自己的人格出发,也不能干那种让他人感觉莫明其妙的事!部下听了,哦哦着,一脸茅塞顿开的样子。说这圈子我怎么就没绕过来呢?看来职位决定思维方式。
通常道完谦后,科长会命令部下呆在原地别动。他从自己办公室拿来一卷比科室贵几倍的手纸,对部下说这是芳香型的,一卷三块五,咱们科室买的是一卷多少钱的?部下稍作停顿,说一块二的。科长说你算算,三块五是一块二的几倍?部下就去办公桌的抽屉里摸计算器,科长一看就冲动了,他说三十五除以一十二,这么简单的除法,有必要用计算器吗?部下说科长,您不知道,咱们现在办的是文科的刊物,不同于理科刊物,工作中很少用到加减乘除。说着手指敏捷地在计算器的按纽上点来点去,很快,他就返回科长跟前,说科长,我算出来了,就差一点儿三倍,您看对不对。科长说我拿这手纸来并不是让你做除法的,把脸仰起来,我给你擦擦,看这口痰吐的,不偏不倚,刚好是鼻梁骨。部下看科长要给自己亲自己擦脸上的污秽,突然觉得科长很像自己的父亲,因为这个想法儿,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为了缓和一下的情绪,就随口说科长您上次吐老曹不也吐到他鼻梁骨了吗?和我现在一样,一点儿也没偏。科长说我怎么不记得了?很早了吧?部下说也没多久,上个星期三吧,那天你看到他校对时漏掉的一个字,就喊他一声,他一抬头,鼻梁骨上就多了一团有点儿偏绿的黄痰,那天您好像吃了韭菜饺子,您忘了?科长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不过,他快他就问部下:那我那天向他道谦了吗?部下说当然!您怎么可能不道谦呢?您也是用您办公室的芳香型手纸给他擦的,和我现在一样!部下说着说着,突然有点儿担心再这么聊下去,怕自己会心花怒放。
本来几下就可以擦干净的痰,科长整整花费了十分钟。可能是想表达一下对部下的爱护,也可能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一幕,总之,科长这样做决没有什么歪心。部下不理解,问科长:您把您那么多宝贵的时间白白花费在我们脸上,您觉得值得吗?科长生气地说废话!当然值得!谁让你们是我的部下!部下听了说您觉得值得,可我们老觉得不好意思。部长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当科长就是为你们服务的,如果我的服务让你们不好意思,那说明我的工作还没做好!部下一听这话就急了,有点儿手舞足蹈地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科长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您完全可以把现在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工作上。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儿多用一点儿,那儿必然就少了。科长说我也想啊,可事实上,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我能一甩手就走吗?我不能!说着又擦了一下部下脸上从鼻梁滑到嘴角的痰,说你再说话了,再说就进到嘴巴里了。科长说着,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他扔掉用过的手纸,扯了一截新的,按向部下嗯嗯答应的嘴角。
科室的几位同志,老胡,老曹,小王和我都先后被科长吐过擦过。我们因为自己犯的或大或小的错误,得到了科长颜色气味各不相同的痰。刚开始好好的脸上突然多出一团粘乎乎的东西,我们都不适应,不过还好,我们都通过以前十几年的学校生活,各自都拥有了很好的适应能力。无论什么样的条件,我们都能很快适应。当然,一切都是为了工作。适应以后,科长几天不吐一口,总觉得脸上少了点儿什么。于是我们就像调皮倒蛋的小孩一样,故意犯个错误暴露给科长。比如搞校对的老曹,他常在科长视察工作时,故意在稿子上留几个错别字,心急火镣地等着科长发现。大多时候,科长就发现了。科长的痰落在他的脸上时,我们看到他的脸很快就笑成了一朵花儿。不过也有一些时候,可能是科长心情不好,或视察时因为其它的事分心,没发现他留的错别字,平静地从老曹身边走过了,老曹就一脸的失落。过后我们都会安慰他。老胡说老曹啊,你也别在意,科长也不是每次都这么粗心,前两次他不都发现了?这回他没发现,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昨晚没休息好,也可能他朋友出事儿了,这些都会影响到他的观察力。不过,你也好好反省一下,你今天留的错字是不是难度过大?可能是科长已经发现了,但又不敢肯定,就没当回事儿。小王说老曹老曹,老胡说的没错,你下次再留错字时方方面面都要想到,才能万无一失。老曹听着听着就恢复了先前的工作状态,他给自己打打气,拍拍桌子说下次吧,但愿下次走运。
和老曹比起来,老胡的方法似乎更值得大家借鉴。他是会计,科长到他办公桌时,他就拿起统计好的本子,皱着眉头疑惑地问科长:科长科长,我这排帐单怎么每加一遍都不一样?我都加了一早上了,您帮我看看。科长一看,原来只是很简单的一则加法运算,就破口大骂:你XXXX的,你忘了你是干啥吃的了?这么简单的加法你都加不来?说着就吐老胡的腮帮子一口。这口痰以很快的速度碰到老胡的面部皮肤时,老胡几乎是微微地小声呻吟了一声。这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坐下很快又加了一遍,用粘着一口浓痰的脸满面微笑地对科长说科长科长,这回对了,问题迎刃而解啦。科长看他一脸的笑,本来还想给他一口,想想也就算了。
小王一直觉得老胡的方法太露骨,有些得不偿失。他觉得为了得到科长的一口痰,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弱智。那样不但损害了自己在科长心目中的形象,年底的奖金也会泡汤。他这样对老胡说时,老胡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奖金不算什么。但小王还是觉出,老胡心里当时是咯噔了一下的。与老曹老胡两位长辈相比,小王采取的方法可谓独树一帜。他采用的是诱导法。科长一到他跟前,他就开始吐痰,一口一口地吐,鼻子抽干抽红了,就从喉咙里咳,往往在嗓子快咳哑前,科长就受不了了。他关心地拍拍小王的肩膀,一边问小王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嘴里呼哧一声,朝地上啐一口痰。通常这时小王是没有时间回答他的问题的,他得在科长那口痰到达地面之前将其截获。不过还好,多亏这年轻人眼疾手快,每次不是用裤腿就是用鞋面把痰接住。大功告成后,科长一走,他就用刀片刮下来一点一点往脸上抹,边抹边看其它两位长辈反应。大多时候,老胡和老曹这时都会给他一些指导建议,比如老胡说老曹的痰在鼻梁骨,小王你也抹到鼻梁骨,看起来一定不错。老曹一听反对说小王你别听他的,你还年轻,别跟我一样,我这看上去老气,你往上,再往左,往右,那样看起来有朝气,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于是小王就照老曹说的抹。老胡刚开始还反对,后来看着看着,唠叨声也就一句句小下去,最后甚至都要忍不住夸两句时,可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说小王你下次听我的准没错。
现在老胡老曹和小王三人每人脸上都有一块痰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比较着,但都不愿到门口的镜前照一照。老胡觉得自己这张老脸,再照也照不出第二块痰来。他给老曹说老曹,你比我小一些,你去照照吧,或许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儿鼓励呢。老曹说老胡你这话是说到哪儿去了,我也不比你小几岁呀,我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吧,要照也得让小王去,小王正年轻,通过镜子他看到一个全新的自己,说不定下次就会开动脑筋抛弃诱导法,采用一种新方法呢。小王一听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是个内秀的小伙子,平时话不是很多,只是干活儿。但现在他也忍不住说你们两位前辈太客气了,照镜子其实和年龄关系不大,因为我们通过镜子看到的,不是脸上的皱纹而是皮肤上的痰和它的色泽体积,由此判断出科长今天中午的饮食情况,浅绿色的痰说明与蔬菜有关,黄褐色与吸烟有关,通过镜子反射回来的痰的荤味儿不用说也能猜到,科长中午肯定吃了肉类制品……我们照镜子无非是给自己一点儿信心,争取下次得到自己喜欢的那种颜色和气味的痰。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科长来的时候不但要把握好火候,还得提前估摸出他中午的菜单。总之照镜子对我们每个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两位前辈多心了。老胡老曹一听,就争着往镜子前面跑。他们像两个刚化好妆争着出门的小姑娘一样在镜前你挤我我挤你,对着镜子挤眉弄眼。老胡说老曹的痰接的不是地方,像个生在左脸颊上一颗剥了皮的瘤子,老曹笑话老胡鼻梁上那块痰就快要流到下巴了,他自己还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傻乐。最后还是小王过来把头插在他们两个不断推挤的肩膀中间,说其实在我看来,你们现在各有各的优势劣势,不用相互打击,老曹能把痰在脸上固定得那么好,用老胡的话说是像颗剥了皮的瘤子,这说明老曹已经初步掌握了控制痰在脸部流动的技术,老胡的痰看起来就要流到下巴了,但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痰流动后产生的线条美……听着听着,两位老人都静下来,认真看着对方的脸和脸上的痰,然后开始相互赞美对方。最后他们把目光一起聚焦在小王脸上,他们说其实我们两位这都属于自然美的范畴,最美的还属你小王,你的是人工美。小王说我自己抹上去的,因为加入了我个人的部分审美因素,看起来比二位的效果可能稍好一些,但也有它不利的一面。他还没说完,老胡就批评他说小王你不要老盯着事物的阴暗面,咱们看东西主要还是看它光明的一面的,这样我们自己才会有更大的信心。老曹也说是啊是啊,小王你刚才还说我俩不会相互欣赏呢,想不到你看事情的眼光也那么局限啊。小王听了点点头,算是向两位长辈承认错误。最后大家就同时在镜子前嘻嘻哈哈起来……
中午十一点,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专门负责看表的小王对老胡说:胡编,时间到。胡编说哦,明天我第一个,今天该老曹打头了。老曹看看表,说还没怎么呢,一早上可就过去了。小王说曹编曹编,那今天你就先吧。曹编说我先就我先。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透明的小药瓶,拨出药瓶橡胶瓶盖上插的医用吸管,一点一点地用吸管把脸上的痰转移进小瓶里。边吸边说小王啊,你上班也快两年了,这个东西你有几瓶了?小王说两大瓶还没满,曹编您有一抽屉了吧?这时胡编说小王这你还是缺乏经验,我和老曹只是用小瓶把痰从办公室带回家,并不用它保存,回去后都要转移到大号的酒瓶里的。你干的时间还短,现在用小瓶保存就够了。小王说我现在收集的痰加起来,还不够两小瓶呢,要大瓶也没用,不过以后肯定得用大瓶。老胡说年轻人努力啊,争取早日改用大瓶,到时候,咱们好好庆祝一下,这可不是小事啊。小王看老曹已经采完了,就说胡编,该你了。胡编说怎么该我?应该轮到你才对。前天我第二,昨天我打头,今天应该是最后采,小王你先吧。他伸出手,做一个很绅士的请的动作。老曹用卫生纸擦着脸说小王该你你就采,不必那么客气。于是小王从抽屉里取出自己那套采痰工具。看得出来,他的瓶子比老曹的透明,管子设计得也更人性化,用于捏手指的末端的橡皮囊上很精致地凹出两个指印儿。老曹看一眼,对老胡说日他XX的,进口的东西就是好!看着跟艺术品似的,痰装在里面,一点儿也不显浑浊,层次感强,色泽也鲜活,看着就是一种享受!你看咱们用的这,下月发工资,咱们也换换,你说呢老胡?老胡停下手里的稿子,说我跟我那口子不知提过多少遍了,她每回都说下个月下个月,现在还不见影儿。我怕是这辈子都换不了了,这套用了几十年的老式采集器说不准就用到退休了。老曹说上次接痰比赛你得的那几百块奖金呢?老胡说那几百块呀,我去领的时候,人家说我那口子已经用我的身份证领走了。小王这时采得也差不多了,就插嘴说胡编,你们房子也买了,儿子媳妇也娶了,夫人还抠那么紧,图啥呢?老胡这时胸中有一股怒气冲上来,说还不是为了管子!日他XX的!他们单位要大家集资从德国给职工买一批管子,现在管子没见着,钱也不还了……老胡的情绪糟糕到极点时,下班铃响了。老胡第一个止住悲伤,飞也似地一路小跑往家赶。他得在老婆到家前把饭做好。
老胡有个毛病,他喜欢在便盆上大小便。虽然卫生间里有坐便器,他每次进去后还是坐在便盆上面红耳赤地哼哧哼哧。胡夫人是个有洁癖的老太太,她出生在一个医生之家。她只要一进门听见卫生间里传出的便盆与地板的摩擦声,就骂一声:畜牲!狗改不了吃屎!老胡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这他妈这叫不忘本,你个臭娘们儿懂个屁呀!以前在村里时谁要说他坐着大解,人家会把他关进精神病院的。想是这样想,但想着想着老胡就觉得自己贱了。这么多年了,还适应不了坐便器,还喜欢像村里那样蹲在便盆上,他突然觉得自己蹲着的样子还真像条狗。
这毛病给老胡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上街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急得很,心急火燎地进了公厕,可一坐上坐便器就不想了。不想是不想,但小腹还是憋得生疼。他只好喊收费的师傅,说胃酸得要吐,取个塑料袋来。老师傅说你吐到里面就行了,在我这儿你想怎么吐就怎么吐,你就不想想,吐完后一袋子东西怎么能冲下去?把管道堵住你就高兴了?于是老胡说那你给我拿一卷纸来,出去给你钱!很快老师傅就塞进一卷纸。几乎是每一次,老胡都战战兢兢地排在公厕的地板上,又小心地一点点擦净。每次从公厕出来都是一头的汗。夫人不但不给他擦,还不忘狠狠地小声嘀咕:老胡啊老胡,你这辈子就该这么贱吗?
对于夫人这句使用多年的经典口头禅,老胡全当是耳旁风。他想,贱就贱吧,都这把年纪了,翻身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就是真的从头作人了,在夫人那里坏了的名声也不会在他的有生之年得以恢复。于是贱就贱吧,反正是时日不长了,贱也贱不了太久了……但一想到自己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身份,他的心就变得很沉,他感到一种无法向人倾诉的孤独,这种孤独感是如此地强大,以至每次他听到夫人这句口头禅,都不免有一两秒钟的眩晕。这些年,从农村到城市,买房子转户口,学说普通话,这些困难重重的关卡他都顺利通过了,但唯独在坐便器这儿卡住了,如果你现在问老胡他这辈子最大的败笔是什么,相信他会悄悄地、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就是无法适应坐便器。当然,首先得让老胡相信你。他相信你才会这么给你掏心窝子。如果他当时没有别的急事儿,他还会给你讲一通自己摸索出的坐便器的弊端,比如没有充分考虑人体内部压强的问题,以肛门为标准,明明蹲着的压强大大地高于坐着,利于排泄,为什么我们要舍弃高压强而采取不明智的后者?难道是离地面越远就说明人越文明?哪怕是排便?其实不是这样,恰恰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要使自己一步步靠近地面,直到最后钻进去化土为止。这些话老胡没敢跟夫人讲,他怕诱发她另外的口头禅:畜牲就是畜牲,还不好意思承认?胡编什么畜牲理论?
老胡之所以能和这个泼妇相处多年,是因为他发现生活中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到处都是,虽然他们不是国家干部,但都有着相同的遭遇,也是一大批从农村迁入城市的外来户。这些外来户现在时不时就悄悄聚会一次,相互倾诉自己生活的烦恼。有的说孩子开家长会死活不让自己去,因为自己说的是一口很下里巴的土话,他对孩子说让爸爸试试,孩子说你先把普通话说地道了再去,把普通话和土话三七开地说,比土话还难听不知多少倍!有的说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一直用不惯不锈钢的挖耳勺,怎么挖怎么觉着火柴头好,就是不太卫生,最近有科学家发表论文说用火柴头挖耳很容易将火柴在耳内引燃,人活着连耳朵也挖不成,真是没我们的活路了。有的说现在的楼层越来越高,装了电梯后水泥楼梯都取消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自己曾是一位出色的爬楼冠军,不论多高,只要是这个城里的楼,他都徒步爬过。他这辈子就坐过一次电梯,还被卡住了,被静止地悬在空中时,他感觉自己是一只什么古怪的动物,同时感受到了死囚的恐惧。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他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徒步爬。这样的聚会,大家发言都很涌跃,没有一刻的冷场。
这样的聚会,老胡每次都到,而且发言相当热烈。他说我们这一代是畜牲的一代,我们习惯牛粪味儿猪屎味儿,不喜欢街上龙卷风一样杂七杂八的人造香水,喜欢很黑的夜晚,对面有人打你一巴掌你也看不见,不习惯后半夜窗外的路灯和呼哧而过的夜行车……我们是被城市和乡村抛弃的一代,我们当初进城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老胡每次发完言,不约而同响起的掌声说明他的拥护者不在少数,通过这一次次心潮澎湃滔滔不绝的发言,看得出来,老胡在这里找到了自我。
可能是出于一种狭隘的炫耀心理,一天老胡下班后把老曹小王也拉来聚会。两位同事看到台上的老胡和办公室的老胡判若两人,深感惊讶。第二天他们就偷偷约了科长来。科长在台下听着听着就很激动,他感觉老胡很像自己精神抑郁的父亲,他突然也想让父亲参加这样的聚会。这么想着,为了表示对老胡的感激,他狠狠地抽了一鼻腔痰,猛地朝台上激情澎湃的老胡啐了一口。发言的老胡突然感到一个力向他飞速驶来,这个力很熟悉,但他一时又不能肯定它是什么,他张着嘴哑在那里,一两秒钟的功夫,顺着那口痰来的方向,他一下子就认出了科长。科长!这就是我的科长!现在请让我以战友的名义邀请他上台来!老胡这么说,向台下的科长作个邀请的手势。科长上台后显得有点儿战战兢兢,刚站稳,老胡就绿着眼睛喷了他一脸痰!老胡对着话筒大声喊:告诉你们吧,这个城市最让我恶心的,其实就是这个家伙和它王花八门的痰!这就是每天啐我们的人!我现在郑重宣布,剥夺他的发言权!他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敌人,同时也是我们共同的对手,我以一个普通会员的名义,真诚地请大家把这家伙剥光扔出会场!台下一片骚乱,骚乱中,几个老胡的死党跳上台来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科长押了下去。
第二天老胡和科长都没上班。老曹对小王说老胡也真是,都一把年纪了,眼看就退休,还干这种傻事,他就是真的觉得科长的痰恶心,也该忍一忍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小王说是啊是啊,他主要是没把心态调整好。老曹说小王你现的在心态就很好,你现在还年轻,只要坚持下去,会有出息的一天的。当然,这也得有兴趣,不能硬撑着,我觉得老胡就是硬撑着,既然早就不喜欢科长的痰了,还装得和咱们一样。小王说我从一来就觉得科长的痰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他每吐我一口,我就觉得像领受了圣水的信徒一样身心畅快,你可能还不知道,有时我在家还偷偷把它和我老婆分享呢,她上司那个痰哟,你不知道有多难闻,不比咱科长。老曹说受某种魅力的驱驶去做一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据我多年的实践经验,我还是觉得从兴趣出发是最好的一条路子。在调动咱们的兴趣方面,科长做得还是不错的,老实说,和其它科室一比,真的是天上地下。小王说其它科室的负责人用的牙膏都是国产货,咱科长这么多年哪天用过国产的?一直用进口的,虽说是破费些,但完全是在为咱们这些部下考虑啊。所以,我建议给他报销一部份牙膏费,你看怎样?老曹说好啊,当然好啦,最好把他一年洗三次牙的费用也算上。小王说好了好了,咱也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来,今天科长不来,我给你把昨天的抹上,先顶一顶。老曹就从抽屉里取出昨天收集的痰,交给小王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是越来越少啦!小王不好意思地吱呼两声,用吸管吸饱小瓶里的痰,耐心地一点一点往老曹指定的位置挤。这样挤时,老曹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就扯到了小王的夫妻生活,小王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什么事只要一和痰挂上钩,小王就变得异常活跃……
小王说我们每次那个的时候,都离不了痰。
老曹说那是当然,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那个能离得了的,现在不是有句顺口溜叫有痰有快感没痰没快感嘛!电视报纸上那些明星每天都在演与痰有关的爱情剧,医学院的专家教授们也马不停蹄地整出一篇篇与痰有关的学术论文,介绍与痰有关的最新科研成果。小王说不过我最爱看的,还是讲痰在性生活中的重要性那种。小王说我们那个的时候,把各自收集的痰抹到对方的面部和敏感部位,不用爱抚感觉就来了。老曹说你给她抹的也是咱科长的痰吗?小王说对呀,她给我抹的也是她上司的痰。抹一次就知道其中的妙处了。这等于是,那个时我俩的上司也间接地介入了,自始至终他们充当的是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起初我也不大适应,她说她喜欢,觉得好极了。有阵子我疑心她有暴露癖,我问她她就给我一耳光,说她暴露给谁看?难道暴露给痰看吗?老曹听得哈哈大笑,说该打该打!小王说他老婆现在已经无药可救了,跟电视上那些明星一样,把痰兑进洗面奶洗面,兑进洗发水中洗头,甚至偷偷抹在卫生巾上……小王讲到这儿,就没好意思再往下讲,老曹说这有啥,现在性用品商店出售的这个巾那个巾不都附加了芳香型的痰吗?你不是不知道。小王说他也经常在小报上看到类似的广告,都没敢信。老曹说年轻人就要敢于尝试,就是失败了,不也增加了阅历吗?小王哦哦地答应着,莫明其妙地觉得老曹很像他的父亲。
下班后他俩去了老胡家。胡夫人一个劲儿地哭闹,哭一会儿都给老胡一巴掌,哭一会儿都给老胡一巴掌。老曹小王怎么劝也劝不住,没多久,老胡的脸上就满是血红的手印儿。胡夫人说这老东西参加那种集会她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平时看着傻了吧叽的,没想到还瞒着我干了一件这么大的事儿。老曹说其实老胡也没怎么,就是得罪了科长,回头给科长送几瓶高质量的痰不就什么事儿也没了吗?胡夫人说他攒的那点儿痰前年给儿子娶媳妇早卖光了。小王说那就让老胡写个自我批评,让单位通报一下不就完啦。老曹走到老胡跟前,老胡已经老泪纵横了。老曹拍拍他,说老胡啊,你这是一时糊涂啊,以后那些聚会你别去了,回头咱们请科长吃一顿,算是给他道个谦,好好上班过日子吧。老胡听了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对老曹小王说你们也别劝我,我想好了,这一两天我就办提前退休手续,那个集会我
不但要去,还要把它办大办好,办成一个国内最大的无痰组织!我已经调查好了,这样的组织国外去年就有了,而且正在日益壮大……胡夫人一听瘫在地上。老曹和小王怔怔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老曹说老胡啊,这可不是小事儿,你真想好了吗?这时小王拉拉老曹的衣角,示意他少管闲事儿,小声说咱们还是先走一步吧,看来老胡已经疯了。
一个星期后,科长把老胡送到疯人院门口时,胡夫人协助老胡和科长干了一架。平时看起来身体还不错的科长原来一点儿也不经打,其实老胡完全可以不要夫人的协助,但她说不让她插手她就不参加集会,不得已,老胡把科长三次打倒在地后,估计他已经爬不起来,才允许夫人踩两脚。踩完后夫人建议去打老曹和小王,老胡说老曹我能对付,小王就有点儿难度,最好是一个一个找,晚上行动。就这样,老胡在夫人的协助下,从科长入手,再经由老曹小王,不断地跟痰世界的人对打。很快他们就成了一对儿武打名星,频频在电视报纸上露面,面对蜂涌而来的记者和小树林一样的麦克风,老胡总搂着夫人笑眯眯地不忘重复一遍他正在实施中的伟大理想……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