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寡妇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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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死后,她感觉自己剩下了一半。她用胶带把左眼贴住,戴上墨镜;用棉花把左鼻孔堵死;用红泥把左耳孔泥住;用黑绷带把左臂左大腿缠得密不透风;用细长的铁丝把左脚的脚趾一只只细细捆扎;头发,一半全部剃光,另一半有时辫成辫子垂在右肩,有时塞进帽子;她左手一年四季都戴手套,戴棉手套时,插进衣袋的右手怎么拨也拨不出来,只有到春天换上线手套,右手才勉强出来活动活动,比如:取钱,化妆,使用筷子。也只有那时,她才能稍稍减轻一点儿仆人的工作量。其它三季的每日三餐,都需仆人喂食。因为不喜欢仆人早晨在她脸上反复地化妆卸妆,她专门请了人来化。但麻烦的是,仆人每天都早睡,她卸妆得等到夜里一点看完书后,于是负责卸妆的人离开时,总得她亲自给大门上锁。她习惯一卸妆就入睡,不喜欢早早把妆卸掉再去看书。她每天深夜都看着表,等卸妆人走出卧室十分钟左右,才从书桌上起身,一左一右地走出卧室去锁院门。从书桌到院门通常花费她二十分钟时间,这二十分钟她走得很难看,很吃力。左脚刚着地又得很快弹起,右脚承受了左脚本该承受的大部分力,走一遭回来就疼得要命。她想像得出自己走路的样子,一边儿倒,瘸子一样。上完锁回到床上,摘掉左手的手套,用左手再脱掉左脚的袜子,然后她就用肉制的左手深情抚摸被铁丝密密绑扎的五只脚趾。被抚摸中的每只脚趾表现各不相同。有的反应迟钝,手指碰到了好久才微微动一下,有的手指还没碰到就像毛虫一样活蹦乱跳了。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哪种。她每天晚上都强迫自己在两者中任择其一,迟钝的呢?还是活跃的?她习惯这样为难自己。她喜欢把自己逼哭。

哭过后,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在床头的镜子前摘下墨镜,用镊子饶有兴致地揭下左眼皮上的胶带,把它放进床头柜上一个薄薄的烧瓶。烧瓶里已有三分之一作废的胶带了。她绞下一块新胶带,在肉制的左眼的注视下,小心地把睁了一天的右眼粘上,再将左手食指的指肚摩梭其上,使其熨贴。重新戴上墨镜后,包着左臂的黑绷带看上去比刚才稍显发灰,她用一把亮闪闪的小剪刀把反反复复的绷带一根根剪断。不过,她常在这时误将剪刀插进肉里。插进去后,值得庆幸的是,每次血都没能滴上床单,它们像雨水钻进泥土一样,都一滴不剩地渗进了黑绷带。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消解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警惕心理。这使得她下一次还会把剪刀插进胳膊,并且插得更深。不等剪刀刃儿上的血珠儿凝固,破开的皮肉已经撑起一层极薄极皱的保护膜。冰凉的东西和温热的东西总有这样那样的差距,而且从不曾缩减。她把剪刀刃儿上的血珠儿在黑绷带上擦净,用剪刀把剪成一段一段的绷带挑起,挑进床下的小红桶。小红桶是仆人早上清理过的,仆人每天都会从小红桶里倒出一团渗血的黑绷带。绷带上的血在身体外面一过夜,就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死尸气息。不过仆人倒还勇敢,倒掉它们时只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小红桶在早晨散发的气味和死婴的气味相似极了,一种一过夜就烂掉的腥臭味儿。
用剪刀把大腿小腿上的黑绷带绞开扔进小红桶,通常已是夜里三点。这时窗外的昆虫非常活跃,它们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新一天的鸣叫。不过,这样的鸣叫并不值得反复听,它们是如此地雷同,响亮,刺耳但乏味至极。每天夜里三点的这些鸣叫都会提醒她她每次都疏忽掉的耳朵。她总是忘掉用清水化开泥住左耳的红泥,再用同样的方法把右耳泥住。耳朵又牵连出鼻子,于是又不得不把右鼻孔堵住,在新的一天用左鼻孔呼吸。总之,窗外定时响起的鸣叫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提醒。把缠着左脚脚趾的铁丝全部解下,用新的铁丝缚好右脚的脚趾这件事,她通常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做的。她觉得这种状态很好。铁丝把脚趾划破也感觉不到疼,血滴上床单也不会担心怎样怎样。这件事做完之后,她就睡着了。不,事实是,不等这件事做完,她就已经睡着了很久了。之所以能在睡着的时候接着做剩下的那一半,她觉得完全是习惯使然。

她睡着以后下意识很活跃,经常睡着睡着就奇怪自己怎么会掉进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梦里。一只陌生的手握住她的乳房,几分钟后乳房演化成一条粗长的阳物,那只手就由握变成牵引,它牵着她胸口一米长的阳物把她牵上大街,扯进人群;街上一对儿一对儿的人都在相互打耳光,每个耳光迸出六七朵火花儿,六七朵火花儿又散成三四十朵;钢铁厂怎么会建在超市的最顶层?一些工人打扮的乡下男子和老人冲楼下的行人抛着飞吻,唇形的吻在下降途中接二连三地爆掉,行人脸上衣服上满是焦黑的煤灰;月光掺着日光垂直自头顶照下,人站定后影子以人体的中轴线上的任意一点为圆心像表针一样自行旋转,它一会儿钻进柏油路面,一会儿从不远处跳出来,平面的身子像飞转的刀叶,一遍一遍将地面翻过;一口干成金色的痰,花苞一样将自己打开,在风中哧啦啦作响;大夫钻进麻袋,看望满脸是血的花农,花农唿哧唿哧抱一大捧快烂的花,去高速路上截车;风从麻袋里刮出来,吹进草堆,炼钢厂,王花大绑的强盗脖子上插着镰刀锄头,耀武扬威地走上大街去喊口号;红鼻子猎人趴在他身上,去吹门缝里的蜡烛;精神病院有太多假死的病人;护士们的男朋友都开眼镜店,街上窄窄的一个门脸儿,门帘上印满眼珠;有人把刀给她,她又还给他,他就去制刀厂原样复制成千上万把,再把它们分发给见到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对免费的刀都抱好感,她温柔地告诉他们,到手的铁器将把他们带到乡村的菜地和城市的公园,他们将愉快地收割蔬菜和花朵,处决棉虫和蜜蜂;走在乱七八糟的开发区,经营小本生意的残疾人把虫子装进透明的罐子,微笑着向她招手……她看到残疾人身上的肉晃来晃去,抖来抖去,三月的春雨淋湿了他的眉毛,他还那么大老远地看着她,很老很老的她;突然想表白自己缩成一团孤立无缓的爱时,她就想听大夫吹笛子,听他唱与风有关的歌;一切都那么不可思意,一切都因不可思意而倍觉珍贵。

既然能在睡着后除下脚趾的铁丝并给另一只脚换上新的,那她一定还能做一些别的事。终于,她开始以梦游者的身份记录自己的梦呓:咕嘟咕嘟,我需要它,我得不到它。它会变魔术,唱歌。这欢快的,忧伤的小东西。躺在夜风里,享用它的妩媚,邪恶,灵巧和不着边际。我用手挤它们,挤牙膏一样地挤它们。这冰凉的固体,还有很多,还有很多,街上随便转个弯儿就找得到,问你今天星期几,茄子几毛几分。我不告诉它,尽管它有语言,它思维不联贯,注意力不集中。就是这样,它不愿意让你捉住,就总在高潮来临时咬破嘴唇逃之夭夭,逃出身体和身体居住的小巷。雨季每年都从东边来,每个雨季都会发生一些似是而非的事,不过还好,主要以爱情为主。那些路过的鞋印,拐杖,草帽,可以作证。奇妙的小东西,忽闪着身上的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变着戏法儿唱着老歌。我从冬天的凉椅上站起来。一些人有心理障碍,喜欢向你使眼色,如果眼色不够,就加上手势,手势多了,看上去就像在跳舞,没有头绪的舞。我的身体常被卡住,卡住的身体思维最活跃,过去发生的事连环画似地一张一张展示给我。我感兴趣的是它们的数目。数着数着就睡了醒了。识字先于识数的你,对数字没感情,怜悯也没有。疑问稍纵即逝,没有意义。把感觉带出来,把问号打弯。这从来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做爱杀戮,或是冥想,纯属徒劳。那天又我突然碰到它的妹妹,它也忽闪着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不过,它有一颗坏掉的大门牙,说话时嘴巴兹啦兹啦响……

仆人早晨叫醒她时,她都趴在床上一边儿说梦话,一边儿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仆人说主人,你醒一醒。她听了,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地向四周看看,什么都没发现后,就又趴下。但她往往就忘了刚才说的呓语说到哪里,她反复地小声嘀咕着:刚才记到哪儿了说到哪儿了……没想不起来了后,她开始感觉烦噪恶心并在床上作出即将呕吐的样子。这早晨只有仆人把痰盂端到她脸前,她才会从梦中醒来,才会看到仆人的脸,眼睛和上半身。她一下一下地吐着,狼狈极了。仆人小心地把本子锁进抽屉,提着小红桶出门时,她又嗅出一股腐肉的腥臭开始在房间静静弥漫……
17:55 2002-3-22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