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月光照进来
1
我记得城外的日子。
2
道路两旁贴满标语的树干,树上穿梭自如的果实,瞬间盛开凋谢再盛开的野花,花丛中小解的妇人。我记得妇人背后偷窥的贼。他手握一根悬空的手杖,手杖忽长忽短,一头指向天空掉队的飞鸟,一头指向地面仰视的昆虫眉心。疲惫的妇人小解之后久久不愿起身,直到一小队蚂蚁顺着光洁的小腿爬上她的尾骨。
妇人的尾骨上刺有和尚图案的刺青。核桃大小,团扇状,栩栩如生。我记得两只蚂蚁爬至和尚阳物的场面,还记得它们在阴茎口儿调笑的情形。
贼把手杖的一端指向妇人尾骨处团扇状的刺青,另一端指向附近草丛中的枯井。长度不定的手杖在妇人的尾骨和枯井之间无规则地伸长,缩短。枯井旁的小路尽头,一队点状的士兵踏着正步,悄悄逼近。我记得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胸口的徽章。透过它,我看到爱情,钱币,一时的赌气,或,与生俱来的血性……
贼抱着妇人借助手杖滑入井底,交欢至高潮时,年轻的士兵们已经已经在地平线那边的桃林午睡了。
3
我记得城外的月光,城外的雨。我听过月光落在雨上,雨又落进花蕊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地摄人魂魄,以至于农夫们驾着自制的机动车,突突作响地返回村庄,我都不知道。很快,他们就吹灭各自的油灯,收藏起共有的村庄。因为他们,我在黑夜的平原上迷失得太久,太久了。我一次次被废弃的劳动工具绊倒,划伤,一次次在他们养育的植物中睡去,醒来。
我梦到脏兮兮的女巫,梦到人们为她挖掘的池塘。我梦到池塘表面一指厚的苔藓,苔藓下面被女巫囚禁的过路天使。天使的身体都残缺不全,经过常年累月的囚禁生活,她们学会了相互残杀和自残,并从中汲取极大乐趣。单独的、不计其数的小腿、脖颈、小臂,在粘稠的水中悬浮游移,纤细的血丝划出或热烈或凄美的水中路径。
我梦到年老的将军,将军脸上皱纹一样密布的伤疤。我梦到他隐隐作痛的雨季,他雨季中的柴米油盐和刀光剑影。将军的雨季漫长而无望,武器呈现斑斑锈迹,地图、军装、战旗皆遭虫蛀;可能在纸牌和女色中沉迷过久,士兵们的神经变得恍惚,他们不再起哄着当众作出下流动作,不再为一张牌的牌面打得头破血流,而是蜷成一团作婴儿状,依依呀呀地重温母亲怀里的陈年歌谣。
4
只要风还在吹,沿着任意一缕风的方向,就能走到其它城市。城市自我繁殖的速度是如此地快,以至于所剩无几的庄稼、村庄、山谷河流,像被城墙圈起来的一个个人造风景区。这样的风景区内,我曾在无数座城门前徘徊踟蹰。城门又高又厚,上面贴满了通辑流蹿犯的讣告,讣告上的面影和文字因长期的日晒雨淋,都已模糊不清,看上去无异于皱巴巴的白色纸张。每扇城门上都贴满了这样的白纸,经过时,它们都在我城外的风中哗哗作响。在这种声响中,我来回奔波于各个城市的大门。我在选择,在作决定。我想,不用多久,我将告别城外的日子,我将在某一缕风的推动下,进入随便哪一座城。
5
雨中的坟场,我碰到了死者们。它们在嫩绿的青草下沉沉入睡,鼻息经由草茎,叶片,再由叶片传递给自天而降的单独的雨滴。我觉出,死者温和的鼻息为减缓雨滴滑落所作的努力。它们的鼻息此刻正以一粒砂的直径为单位,自下而上地作用于上方的来物,托举,舒缓地,一浪一浪地托举……现在,它们是死者们的最爱。
不幸地,这三月的坟场,我见到了雨中送葬的新娘。她红色旗袍长长的下摆,在裸足的牵引下,拖着一地的泥泞。斜阳把她下额的喜悦和眉心的沮丧同时展示给我,展示给每一位泥泞下的沉睡者。也许一个下午的时光,不足以让她送走新生的雨滴托举者,也许,最佳的送葬时机并未到来……此刻,我看到的只是她身旁纷飞的冥币,她涩涩流转的水样眼波,雪白的领口,红布细细包裹的衣扣以及袖口密密的针角……
6
从一位新娘抵达另一位新娘,需要路程,运气,外加一点小小的委屈。
我忘了自何时起,开始向伊的方向跑。伊在某座房屋的瓦楞草上卡着秒表,神色慌张,坐立不安。伊的身旁,是备用的绳索,挂钩,一些止血的物品。下面,是她装饰一新的嫁车。秒针在疲于奔命的喘息声中精确地指向
伊指定的数字。她伸长脖子,看到我挥舞的手臂。绳索送下挂钩,一个洞和一些汹涌而出的血,把我带上屋顶,带到她身体的一侧。拥抱,吻,性爱,就这样,我们频繁地从一个屋顶转移至另一个屋顶,从一片屋顶转移至另一片屋顶。在屋顶和屋顶的转换更叠中,我们不可避免地打扰了城里的诗人,厌世者,神秘主义者。他们常年累月生活在屋顶,与麻雀鸽子作伴,和风雨月光为伍。
7
锁匠的阳台,妩媚的仙人掌,公园里的灯塔,店铺里的哈欠。有人钓到她行走中的丝袜,有人在楼顶撒着灰。城市一泄如注地睡去,又在声色犬马的梦中醒来。时光的铁蹄,婉约的情欲,只为即将失去的记忆最后一次日久弥新。
8
让院长带你去参观那人造仙境,让食堂的勺柄拨响你的初恋情弦。久违的小姆指勾一勾,勾到新款的裙边,勾到煤气暴躁的火舌。
让土地局的大胡子带你去采摘新品种吧,让他带你去溜哒。
9
伊说,哪儿也别去,不准出城,不准出单位。伊说,我们得适应越来越小的活动范围,我们不能无限制地四处走动。
我注意到:伊的体息,正以我们的小屋为圆心,以这城市的半径为单位,日夜不歇地,扩散着。
10
门房花哨的老头子,一天到晚捕蜻蜓。生物系的学生,友情支持。蜻蜓怎么会有捕完的一天?隔三差五的雨,三步两步的水坑里,满是蜻蜓的幼虫。生物系的学生,联合体育系的学生,终于在小黑板上公开向蜻蜓宣战。
门口钉鞋的外乡人,开始出售冰冻的油条豆浆,戏迷用以聚会的书店,有推土机驶出,熟肉店的实习生,底裤改抹布。
门房花哨的老头子,友好地向你挥挥手。次日正午的人造日食等着你,操场后面的小树林等着你,思想的姑娘等着你,X染色体等着你……
11
学校围墙的正反两面,垂直生长着斯兰德的西红柿,美由娜的毛豆角,伊诺维奇瑰丽的紫茄,以及,希鲁琴尼矮小的向日葵。人们一支起它们的果实,果实们就飞快地从一个支架跃向另一个支架。今年的夏天来得过早,小黑板上,发育的果实已向女生宣战。
12
穿过中文系,爪瓜语系,绕过未来学系高高的门楼,再走五十米,站在附属幼儿园窄窄的塑料门口,你就能望到我们的小屋,望到我那左手捧书右手洗锅刷碗晾床单的伊。
13
伊抢走我的阳台和信仰。她说,不准出门。你在客厅活动,我洗衣服,阳台归我。
记得好几个夏天,我都在客厅度过。长期不出门,门上的锁孔蛛网尘封,门外的春联自然破裂后,被风吹得哗哗响,也无法修补。我在深夜,月光无法到达的客厅,一次次神情恍惚地望向阳台,望向阳台上沉睡的伊。晾衣架上的格子床单在她肚子上方飘扬,打满补丁的丝巾扭来扭去,扭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四月就闲置的火炉里,电扇的轴承无声地自转。
14
客厅的砖墙,砖墙里密封的电线,电线连接电器,电器又连着客厅一言不发的男主人。主人踩着花盆,修好牡丹形的吊灯,又趴着月桂形的饭桌,去端荷花状的碗,最后,最后去坐仿仙人球的搪瓷马桶。把头伸出马桶旁的小窗,向楼下张望,时不时就碰上来自南方的修锁的,换茶壶盆底的手艺人。他和艺人们聊天,聊不同地域的饮食,女人,穷人,富人。他把成串的钥匙扔给他们,把完好的锅碗瓢盆扔给他们,并以友人的名义,向其致敬。感谢艺人们陪他聊天,陪他度过一段段本应枯坐的客厅时光。
伊在阳台上摆弄她的秒表。她在计算太阳从远处的楼顶移到对面的楼顶花费的时间,风从对面楼顶吹过来,又把床单吹到她脸上所花费的时间。伊就是这样花费着她的时间。日日夜夜后,她陷入了未知学领域的沉思。
15
选择一座城,一个单位,一套房子相互囚禁。我们失去城市和单位,心甘情愿地被对方困在客厅,阳台。她每天用绳索把钱放下去,再吊上蔬菜,肉,面粉,盒饭。她把阳台定时地变成厨房,并在其中挥汗如雨。
16
我们终于又坐在一起了,不过,这次是在床上。我们接吻,长长的吻。她说,现在的活动范围不再是客厅和阳台,当然,也不是卧室。床!这一张床。在这床上与爱人共度后半生,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她扔掉她的秒表,又是长长的,窒息的吻。
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先前的乡村城市单位客厅和信仰,我知道,我得到的,并不只是一张床,和一个摩拳擦掌的女子。
17
床上的日子,就是姿式的日子。我们强迫自己的肢体,摆出成千上万种姿式,以获取存在的乐趣。但姿式再多,也是有限的,我们穷尽此种乐趣后,一同迎来了全部身体无法合二为一的痛苦。这痛苦像成堆的蚁蝼,蚕食着我们的心。我们发现舌头口腔、阳具阴户原是如此地差强人意,微不足道。面对吊上来的食物和移到床侧的抽水马桶,我们羞愧难当。绝食。抵制大小便。
18
城外的月光照进来,雨,还有雨,淅淅沥沥的雨……
现在,她已无法忍受我不断扭动的脖子,我也厌烦她嘴唇的张合,眼睛的眨巴。我们羞怯地把床单裁成布条,深情地作用于对方的身体,以限制其器官独立的活动。
19
相互协助着,提示着,把各自的二十根手指脚趾都用绷带单独地固定在与手指相仿的竹板上,再用与手掌相仿的竹板二次加固;无需二次加固的是小腿大腿腰部和脖颈等部位,但首次加固时须缠双倍厚的绷带;无法借助工具加固的头部使人无所适从。这无所适从,令两位当事人倍感绝望。但绝望很快就会疲惫,疲惫后,他们又满怀身体无法合二为一的生的苦痛,把心脏的部位向对方贴近……
20
一个场景不断缩小,收紧的故事。
作者:马牛
公园里的三公分湖水
1
他看上她了。
2
她身着印满金币的长裙,行走于公园的屋檐和湖面。
3
游人用手中的小圆镜,反射胚胎状的爱情影像。
4
他不穿六排扣的风衣。他把它们扔进火炉,让烟囱抽走。
5
扣子在风中无性繁殖。城里总下扣子雨。
6
他把小船,摇向湖面熟睡的她。
7
所有的鱼跃出水面,静止在清晨的薄雾中。
8
公园的门卫,同时在打哈欠喷嚏。
9
动物们小碎步拖着笼子,寻找出口。
10
他把她,和她身下的三公分湖水,搬上船。
11
“湖水被人偷走了一块!”门卫在喊。
12
侯爵的马车,套着十二个娇艳美奴。美奴们的上半身被嫁接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头什么动物。
13
侯爵正在午睡,美奴们在花园的死角嚼着草料。城堡的芬芳就源自她们牙齿对草料的研磨。
14
他抱着她,和她身上厚厚的湖水,走进侯爵公园深处的城堡。
作者:马牛
妹妹的花布手套
妹妹在雨里,拍打着锈掉的机器。机器上的泥点,接二连三地飞上她的花布手套。她用别针,把泥点儿们在手套上别好,太阳一出来,就出售给我。
我是妹妹多年的主顾,我收集她别有泥点儿的花布手套。我把它们挂在墙上,当作精神食粮,或转手给其它同好,赚一些钱。妹妹不知道,我和同好们依靠她的花布手套,已经悄悄地生活多年。
每年的春雨,都会使一些机器锈掉,使一些工厂倒闭。我常撬开那些铁门的锁,拉着妹妹,去拍打一头头静默的机器。甚至,我还帮她把成千上万的泥点儿别上手套,以便更多地获取这一季的信念和钱币。
我现在还记得一些工厂的旋转木马,它们被堆放在偏僻的死角,过久的日晒雨淋,保证了它们在乘客缺席时,也能吱吱作响,窃窃私语。我记得马背上的妹妹不止一次挥舞着手臂信誓旦旦:去当将军吧,去上战场,情窦初开吧,去嫁情郎。
可能是无人问津时旋转木马的吱呀作响,妹妹常在后半夜的月光里哭。她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穿着蓝格子粗布长裙。她的眼泪又大又亮,落在水泥地板上卟卟作响。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常去旧时代广场放风筝。我们喜欢那里数不胜数的伟人雕像。马克思,列宁,斯大林,还有全国人民敬爱的毛主席。妹妹说,少了他们的注视,再好的风筝也白搭。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常去新华书店斜对面的旧书摊。不过,我们只喜欢一毛二的小人书。
后来,妹妹树立起了进糖果厂的理想。那时的糖果厂,只生产一种“美滋”牌的廉价糖果。妹妹要进糖果厂,她说,我喜欢“美滋”,喜欢甜。她剪掉辫子,修短指甲,戴上她唯一的花布手套,开始围着路边的电线杆晃悠,期望看到糖果厂的招工启示。那个冬天,冻坏了她。
阴历年一过,雨季就来。糖果厂的大门就要为妹妹敞开,可他们的机器锈掉了。我站在妹妹身后,看职工如何给大门上锁,又如何用封条交叉着封牢。
如今,我不再是妹妹的主顾,她也不再出售那些珍贵的泥点儿给我。因为她把她的花布手套,永远地遗失在了那年的雨季……
1:07 2002-8-4
作者;马牛
诗人脚下的北欧玫瑰
宫女们联合起来,去偷摘北欧玫瑰。
途中,她们碰到了矮个子剑客,做梦的死囚,烤鸽子的牧童,以及作苦役的仙女,自残的诗人。戴着假肢、假眼和人造性器的诗人,用新生的乳牙在晚风中,反复向路人吟诵自己大半生的得意诗篇;下放的仙女们一年四季都在从事劳动生产,都在不定时地举头汇报劳动成果与心得;牛背上绿皮肤的牧童,每天都射一只鸽子,并用牛背上临时架起的篝火将其烤熟;死囚做着飞翔的梦,他努力蜷起无法摆脱的躯体,以减轻起飞的阻力;很多年来,矮个子的波斯剑客一直都在某棵树下小便。为了谋生,不论走多远,一有尿意,他就竭尽全力往这棵树下返。从三里之外返回,他能碰到树下休息的动物,他将动物劈杀掉,然后小便;从六里之外返回,能碰到树下休息的农夫,用剑把农夫吓跑,尿意才会来;如果从十二里之外赶回,他碰上的就是赶考的书生了。出于对文化的敬畏和对弱者的怜悯,不冲其亮剑,不将其劈杀,只好当面小便。不过还好,他的性器与诗人有别,不是人造物,也就不大尴尬。多年来,波斯剑客的谋生范围一直局限于方圆十二里。他很少到这个范围以外去找主顾,去杀主顾的仇家,赚他们的钱。在这棵树下,他频繁地碰到动物、农夫和书生,时间一久,就腻了。他想知道,如果从十二里以外的地方返回,在树下休息的会是什么。于是,他碰到了宫女们。
树下,宫女们坐在影印的世界地图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宫里的太监和太监微妙的性心理。波斯剑客一出现,她们顿时大呼小叫地抱头鼠蹿。剑客在自己的固定点小便完毕,发现树下多出一张地图。他将其卷好,插入剑鞘,爬上树睡了。
宫女们联合起来,去偷摘北欧玫瑰。途中,她们遗失了仅有的一张地图。匆忙返回树下时,天已黑透,矮个子波斯剑客这时却永远地消失了。有人说,他找到了另一棵适宜小便的树,并以其为中心重操旧业;也有人说,他按地图的路线,提前摘走了宫女们的玫瑰,返回途中,与北欧海盗展开了以一敌百的生死搏斗,不过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海盗的包围圈中;最后一种说法:波斯剑客根据地图,在拒绝饮水的情况下,忍着随时都会涨爆的膀胱,一口气跑回了遥远的故乡——波斯某地。总之,剑客的消失,使宫女们进退两难。前方原本清晰的目标现已模糊,身后皇帝派出的追兵很快就到。不过,三天后,她们遇到了做梦的死囚。死囚蜷在草丛中邀请她们一同入梦。他说:“我已初步摸清梦和现实之间存在的密秘通道。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做梦,真实地到达现实中的某地。”他说:“梦是一条传送带。不过,你们得先学会飞翔,步行的梦、奔跑的梦根本不值一做。我的方法很简单:最大限度地蜷起身子,以减轻起飞阻力……”示范中的死囚面部已经呈现即将告别现实的神情。起飞的神情。
追兵在草丛中找到了貌似休克的死囚和宫女。他们把死囚扔进附近的一条水渠,目视他被流水带走,才将宫女们扛上马背。不过,不巧得很,回宫的路上,他们连人带马,统统掉进了仙女们为这一季的收成新挖的地窖。深邃,阴暗,潮湿的地窖,尽管弥漫着地下深处的泥土特有的芬芳,但这芬芳丝毫也减弱不了在追兵们内心深处逐渐壮大起来的恐惧和绝望。
被困在地窖中的日日夜夜,追兵和宫女们经常看到一些鸽子的骨骼坠入窖口,“啪哒”一声摔在脚下。经过短暂的飞行,这些温顺的,再生的鸟是太疲惫了。先是牧童架在牛背上的临时篝火,再是牧童之手的骨肉分离,完全成为了一副骨骼后,随着牧童的顺手一抛,它们又拍动着毛肉皆失的翅膀重新起飞。这一带,到处都是仙女们的地窖,它们从地面上空一个地窖的直径飞出,随即又飞进新的直径。在一个个直径中飞进飞出后,致命的疲惫如约而至。此刻,在追兵和宫女们的脚下,挤满骨缝的疲惫和重重的摔伤迫使它们无法动弹。追兵和宫女们不知这是一些疲惫到休克的骨骼,他们静默地将其埋在脚下,重又商讨逃生对策。
如果诗人们没有碰到仙女,不要求仙女对他们的诗篇熟烂于心,对他们裸露的人造性器熟视无睹,仙女们也不会想到地窖。她们正将田间地头窝棚中的床铺、炊具、生活用品向地窖转移。终于,在一处地窖,她们见到了受困的宫女们。此时,追兵们的情欲都已被宫女耗尽,都已精尽人亡。
曾几何时,诗人们的脚下,阴暗潮湿的地窖深处,两种不同身份的女性联合了起来,共同培育北欧玫瑰。
作者:马牛
是谁蜷在树杈上做梦
女孩蜷在树杈上做梦。树杈间飘着毛毛雨。纤细的雨柱参照叶片的大小,以不同的数量有规律地飞斜着,落在叶片上,树枝上,树干上。
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旋转。旋转的速度与叶子的大小成反比。小片的叶子像一个个加大功率的绿色齿轮,雨柱排头的第一颗雨水刚落在上面,就被高速自转的叶片以弧状抛出,抛向其它旋转的叶片。在第一颗雨水抵达另一张叶片的中途,第二颗,第三颗雨水也相继落下,也以同样的弧度被抛出去,与前一颗雨水紧紧相随。这样,在两张叶片之间,就出现了一条由一颗颗雨滴排列而成的水线,横向的水线经过短暂的高速行进,很快就抵达了第二片叶子。和第一张叶片相同,这也是一张较小的高速自转中的叶片,和第一张叶片相同,它把组成水线的每一颗雨滴都以一个相同的力,都以一个相同的弧度抛出,抛向其它的叶片,或者说,第二张叶片都很快将水线折向其它的叶片,像镜子折射一缕光。同一棵树上,一条水线不可能总在两张较小的叶片间横向飞梭,它时常会抵达一些较大的叶片。与小叶片相比,较大的叶片本身的转速明显下降,不过它们依然能像镜面一样将光线状的水线折射至其它叶片。水线通常会在小叶片之间、较大的叶片之间、小叶片和较大的叶片之间长时间地来回穿梭。但最终,它们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折向一张最大的叶片。这张体积庞大的叶片,像蹒跚独行的老人一样,以蜗牛的速度缓慢自转着。或者说,它根本已经停止了转动,它叶片边缘微弱的转动可能缘自一阵微风的吹拂。横向高速行进的水线到达这张叶片的结果可想而知。那情形就宛若一朵烟花在夜空爆开。组成雨丝的无数颗细小的雨滴,经过无数次的分离、组合,无数次的树间穿梭,终于通过最大的叶片,“沙——”地一声,落入泥土。之后,它们将长年累月活动于地表之下。它们会在地表以下的黑暗中无声摸索,以寻找遗失的、共存于一条雨丝的其它雨滴。这样的寻找漫长而无望,但每颗雨滴都不气馁,都很努力,都以自己的行动暗暗准备着下一轮的自天而降。
女孩蜷在树杈上做梦。叶片间、树枝间高速行驶的水线丝毫影响不到她的睡眠。仿佛是极强的团队精神,任何一张叶片只会把到手的水线折向其它的同类叶片,即,没有一条水线触碰到女孩的身体。对于叶片,女孩和雨丝同为异类,但雨丝从接触第一张叶片起就开始以水线的形式横向穿梭,而女孩则一直蜷在树杈间静止不动。她睡眠中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鼻翼、肚皮不但没有影响到它们运行千年的自转,就是她无意吐出的一些梦呓,也只会以气流的形式使叶片的自转加速。自转对于叶片,尤如呼吸对于女孩。
雨中的每一根树枝都跃跃欲试。它们试图搅在一起,长在一起,将整个树冠编成一只巨大的笼子,试图将开放状的身体幽闭起来。它们在风力、水线撞击力和叶片的自转力之间摇摆着,试探着,只要一触到其它枝条,就竭尽所有的亲合力,与其尽可能保持长时间的接触,不分离。许多枝条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重新发芽吐绿,分泌出胶状的粘性液体。但事实上,这样的努力无异于杯水车薪,一阵过路的微风、一条被折射过来的水线,都会使它们的努力一败涂地。
女孩右手的食指上有一些树胶。现在这根食指和右手的其它手指轻轻搭在左手的手腕,相比其它手指,这根沾有树胶的食指可能睡得更沉,更甜一些。在入睡前,它曾把自己单独的、肉柱状的身体上的那些树胶均匀地分给主人的五个扣眼儿。它想公平地增大每个扣眼儿解开的难度。
一整天,女孩都蜷在这棵植物的上半身,做着自己的梦。傍晚时分,跛足的父亲把梯子架上树干,不平衡地一下一下爬上树杈,捧一只鸟窝一样,把女儿捧回村庄。
23:47 2002-7-31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