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遂宁的马车

   遂宁是一个地方。我不知道遂宁在哪里,或者下不下雪。可是阿j知道遂宁在哪里,因为阿j住在遂宁。在一个早晨,我们都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我们经历了夏季的雨水,以及雨水打湿树枝的声音。我们都没有准备好,阿j就坐到了镜子前面,低头吃一份早餐。从我的角度看去,阿j的t恤是绿色的。阿j的颈骨高高地指向天花板。四周都是浅黄的墙。那是河水,或者雨水的浸泡中泥土的颜色。 
当雨水的潮流退却,我返回象郡,同时也开始寻找去遂宁的方法,以便把阿j击毙在惊喜中。象郡是一个地方,我一个人返回,因为阿j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虽然在梦境之外我没有再遇见过阿j,可是对遂宁的那场雨,我依然记忆犹新。 
在象郡我是一个学生。我有一套校服表明我的身份。它是红黑黄三色。我穿上它就获得了身份丢失了面孔。所以我是学生阿尔法。象郡的建筑物由横纵轴确定了基点,这是没有人能改变得了的。也没有人试图。有美好的爱情,因为那顺应民心。 
午夜,凌晨三点,街道上准时响起遥远的马蹄声。你在象郡的任意一个方位,听到的都是同一种音频,仿佛从外部传来,越过了河流和草根,越过了季节和围墙。你用耳朵仔细辨认,就能听出那是一匹骏俏的骊,小腿上的肌肉像大理石那么坚挺平滑。更重要的是,它拉着一截亚历山大一世时代的车厢。你能听见那车厢富丽堂皇,高屋建瓴,车顶西南角悬挂的一枚银铃足有十斤重。但是,正如你所听见的那样,微风和颠簸的路面足以使银铃热烈地摇摆,铃舌不厌其烦地舔舐着镂花内膛。此刻我必定已经清醒了。我仰躺在属于我的方位,倾听马车声由远及近,却从来没有经过我的窗前。一个小时之后,象郡安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第二天,人们从不提到马车。 
阿j用一把钥匙解了锁。在遂宁,这种用于观赏雨季的房间建在平缓的山坡上,能够首先亲近雨水。阿j用一只手推开门,门缝慢慢张大,直到丧失了门缝的特性,变成衔接另一个空间的、错了位的长方形。 
墙上有一面镜子,椭圆的镜面里有一张床、一挂静止的窗帘,仅此而已。山坡上所有的房间都是浅黄色的。都有一面镜子,椭圆的镜面里都有一张床、一挂静止的窗帘。所有的房间都用于观赏雨季。在遂宁,雨季总是暴发于春夏之交,像一头奔跑在地平线上的巨鼠,鲸吞一切。它有一枚核心,这枚核心就好比台风的风眼。那里面万籁俱静,水波不兴,连灰尘都无从轻盈。它随着雨季的庞大身躯一起运动,是雨水中的Laputa。 
我要说,我完全是被诱拐的。那天明媚的日光使每一件诱拐案的成功率凭空剧增65%。在远方上升的热空气中,阿j出现了。阿j用不断溶化着的手向我出示一片榉树叶。他说用这片叶子遮住双眼,我就把雨水带给你。你知道,在象郡,干旱的日子已经长达整整一个冬季。每一个象郡的居民都怀着无比的饥渴坐在餐桌前、野餐布上喝着去年或者前年的旧水,像喝着蘑菇榨成的糨糊。而日光持续明媚,不施舍任何可供幻想的机会。阿j便是利用这点,把我诱拐了。 
一路上我是这么走路的:我用左手的拇食两指拈着叶尖,使它像一条嫩青色的鱼横在我的眼前,那么我就成了一个青光眼瞎子。我的右手伸向前方,在阿j左手的掌握之中。我们一路上就是这么走的。我猜想在象郡的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对旧社会的裹脚妇,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悄无声息地蠕动。 
阿j引我走上一种交通工具,或者一束洁白的芦苇。我听见了最远最远的风声,耳垂随飘动起来,像一只蝴蝶的两张翅膀。此刻,阿j说,我们通往遂宁。遂宁拥有浮动着的丘陵和恬坦的平原,流经它的河水像三千丈的发丝,比忧愁更加渊远澎湃。而整个遂宁,穷尽了它每日每夜的姿颜与艳丽,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年一度的雨季的降临,为了等待那坼毁天地的雨水海啸般侵入、用狂暴的牙齿将它丰满的身体撕碎。当春天将尽、夏天的体味业已泄露,遂宁的泥土旋即变得潮湿饱胀,藤蔓像火一样蔓延,每一朵花儿都把最鲜嫩肥美的花瓣翻露在外,翘首以盼雨季的芳泽。我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窗看见的,就是这种景象。 
阿j站在墙角,我倚着窗沿,我们是一条线段上的两枚端点。黄昏和朝霞在窗外旋转了许多周,我们彼此凝视,缄口如瓶。象郡的身影渐渐变得淅沥,最后被我像抹去半张蛛网似地抹去了。直到最后,我们的四周都安静下来,巨兽般潜伏,连虫鸣和星尘陨落的声响都遁去无声,甚至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竟然能听见对方的呼喊。这种呼喊是那么地强烈,以至于在我们听见它的那一瞬,就知道我们早已合为整体、无法分离。 
那是一个黑夜的旅程。我骑着有翼的兔子,掠过皎洁如水的满月,乘着温湿的气流逐渐升上顶端,一个比针尖更微妙更尖锐的点,刺破了我所有的神经元,让寒冷的忧伤汩汩流出,汇成一潭无底的、暮色弥漫的深湖。穿过湖面玫瑰般的涟漪,我看见阿j就是童话中的孩子,剥开彩虹的糖纸,让它们成为触及天涯海角的花园。 
无数个凌晨三点,当马蹄声如约而至,我回想起这些如同回想起刚刚从中脱身的梦境,变得焦急难耐。骊马必定从遂宁来、往遂宁去。它很可能经过阿j的家门,甚至停下喝一口阿j为它准备的凉水。无数次我套上早已烫熨好的白衬衫决定冲出去找到那马车恳求它载我到遂宁,因为遇上阿j那天我穿的正是这件白衬衫,马儿会认出我、批准我上车。然而无数次,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重新睡下,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替明天保存一个可供幻想的细枝末梢。在象郡,这种细枝末梢已是吉光片羽,踏破铁履无觅处。天亮之后,我的大脑中依然残存着遂宁的雨季,残存着阿j浓酽的温柔和真实的呼吸。然而我穿上了我的校服,我就汇流入阿尔法的行列,向任何一个嘎玛或者欧米嘎微笑示意、挥手告别。每一天我活在象郡与遂宁之间,等待着阿j如同等待着遂宁的雨季。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