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宁地生活


我要趁现在,记忆开始发酵了,挥发出芳醇的酒精。这种时候,我就应该说说我的老师。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老师,我经历了他们的工作品质。然而即便我和这些老师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他们的生活品质却依然高高在上,蒙着神秘的纬纱。他们的工作品质在他们日常的教学工作中暴露无遗,可他们对他们的生活品质却讳莫如深,缄口不谈。 
我要说的是我的孙殿元老师。我审视着他的教学工作,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我是那么地希望看穿他细薄的、蛋黄色的表皮,从而窥探到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的生活品质。我沉醉于对孙殿元老师中年生活的假想中,狂热痴迷,不可自拔。他咀嚼、浇花、点烟、酗酒;他淋浴、看报纸、享受(或应付)性生活;他打牌、卖旧书、和儿子下棋,等等。当他成为了生活里的角色,他就像摇身一变,不再承担得起教师这座神圣的牌位。他就变得卑微而粗俗,跟所有生活里的角色一样。而我就像一颖狭长的阴影,无时无刻不跟随着他,紧贴着他的背部,搜集那些有用的证据,从而揭开他生活的秘密如同揭开一张覆盖在井口上的荷叶。 
孙殿元老师有一张准马脸。值得庆幸的是这张准马脸并没有发展成为马脸:有什么妨碍了它的发展,使它的势头在半途中被勒令停止了。这很好。因为有着一张准马脸的孙殿元老师看上去既活泼又严肃,既苛刻又善良。我的意思是,孙殿元老师并不知道他的这张准马脸已经成为了我偷窥他生活的入口,他并不知道他已经被这张脸出卖、背叛,他的生活品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经由这张脸泄露出来、朝四面八方荡漾开去。至于我,仿佛飞越了一片沙漠,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广袤而富涵大地的激情,准马脸型,沧桑坎坷。之后,我就像露珠一样侧身溜进了他的生活品质里。 

1、 孙殿元的中年生活 
孙殿元跟其他男人一样,把他的中年介定在35岁—50岁之间。他和其他男人一样,怀有这种羞赧的、秘而不宣的自信,认为自己在知天命之年依然能制造出激人联想的微笑,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屹立于同性与异性中。总之,步入中年的孙殿元携带着他的妻儿和足够堆砌出一个新家庭的行李挤上了绿漆班驳的长途火车,从寒冷的北方一头扎进了亚热带的海滨城市,一去不复返。 
在此之前,孙殿元知道关于这座城市的种种传闻。它们都是负面的、背德的,像挂在门上的一串串葡萄,闪烁着不洁的光芒,等待着唾液和胃酸将其湮盖。孙殿元没有自己的诠释。他能做的一切只是道听途说。虽然身处亚热带,可孙殿元还是继续教书。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毋需质疑的。他把他的老婆孩子安置在校内拥挤的分配房里。他每天等待着太阳的沉浮,正如等待着获得一个真正的身份,以便心安理得地成为隶属于这座城市的其中一颗浮尘。 
让孙殿元感到精神饱满的是一些女人。她们生活在亚热带的海滨城市,一如漂游在珊瑚礁四周的热带鱼,通体绘满了绚丽撩人的花纹:外露的或隐藏着的。她们穿着低胸v领绸衣,甩摆着海浪一般明媚柔软的卷发,同时她们是老师。孙殿元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浪花翻涌的海谷中,比一只活蹦乱跳的海鸥还要亢奋。 
当然孙殿元把这种危险的感情掩盖得相当好。他的掩饰就像那袭过去在北方常穿的黑色大衣那么缜密无缝、恬滑顺畅,使他看上去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孙殿元见识过由他的一抹浅笑溅起的一堆缤纷碎花,由他的瞬间一瞥划出烟花的括弧。这些微小的奇迹在异性的群体中爆炸,在那些心花怒放的肉体里造出一座海岛下沉时衍发的轩然大波。 
男性魅力就像一双乳白的翅膀,从孙殿元的脊椎两侧破土而出,使他由内至外地轻盈起来。 
教书是生存手段,和学生打交道是生存手段。孙殿元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他从来就没有把生存和生活等同起来。生存应该被马虎地应付过去,而对待生活则应该如同对待初恋情人一般。孙殿元就是如此体贴他的生活,献给它吻和爱情,逗它开怀大笑,并且绝不伤它的心、让它哭泣。他对待生活比对待自己的老婆还要好。他深知生活为了他甘愿背上狼狈的罪名、在暗处朝他献媚、做了他丧德的情妇。 
孙殿元看着女老师们在他跟前旋转衣裙、面泛红潮、搔姿弄首。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轻而易举了,简直比翻扣一只泡沫碗还容易。生活在朝他盛开。生活的海面正为他形成旋涡,向他袒露海底最深最禁忌的秘密——或许是一座颠倒的城堡。当他回到那间分配房,屋顶和墙壁张牙舞爪地朝他压去,他迫切希望藏进绵软被褥和肌肤的包裹中。这是一种本能,一种生存需要。 

2、我 
炎热的下午,课室里每一条由课桌规范出来的过道都弥漫着酒气。那是某一个年代被囚禁在酵母菌湖泊里的糯米的灵魄,附着在一个男人的眼珠和皮肤上,像瘸腿魔鬼一样获得了自由。酗酒者孙殿元摊开教案,开始召唤明朝的阴魂,让它们在课室半空燕子般穿梭不已,同时发出凄厉的嘶叫声。每个女学生的眼窝里都洋溢着爱情,目光的温度足以孵化出一打小鸡。孙殿元无疑是一头高傲的螳螂,因为他从不用微笑去抚慰那一束束春光乍泄的光线。 
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是一个假想者还是一个被假想体早已无从追溯。我仿佛已经假想了三个世纪。而在这三个世纪的开端,我仅仅只是结束了另一段持续了三个世纪的假想。我的始终是孙殿元。我虚拟着他的胃、肾脏、指甲盖和眼角,想象着在他的任何一个器官上都绽放着一朵虚无缥缈的小白花,受欲望的滋灌茁壮生长。课间他坐在办公室,手腕上缠着来历不明的绷带。这时,欲望怀着恶意,潜伏在初夏的日光和树影中,一阵一阵如蝉鸣声般袭向我。我走上前做了那件几十个女学生都做过了的蠢事:孙老师,您的手怎么了?他脸上露出饱厌的微笑。有一天我决定中断这种悲剧的假想。 

3、孙老师死了 
死亡埋伏在孙殿元的少儿生活、青年生活和中年生活中,它就像河中的细沙无处不在。孙殿元每次都幸运地绕开了它。很多次,死亡就躲在路口的报刊亭里,一本《作家》下面,可孙殿元绕过了它。如果死亡学得精明些,它就应该首先熟悉孙殿元的生活习性,而不是生存习性。孙殿元只有在应付他生存行为的时候才看报,他把他的生存行为局限在学校里。在学校里他不越轨、老实正直。天长日久,死亡了解了这点。 
一个黄昏,孙殿元穿着那件最寻常的方格衬衫穿过碧绿草坪,朝A座教学楼走去。他的分配房在那上面,老婆正在用淄博手艺做着晚饭。孙殿元流了一天的汗,汗水已经在衬衫的纤维网之间结成了一颗颗盐晶,使他的背部看上去熠熠生辉。在三楼楼梯口,孙殿元碰到了教物理的彭四兴老师,他们互相问了好。在四楼,三个学生拎着课本和笔越过了他消失在他身后楼道的延续中。在五楼,孙殿元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历史阶段的介定问题,决定去请教比他年长许多的何宗贤老师。于是孙殿元离开了向上旋升的楼梯,转进五楼走廊。 
他走了十几米,听见远处传来高跟鞋鞋根撞地声。在他面前是一个拐角,路面向前延伸的趋势被墙壁强行扭转朝左。脚步声拐了个弯儿传进孙殿元的耳道里。 
徐枋?孙殿元说。之后他觉得不妥,再加上老师两个字。于是就变成了:徐枋?……老师。南师大毕业的徐枋老师教地理,长着受江南雨水润泽的身体和眼睛。孙殿元说我来找何老。 
徐枋老师把垂在胸前的一绺卷发甩到身后,孙殿元替她感到昏眩。徐枋老师说何老师不在我也是来找他的。孙殿元笑了。徐枋老师也笑了。徐枋老师从身后密密的卷发丛中挑出一绺缠绕在食、中指间。孙殿元发现徐枋老师今天穿着宽圆领的碎花连衣裙,裙摆上的碎花像崭碎了的珊瑚虫的触手。孙殿元说你今天像唐朝的女人。徐枋老师说你的意思是我胖。孙殿元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徐枋老师就看着他的眼睛。孙殿元找不到托词,开始后悔说了那句话。徐枋老师说找不到何老师我可以找你嘛。孙殿元大笑起来。他说是什么问题。徐枋老师说是关于张居正的问题。 
接下来徐枋老师邀请孙殿元去她家吃饭并且一起讨论张居正的问题。孙殿元迟疑了一下猜想他老婆可能正在把热气腾腾的青菜端上桌。不过最后孙殿元还是跟徐枋老师一起下了楼。在徐枋老师的家里,他们讨论得太过激烈以至于忘记了吃饭,甚至发出了很大的叫喊声。 
后来何宗贤老师证实说,那天整整一个黄昏他安坐在办公室,在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完成了第二天的教案。还有学生说,那天整整一个黄昏徐枋老师一直在跟他们讲授水资源的知识要点。而彭四兴老师则肯定自己看见孙殿元一脸漠然地拾级而上,他们互相问了好。 

孙殿元老师走进课室开始了他的历史课,他习惯把教案夹在手臂和腰身之间。他堂正的准马脸上荡漾着饱睡一觉后的满足。孙殿元老师是一个认真对待工作的老师,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这是他展现给人们看见的工作品质。拥有这样一位严格而富函魅力的老师,我们都感到非常快乐。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