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城暴动（节选）

我来到民院之后许多人告诉我一些这里的故事。他们的脸在浓雾中影影有一股异样的神秘感；他们的语气让你觉得他们更像在切开一只种类罕见的大种瓜；他们往往比听众还要兴奋。在这众多的故事中，著名的《浓雾城暴动》显然虏获了绝大多数人的好奇心，有关它的复述行为进行得如火如荼。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已经听说过它了，也可能对它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是它复述大军中的一员。不管怎样，请听木偶的《浓雾城暴动》。哦至于它的真相，或许在哪堆蛛网尘埃中你还能找到苍老干涸的真相。人们天生对真相不感兴趣。我也不感兴趣。

十几年前的浓雾城就已经是浓雾密布了。云层压得那么低，以至于人们只要一抬手臂就能把指头擦破。到处都是雾，雾的兽，雾的花草，雾的精怪。每个人都有过跟雾气同床共枕的经历。他们就像是那些生活在海底的生物，远离阳光，不见天日，活在一片湿润泥泞的虚妄之境。
及至春天，霉菌在浓雾城每一处目力可及之地疯狂繁衍，空气中雾水颗粒和五彩斑斓的孢子如海潮般涌动。孢子在居民的发稍、眼角和唇上生根发芽，与他们共享同一条性命和同一种喜怒哀乐。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那些躁动不安的消极情绪开始如水分般泛滥暴涨了。轻生、交配欲、发狂、嫉妒、易怒，扑朔迷离，耐人寻味。这些不良因素躲在每个人的意识门边，像一条坏脾气的狗，随时口喷唾液猛窜出来。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十几年前浓雾城的一个春季。当时1路公交车总站还设在南郊公园正门。关于南郊公园，人们能说的已经不多了。在雾气的肆虐之下昔日美好如梦的南郊公园已经沦为沼泽田，深不见底，浮满婴尸和蓝色的水蛇。偌大的浓雾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依然记得它的昔颜并以此作为饮茶时的谈资；而大多数居民宁愿埋头清理孢芽也不再对这种徒添伤感的陈年旧事感半点兴趣。南郊公园作为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的印象正随着浓雾的不断降落逐渐模糊、淡出，为一片白茫茫的叵测之地所替代。
1路公交车总站牌正是树立在这样一个南郊公园正门口。站牌表面早已长满青苔，像一块绿绒绒的小草地。其东南面几百米处是我们十几年前的民院，而体院则位于其西北面几百米处。两所院校的学生每天聚集在此上下公车，形成一幕蔚为壮观之景。
十几年前，浓雾城，春。浓雾深处正隐秘地酝酿着一场撼动人心的无妄之灾。
在我的故事里，错孜干是我们民院的学生。他的血液中四处潜伏着那个少数祖裔神秘的图腾兽之魂；祖先的古老纹章深深刻入他额门的骨肉内。错孜干眼下头缠紫色围巾，脚穿塑料雨靴站在1路公交车总站站牌底下。他埋头吞食一小缸醪糟。他必须得在它完全发霉之前把它吃干净。然而米酒表面浮起的绿菌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最后终于像一团湿润的暴米花爆发出来，喷了他一脸一身。
错孜干骂骂咧咧。他把缸子朝地上狠狠一砸，却没有听见预期中的粉碎声。醪糟缸静静地落地，然后不见了、消失了。这让错孜干暴跳如雷。一团火烧得他那只热铁做的胃袋噼里啪啦直冒星。1路公交车又长又旧，像蚯蚓一样在雾的泥潭里缓缓拱动，同时一口一口把雾气吞入体内。错孜干在车厢乳白的水雾中行走，每一步都发出混沌的巨响。他嗵一声在最末端一排空位中央坐下，使整辆公车震动起来。
这时冼届拨开雾墙出现在错孜干眼前。我们知道，冼届身体细长肌肉匀称是体院短跑系的名人。冼届在错孜干旁边坐下。突然他又猛地弹起滚跌在车厢地板。除开两条向上竖起的小腿，冼届整个人都淹没在雾底不见了。
错孜干两手环抱胸前。这是民院占的位儿，不许坐。
冼届双手撑地弹跳起来，雾气自他两肩汩汩下淌。他踢起他健美灵活的小腿朝那个气焰嚣张者的下巴就是一下，使他包了围巾的脑壳狠狠撞上了车窗。这个动作从发生到完成是音速。错孜干抱头之后才发现下巴上的痛。
两人扭打着，挤出窄窄的车门摔到地上、沉进雾里。人们老远看见那个区域的雾气形成一股强劲的旋涡，青苔和霉花不住从旋央往外飞溅。终于错孜干和冼届相互扼着喉咙冲破雾障站立起来。他们成为了两座鲜亮刺目的标杆，民体两院方圆十里内的学生都径直奔去。那场面就像所有洪流都猛灌进一个决口里。人群开始骚乱。无数拳脚在雾阵中胡冲乱撞，闪现又消失。这是一场看不清目标的集体斗殴，阵容声势愈发壮大。人们又打又骂，喊痛，口吐白沫和肮脏字眼，稀泥血浆交相喷射。动乱的中心从站牌移向旁近的小吃店。人群挤入店内，抡起桌椅竞相敲击，甩下一片废墟和吓得咬断了舌头的厨子进行第二次转移。他们打着揍着，像一次轰隆隆作响的狂欢，横扫途经的店铺摊档，砸、摔、踢、撞。雾气跟在他们身后渐次闭合，残橼断壁和惊慌失措的局外人也被掩盖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下。
就如柴火烧到了最后。这群疯子手脚糜烂、虚脱呕吐。他们使劲举起手臂却像微风一样抚向敌人的脸庞，口里嘶喊着再打再打，一个一个软绵绵地倒入雾海。手指依然抠紧敌人的衣领袖口，牙齿依然想咬。后来他们都沉沉睡去，发出呼噜噜的鼾声。惊吓过度的居民推开门窗、走上街道。他们看见所有暴乱者都消失无踪了，云层和雾的流动又恢复原先的脉路，天地间回荡着一股深邃的、神秘的鸣响。他们相互询问，以为自己在灰蒙蒙的春天邂逅了世上最盛大的幻觉、一场失控的马戏。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