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坪车站
47路公交车在绿草坪站停靠之后,上了一些客,落了一些客。一小群人热热闹闹地挤上车,在车门处攒动了几分钟,又呼嚷着鱼贯而下。
李密手里握着一台黑壳手机,大家伙儿喊他,他也沉默不语。他的视线被钉在手机背面一张大头贴上。他望眼欲穿。大头贴里一男一女,男的是机主,吻着那女孩儿的口唇。李密说,说时并不看大家伙儿;他说,这台机不卖了,我留着自己使。
那天起,李密就再也不跟着大家伙儿去干那营生了。绿草坪车站后方的绿草坪上,李密一天一天坐着。我就是在那段时日碰见李密的。我总是看见李密。枯坐着,像一朵缺水的向日葵。后来我问李密,怎样打发四周将腰身浸泡、静滞不动的时光?李密说,抽烟,并且什么也不想、不考虑。
有一日,李密看见一个女孩儿从47路公交车上下来,穿过自行车道,沿街走去。李密轻盈地跟上了她。他咬着她的身影,保持一段松弛惬意的距离。
他跟了一会儿。他从她腰肢的扭动、发波的甩摆判断、猜测。之后他撵上她。他说,嗳,这是上哪儿去啊?那女孩儿说,买些杨梅解渴,呶,就前头市场。她奴了奴嘴。李密停下脚步,任她走远了。
第二天,人们在相同的地方遇见了李密。第三天,据李密所言,在他枯坐的第三天,我走过去,向他问了好。我说,你好,能坐下么?李密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他与她的第二次相见发生在雨天。那个季节,雨天是寻常的了。偶尔有阳光灿烂。第二次相见离第一次,已然过了些许时日。没有人知道在此之间,李密怎样消度他的黑夜。他站在书报亭里躲雨。那人儿下了47路公交车,从车门上离开的右手扶上伞柄协助左手将碎花图案的伞蓬撑开。雨沫四溅。这一切无声地在他眼前二十米处进行。他没有跟。
第三次,他们相互认识。他挡在她跟前说,就五分钟。她不应声,也不动,用眼珠瞅他。眼珠贴着眼皮滚。方格百褶裙下粉嫩精干的小腿牢牢伸向地面。
第三次他们相识了。她叫张小果。他叫李密。
我问,我看你在这儿坐了几天。早晚我乘公车经过都看见你。早晚之间,你一直这样坐着?
李密的脑袋随风摇摆。我们的两旁,不远处,徘徊着卖糖水菠萝和油炸食品的流动小贩。人群在车站等侯被载到远方。人群从远方来。人群像一把击中地面的小铁珠般分散。
我问,你这是在等着什么呢?李密说,我什么也不等。他不耐烦起来。然而他的颜面依然保持着莫衷一是的平静。
李密不再想谈更多的。
张小果说,我早就见过你。他说,对,那天,你去买杨梅。她说,还要更早。她打他的手机,约他在市里人流密集的区域见面。她叫嚷起来跟一个寻常情人无甚区别。她领他光顾门面精致的地下商店。那里是一切流行小玩意儿和时髦青年的汇总。她挤进去,瞬间就寻不着影了。他在门外抽烟,蹲着。眼前车水马龙的是一些顶假发、敷厚眼影的男女。他们颈上腕上的饰物流过所划出的光弧在他的视网膜上经久不褪。她也有假发。她偏爱一顶紫的和一顶红的。她同时使用眼影、人造睫毛和一只橙色太阳眼镜来掩藏一双小眼睛。她偎着他的胳膊,挟同他,在人影间穿行如湍流中的一颗水泡。有时她素容相见。就像水那样清白。她的眉眼消化在水里。她的眉眼是自遥远处飘来的、已然模糊不清的歌谣。浓装艳抹赋予她一种神力。她将嚷得特别欢、蹦得特别高。他看她,像看一只忙碌不堪、乐得焦头烂额的蜜蜂。她的意思随着风吹。他莫不清她的意思,如同摸不清裹在她那两根细腿上变换莫测的长袜的花色。条纹、圆圈、碎花、英文字母、卡通脸、小猫小狗、几何图案、鱼网……她就是由这些喧哗吵闹、沾沾自喜的细节构成。
当然还有大头贴。她拥有一批固定的大头贴中坚分子同党。偶尔在烂熟的面孔当中,也会出现新的脸庞。他在拍照的机器背后抽烟,蹲着。尖叫声像烟雾一样一波一波地喷出。回头看,几条腿伸在外面快乐地发抖、一蹭一蹭。时常机器也忍不住抖动。就在那时,后来李密告诉我,他养成了仰面喷烟的习惯。他喜欢让机器撞痛自己的后脑勺。
不久,我再没有在绿草坪上看见过李密。在一段时间之内,我相信自己是永远失掉了李密的踪迹。对于这一团刚起了头的、露出了马脚的疑云,我将遗憾地、束手无策地错过。
有一天,她带他到绿草坪车站。他们等47路公交车。她晃动不止的身体被每一次刹车的惯性推搡到他身上。后来他用手臂环抱她、稳定她。他跟着她走。就如他对她的第一次尾随。他看着她的背影。
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
巷子之后,是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她回到他侧旁,像通常那样挽着他。他走着。脚步均匀。他俩顺着空地角落里一架上升的阶梯攀爬。从那里可以越过巷子望见公路,以及公路边沿一座设计简练的公车站。公车站已然被距离缩至很小,像一道横向的疤。
她用钥匙开了门。她让他坐下,等。他点起烟,听见里屋传出一阵低低的翻动声。然后她出来了,拖着一只纸皮箱。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她连走路都不安分,憋着笑一蹦半跳。在纸皮箱的制肘下,她的跳跃看上去像一种不熟练的滚爬。
张小果说,来,我让你看看这些。她向他展览她的珍藏。她说那是她的珍藏。他眼前堆起了五颜六色的胶皮本子。它们被她颤巍巍的手拿起、翻开,骄傲而兴致盎然,期待着。这是两年前,你看,那时我第一次照这个玩意儿,呆得不行……噢,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百佳当收银员,我们是高中同学,小时侯,她又安静又羞涩,后来,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这个男孩儿,我们交往过一阵,他送花、带我去买衣服……这个女孩挺好看的对不,当天,我们一伙人,一共五个,约好去照大头贴,她在店门口蹲着,什么也不干,我们扯上她,她答应得挺爽快,她是个能手,马上投入了,那次之后就再也没碰见过……她她她,我们断交了,因为她看上的男孩儿成了我的男朋友……
他说他的一些想法,一些疑虑,一开始就有,贯彻始终,从未消除过,即使在她朝他笑的时候,即便她笑得多么无忧无虑、暖意熏熏。他常常觉得怪诞、失真。他说,可是,我并不敢问。一觉醒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梳妆整顿,按时赴约。这样下去,有一天,她让他跟她一起去照大头贴。
李密说,上午,我在睡;手机响了,她喊我去老地方。我知道照那玩意儿的手续。选边框,摆剖肆,按按纽,出相片,付钱。我深谙此道。不过那是我的第一次。她不停喊,你要笑,你要笑。她抓起我的手把它放在我的头顶让我装猴子。她煞有介事地掐住我的下颌。她装哭脸。我不知道我配合得好不好。我把她逗乐了。最后,她在吻了我。咬住嘴唇,眼珠却溜到一边查看镜头。当晚,我们做了爱。她不是第一次,这我猜得到。
小小年纪,早已爱上了这门子享乐。滚抱在床,身体压着身体,耳鬓厮磨。总是沉溺其中,费劲心思去发掘最深处的震傈。真是又爱又恨。牙齿没来得及变硬,就穷尽了所有的力量去咬,去啃嗜。不知道羞耻,不知道惜时。一味纵乐,一味纵乐。
有时,他对她的这种嬉戏真是承受不住。她又笑又闹,一刻也停不下来。她不是温婉地、面带羞涩地;她野气、霸道,对这码事儿一点儿也不当真。搔他的痒处,不听使唤。若是吻,则全然是出其不意、恰到好处。像一只刚见世面的幼蛙,迫不及待,哧哧喘气,从不讲什么优雅、礼节。她的小身体,成熟的表皮尚未长好,还柔嫩、滑不留手。扑通一声就跳到别处,转身又居心叵测地慢慢靠近。总是笑,憋不住,像得了疯病。
张小果坐在他面前,用剪子把他俩的那版大头贴剪成小块儿。一小块儿扔给他,其余的收好。有手机吧?我觉得这张贴在上头挺合适。
李密接过。照片里,她吻着他。
从此,李密每天在绿草坪车站乘47路公交车去找张小果。半夜里两人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在大街上寻找尚未打烊的食肆。不久李密又加入大家伙儿干起了那种事。他们聚在一座站牌底下谈天说地,一有公车进站就纷纷碾灭烟头往上挤。形成了一种默契,井然有序,气定神闲。得手之后便迅速朝下一个站牌转移。他们把三分之二的时间花费在奔走上。横穿马路,抛下路灯,远离潜藏和不确定的危险。清点贼赃通常安排在黄昏。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地点从不固定。入夜,则各有各的活动和去处。后来,李密回忆说,暮霞让他想起女性曼妙的腰身、口唇和湿软伶俐的舌头。而铺天盖地的橙红色,是与情欲的气味紧密相连的。
黄昏,他回到绿草坪车站,去找女孩儿张小果。
他吻她,抱她,永远是这样。仿佛她那平躺的身体只是表象,只是招贴,为的是标识出一个无底深渊的所在。身体之下,那是未央宫,深如水。疑虑依然安在,像火后微小的喊声,待到东曦既驾之时,提醒他,使他痛苦、披麻蒙灰。后来,痛苦提前来到,与快感水乳交融。后来,他更加急切,更加欲壑难填。后来,他要求每时每刻都见她,和她一起。
那可不行,张小果说,白天不行,我得工作。你我都得工作,对不?
他回答说并不知道她有工作。她耸耸肩,一笑置之。白天有工作,只能晚上来,黄昏来。他提出让他在家里等,在这里,在她的家里,等着她下班,为她开门。她不笑了,面无表情,不是那个她,不是张小果。她说,闭上嘴罢。
他为她的举动痛苦不堪。开始,是愤怒占了上风。第二天,他没去找她。他是到了绿草坪站才决定的。他像往常那样走到了那里。就是在那天,我重新遇到了李密。
他说他需要倾诉。他说,那是他的必须,他的当务之急。起先,他轻描淡写。我偶然间见到一个女孩儿。我并不认识她。我坐在这儿等,把她等到了。她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有了关系。我离不开她。过去,我们偶尔在白天约会,可现在,她禁止我白天去找她。我们只在晚上躺在一起。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我看机身背面的大头贴。我注意到那是一台黑壳手机,似乎用了很久。他们在接吻。我说你女朋友挺可爱。他说他痛苦。他重复地说,他强调。他说,我的疑虑每天在叠加,在繁衍,在子生孙、孙生子。
他又去了。享乐直至晨光熹微。
不做爱的时候,他们躺着。躺在一起,什么也不说。她不问。他要说的时候,被她打住。他不敢问。她从堆成一砣的衣物里翻出他的手机,兀自玩里面的游戏。第一次,他怕得要死。他很少那么怕过。可他忍着,两颗眼球向前突出,像马达一样抖动。她没认出来。她一边用拇指按按键一边说明道我玩这个玩得最熟练了。以后,他心安理得。因为心里惦挂别的事情。
终于,他再也憋不下去了。他禁不住要问。决定之后,他对这个发问严阵以待。他就跟电影里头那样练习了一遍又一遍。
这真有点儿莫名其妙。你轻易就跟我在一起了。
张小果的表现像是已经对这一发问等待了许久——许久,几乎不耐烦了——可她不应答。什么也不说。再问下去,她就爬上他的身体,用口唇将那好奇的嘴封住、遮住。她让他暂时忘了一切。
李密成了一条穷追气味的狗。他已到了极限,那疑虑在他脑里心里,如同死亡一样坚强。大家伙儿劝他稍息一段时日,因为有几次他险些失手。他没答应。他说他缺钱花。在她面前,他软得像一绺轻烟。他问,他求她。他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她也只是笑,两腿在绸质睡衣宽大的裙摆里交叉着。你应该自制些。我们不问的。他失掉了理智,彻底疯了,捣出所有相本,一册一册翻查。她坐在远处。他嘶吼道,你的那个男朋友呢?!张小果说,我的哪个男朋友?他突然抑制住。他闭了嘴,吞回所有将出之语,像吞回一座大瀑布。他瘫软在地,蔫了。
他们做爱。睡在一起。紧紧拥抱。
一个白天,李密到绿草坪站,坐上47路公交车。他敲了许久的门。他也不离去,蹲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等她,直到暮色四合。
晚上,他又问。他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小果十分温柔。她竭尽所能,抱他,安抚他,吞食他的血肉,呼喊他。她像一截蜿蜒的、洁白的螺旋形瓜蒂。他哭了。他喃喃自语。他因用力而说不出声。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你在绿草坪上等我,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
我看见你偷。
他听见这话,就抬起头,看着她。身体滑了出来,在她腿边酣睡过去。一伙人,闹哄哄挤着围着,你在里面。我站在他旁边,眼见你偷了他,下了车。
张小果不再说。她开始吻。
我不知道。关于李密的一切,我知道得不比你多。后来,李密又失踪了。这次,是彻底的失踪。死了。不见了。像风混进风里。
<在十二桥那边(节)>
她走上十二桥的时候,河水正穿过桥洞。起先,她倚在阑干上,桃红色的春装裙摆轻贴她的大腿。她看了会儿河水,看了会儿朝桥的方向渐次走近的绿柳。待到水波微兴之时,她转过身子,面向拥塞的马路。几绺游离的发丝随风飘动,其余的依然结成卷儿躺卧在胸前。他走向她,对她说话。你好,我站在那边。他指了指马路对面一爿小商店。看了你有一会儿。我猜想,也许你乐意玩一个游戏,打发一些时间。
她看了他。对他,是一种默许。于是他继续。我同许多人玩过这个游戏,他们都挺中意。不过,首先,我们得找个地方坐下。
他们在桥上拣了个地方,那里竖着一听别人剩下的汽水罐。他把罐子扔进河里。他说,关于这个游戏有一条简易规则。我问,你说。扩充一下,就是我没问的,你不许说。打个比方,当我问到,去年三月份,你做了什么,那么你就得回答我。可你不许提及二月或者四月的事儿。这很简单。当然,你可以撒谎,因为我并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实在做了些什么。撒谎与否,就全依你的意愿了。
她点了点头。看起来,她对这个游戏挺感兴趣。他又说,你希望我顺着问呢,还是跳着问?
她说,照你的意思。尽量做出一副轻松模样。
他笑了。他说,很好。我们这就开始。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是有些沉闷的。她还没有适应过来。在与陌生人的谈话中,她向来有一种天生的小心翼翼与谨慎。他看出了这一点。如此他只提一些无关弘旨的问题。他说,昨天,你去过哪些地方?
她显得吃力。她轻笑几声以表对他的体谅的感谢。她说,我去邮局,寄了封信。
他说,寄给谁?
她说,一个朋友。一个多年的朋友。我们已认识八年之久。
他说,说说你的这个多年的朋友。
她说。说之前默默地组织了一番。她说,我们是高中同学。那个时候,她已经显露出在设计方面的天赋。现在,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对那一套,我总是搞不懂。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假期,我们有一些聚会。
他说,她跟你并不在同一座城市。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一缕头发滑落下来,她用手指把它缠在耳后、固定住。她说,她在S市,我的故乡。她的家庭从属二十年前那批移民大潮迁居S市,而她从小学之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上大学、毕业、工作,一帆风顺。
他说,而你离开了S市,来到这里。
她说,对,是这样。
他说,那么,一年前的冬天呢?你在S市,还是在这里?
她说,在这里。我还在念书。假期,我回到S市。依然跟过去上大学时一样。
她开始进入状态。她换了一个坐姿,好让自己呆得舒服些。他朝她笑笑,表示鼓励。一开始,他们总是笑。
她说,这里的冬天很冷。五年前我初到时就已经这么觉得。直到现在,仍然无法适应。
他说,我们并没有在说五年前。
她红了脸,像小孩那样缩了缩脖子。她说,对不起,我忘了。她为自己笑了。一不注意,就说了出来。
他无意为她解围。一种责怪之情在他脸上非常昭著。他说,前天呢?前天上午,你做过什么?
她说,我在上课。上午,我上了两节。这次,她尽量表现得好些。不说多余的。而要说的则一矢中的。她说,那些课,说不上喜欢,也不能算讨厌。只是,比之我所想象的,有一些距离。
他说,三年前呢?三年前有过一个事件,你和我都不可能遗忘。
他说,有过一场瘟疫。
她说,对。在那之前,还有一场战争。
他说,战争和瘟疫,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她说,后来,人们说起那一年,总觉得它太过多灾多难。他们说,那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死了太多的人。
他说,人们已经不太习惯死人了。
她说,从很早开始,已经是太平年代。人们越过时空的丛林,去回忆别人的灾难。借用别人的灾难,借用别人的哀思。只是说,噢,那场一个世纪前的大战。那两枚原子弹又或者,那场中世纪的瘟疫。
他说,他们对恐惧起了一丝眷恋之情。苦痛被淡忘了,也就不再发苦发痛。
她说,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
他说,三年前的暮春,有过什么事情?
她说,那便是一场战争,和一场瘟疫。
她说,不久,瘟疫就来了。那是在战争渐渐过去之后,重叠着战争的尾声。病原地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它是一口泉眼。春天还没盛开完全,泉水已然泽被大地。死亡在气管里来回流动,惬意又温润。太迅速了。真是来不及。他们说那是在热带生长的病毒,像鲜艳芬芳吊挂在绿叶之间的果实,咬上一口,汁水漫溢。她说。她轻轻笑了一笑。后来,她说,后来,传来了死讯。一开始,只是感冒、发热,伴随着令人苦恼的腹泻。后来,搞大了。人们成批成批地死着。大街上,每人都佩带口罩。他们手里握的东西全套着塑料袋子。还有防毒面具。连头发都不裸露在外的。
他说,这就是瘟疫了。这是你未曾经历过的瘟疫。
她说,对。但是,请不要联想到报应、神谕,诸如此类的事物。
他说,我们并未谈及战争。
她说,战争,那是初春发生的事。在没有出路的沙漠中央。
他说,后来呢?在瘟疫中,你身在何处?
她说,我在另一个地方,在这里,C·C市。起初,这座城市相对太平。人们还活在恬坦的白雾中,看小狗在街道上欢跑。议论疫情,偶尔,也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一惊一乍。他们说,今天,死了多少多少。他们说,天啊,这太快、太严重了。就像隔岸观火。后来,有一天,C·C市的大街上也出现了同样的佩带口罩的人。我们被定期组织到固定地点领取药品。那阵子,人们都闭了嘴。没有人再说、再谈论。行色匆匆,道路以目。
他说,你感到恐惧吗?瓮中之鳖。或者,你又想起了那场大战?
她的橙色口唇从两头向上翘起了。耳背的皮肤就跟口唇一样细嫩。连接着耳垂,一根细线勾勒出腮骨、下巴、喉咙和脖颈。微微张开的弧形衣领之下,那里,锁骨隆起又消隐不见,像一涓河水的两绺波流。她的指尖摩挲前胸。柔软的衣料形成旋涡,扭动,涌起,顺流而下,重归平静。那场战争与我们,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只是,人们在信笺里,都不约而同地提及它。他们说,又打仗了。就像想起了从前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远方,人们成批成批地死着。关于死亡的场面,总是太难想象。因为,战争在进行,生活在继续。从报上读到了战争。善良的人们哭泣了。但是,关于死亡,还是无法可想。继续走在城市里。那场战争结束得太拖沓。以至于热浪滚过之后,人们不再说它。把它忘了。已到了收拾残局的时候。没有轰烈之事,也就不再想起。
他说,后来呢?后来,瘟疫完结了。
她说,对,完结了。有些怅然若失,有些意犹未尽。人们说着,使用过去式。说着死人。活着的人,还滑行在一种惯性之中。脑里存留着兴奋的残渣。神经末梢还会神经质地抽动。津津乐道。对于死者,深表痛惜。
他说,那么,战争呢?
她说,战争么--人们说,真不应该再打仗了。十年前,也说这种话。
他说,你提到了十年前。十年前,什么发生了?
她说,十年前,那并不容易回忆起来。
他说,然而,总有什么是难忘的。比如说,一些下午,一些草坪……那时,你身在何处?
她低下头。她说,那时,还是少女。她抬起头。她不再说话。他看着。她又再开口。她说,那时,有一些钢琴曲。中午,旋律经过叶梢,滴淌下来。她低下头。眼皮像休憩的蝶翼缓缓张合。她舔湿口唇,并不说。
他说,那是安宁的生活吗?
噢,是的。那个故乡,自我出生,就从未离开过。她说。可我却从不记得路。后来,我离开了。那是许多许多年之后。
他说,让我们回到十年前。
她说,十年前。
她说,那时,还是少女。
她说,那时,我是一个白白的影。我很笨拙。一团糟。
她说,一下就长大了。在我的那个年龄,一天就已是许多。成长在瞬息间。变得太快。成长的事,像夜间的贼悄悄而来。迫不及待,哧哧喘气。上学读书。年华就这么平缓飞行。
他说,在那里,有一所学校。
她说,对。十年前。十年前……她看他。她说,说的时候并不看,她说,没有特殊的经历。学校,星期一,有升旗仪式。校长讲话。定期的考试。后来,就是高考。
他说,那么,五年之后呢?
她说,十年前的五年之后,我到了C·C市。
他说,五年前的夏天,你做了什么?
她说,那个夏天,我准备离开了。C·C市的一所大学愿意接收我。从前,我就对这座城市浮想联翩。我收拾行装,频繁地进出商店,大袋大袋地买。手绢里裹着一种喜悦心情。失眠。等不及了。白天,思绪紊乱,像烦躁的老鬼。抽烟,在夜里。耐心等到夜深人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安静下来。那种安静,需要侧耳倾听,慎重地审探。然后才掏出烟。为了不把烟味留下,敞开窗户。敞开,猛地用劲,把窗户推进夏夜的肉里。爬上窗台,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一条腿是悬空的。我的父亲几乎要哭了。后来,在机场,他的眼泪不受控制。我们很尴尬……
她的舌头停在嘴角,露出粉红的一瓣。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血肉之间,有些话说不出口。他搂着我的母亲,两个人,朝机场大门一步步走去。他俩这样走了许多年。这样孑然一身,无欲无求。我觉得母亲的蛋青色衬衣太短了一点。后来,我在这座新城生活起来。在那之前,那个夏天,我去了一趟南京。
他说,南京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她说,炎热中的炎热。迷乱中的迷乱。
他说,后来,在那场瘟疫中,你有想起吗?
她说,时常想起。
她说,那是檀香色的、日落的南京。
他说,在新的C·C市,你怎样了。
她说,白天,南京像一颗被炙烤的佛珠。街上人迹稀少。四处反着光。一座明晃晃的空城、镜城。
他说,在新的城市,发生了什么?
她说,断壁残垣。辉煌的古典,也都消化如水。她盍上了眼。口唇在颤抖。她说,白天,我靠地图辨认方向。炎热驱赶着我。缩在阴影里,那是无法甘心的。她盍着眼。那时,我有一个地址。这个地址写在纸上。
他说,那么,在新的城市呢?
他不满了。他看上去像在责备。他说,新的C·C市呢?在那里,你过怎样的生活?
她说,那张纸,被我妥善保管。开始的几天,我看了一些湖,一些古迹。不同的人给了我不同的名字。他们说:玄武湖。钟山。月牙湖。长江。明故宫。我就去了。在地图上找到了位置。
他说,我说:在新的城市。
她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
她说,大学处在荒僻之地。过去,那里是一座牧场。站在教室的窗后能看见油菜花田、莲白田和稻田。毫无隔阂地接合在一起,像地毯一样平铺开去,抵着天边,覆盖大地。我分到一张床、跟一些女孩共处一室。
他说,说说女孩们。
她说,她们大多了无生趣。而一小部分,是看过一遍就忘不掉的。是看见了,就得停下来,注视着,盯着。我记得,其中一个,蓄了一头浓密的黑发,站在篮球场中央,战战兢兢,拍一只球。
他说,她美吗?
她说,她的美四下倾泄,肆无忌惮。她的美,只为我所见。
她说,站得远远的。自顾自,从不环视。
他说,我猜,你们相互认识了。你上前结识了她。
她说,从不。噢,从不。
那么胆怯。她说。像被压伤的芦苇。心灵愿意,肉体却是软弱的。胆量与决心只在午夜生成,待到晨光熹微之时,就如露水蒸发。日光照射下,从不可能坚强。她说。不会好转。永远自说自话。只有唯一一次。真应该激动得大跳大叫。那次,就是南京--
他说,午夜,你做过什么?
她说,总是好大的胆子。说着笑起来。发现他并不笑,她又说,午夜,我打电话。她右手张开又拢起,握住虚幌中的话筒。她说,我有一个电话号码,和那个地址抄在一起。她的左手在那柄话筒上按着。他等着。她按了一遍又一遍。他等着。他看着。她把右手靠在耳边。她说,之后,电话接通了。我时常这么干。午夜,再也不怕。我说,你好,晚安,于是,电话那头也答话了,也说,你好。
她说,白天,这想也不敢想。
他说,五年前,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说,每天,我得去市中心。我要乘一种破破烂烂的区间车到达一个大车站,再转乘公交车进入市区。区间车总是又脏又小,座位套着绿意浓浓的旧布罩。在车里整理胸衣吊带,旁边的男人会目不转睛地瞅你。区间车横穿的区域是C·C市最穷最邋遢的地带。这么说真不好。可是,车厢散发臭气。市区大不相同。
他说,市区里,什么在吸引你?人群?食物?爱情?
她说,一间出租屋。
她说,一张咖啡色的木床。
她说,一个男人坐在床沿上,对淌过身边的时辰之河视而不见。始终紧捏一根细毫笔,始终保持那个捏笔的身姿。他给玩具上色。未经上色的玩具,有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苍白面孔,什么也不是,不闻不问。而上色完毕的玩具排列在一只旧柜子上等待风干。那些脸蛋就像是热烘烘的果肉,香甜柔软。有一天,我说了,我说,我真想给你也上上色。对我的那些蠢话,他常常无动于衷。就是要磨损、磨损,直至圆润柔滑得足以相互契合、相亲相爱。
她说,不要太过匆忙,让年华来完成。年华将带领一切。又哭又闹地紧随其后,安宁自会降临。
有一天,不明所以地爱上了,那时还年轻,韶华芬芳。不管走了多远,走到哪里,也还是要回去的。放不下手,也不会被责备。那么小,大把大把的光阴,不用在意。一味爱着。一味前进。直到不再是少女。从身体深处,转变开始发生。从身体深处,另一个女人未经许可地霸占地盘、党同伐异。有一天,成为了女人,灌满忧愁之泪。
他说,又走到哪里了,现在?
她说,眼还能看,耳还能听,就得继续走,继续迈开脚步,去那没有悲怆的境地。现在,哭着也可以吻,也可以笑。已是五年。这五年太长,太粗糙。胚芽奔向腐烂的过程,并不为任何外力所动。除了放任,除了哭泣,除了哀求,别无他法。
他在说着什么,可她充耳不闻。她听不见了。她难以自持,朝那段色彩斑斓、忘乎所以的时光迅速聚首而去。那幢老楼,那间出租屋,那个她每夜安逸而孤独的栖身之所,一条名为磨底河的水流宛若柳条将其圈绕,如环如珏。磨底河,它拥有夏秋冬,和分外美好的春季。夜里她的梦境是磨底河的泪珠。早晨她低头穿过瞳孔般阴郁潮湿的回廊,走出它尚未蒸发干净的夜色。正午,或者午后的某个钟点,天空像口唇一样模糊,蒙尘,充满肉感。生活里的一切,理想,爱情,食物,欲望,一切,都只不过是漂浮在磨底河河床上方一些轻盈易碎的浮沤。它们旋转、摩擦,有时候破碎了,有时候在聚积的过程中慢慢壮大。而磨底河,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淌过她的眼窝,濡湿她的睫毛。有一天,她意识到,她与那男人是无法分开得更远了。他们朝对方喊叫,或者在午夜过后奔跑追逐于清水河大街、穿越清水河大桥、最后绝望地坐进了花圃开始哭泣。爱得那么深,嵌入血,嵌入肉。在她的口鼻眼眉被悲伤冲刷得如同最素白的鹅卵石之后,她那一望见底的内心充满了爱,充满了恨。似乎自那个最久远的年代开始,他们的手就黏合在一起,而根盘缠在地下。
他喊她。他说,我觉得你已经远离了我;你把我搁在这儿,自己却去了遥遥远方;这是不合规矩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检讨了自己的失态。她又重建起方才的谨慎。对于回忆的点滴,甚至有些斤斤计较。他说,C·C市自然不是南京。那么,难道南京的事,不是爱情吗?
她闭目。她轻轻叹出一口气,说,我不知道。转念,又沉吟一番。还是说,我不知道。仿佛一头倒卧在两股湍流中的小鹿。他来了兴致,乐意看她这样苦苦思量。他抓住她的襟肘,便穷追不舍。他说,在南京发生的事情,应该说来道来,仔细斟酌。
她说,我说到南京--说到--一个地址。那是所有事端之前,先于一切,恬美如画。那个夏天,当我沉浸在一片绵软的恍惚里,躺在床褥上透过玻璃窗似乎在凝视着蓝天,那个夏天,已经开始许久了。除却一些暴戾恣睢的时光,云的形状变幻莫测;有一个诗人,他唤它们白衣苍狗。后来,夏天更加炎热了,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有人在楼下的草坪一点一点种上芒果的林子。他们用一辆卡车运来半大的嫩芒果树。这些半大的嫩芒果树已经懂得像女人那样散发撩人的香气。于是,在一些月夜,这些香气变成女人,赤身裸体,在皎白如水的草坪上进行各种活色生香的勾当。那些日子,你是知道的,它们像月勾尖儿上微弱的光芒,不过它们是存在的,虽然即将消逝了。我看见生活终于露出了长发、腰身,和桃红色的裙摆。夜里,我拨通电话;白天,我筹划着一个旅程。我向我母亲苦苦哀求。我说,让我去南京吧。我说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使她允许了我。
她说,五年前,我十七岁。我十七岁,生命中第一次个人的出行。你愿意听我述说吗?我将不厌其烦,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他说,这很好。可是,今天,我们的时间到了。如果你还愿意往下说,就在明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来见我。
说完他站起身,拍掉黏着在裤子上的尘土,径直走远。
她看着他的背影。待到再也看不清楚的时候,她也站起身,拍拍裙子,走了。
入夜之前,她回到磨底河。她在昏黯的暮色中用钥匙启开铁门,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接着,使劲关门,左脚脚趾踩下右脚鞋根,再由右脚来替左脚完成相同的事务。出租屋里漆黑一团,唯一的黄色柔光从靠西的一间小屋内层层散出,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水。她知道他在里面。那个男人,背对着门,正在给一堆空白模块上色。她给自己倒了水,点了烟,倒在床上。
他来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窗外已然完全黑了下来。下过一场小雨,街巷上残留着霓虹灯玫瑰色的水渍,像被抹乱抹脏的红妆。他压在她身上,她听见喘息,以及自行车车胎碾过路面那种粘乎乎、拖泥带水的声响。之后,一切归于岑静。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