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
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
——博尔赫斯
一日晚饭后,我坐在庭院内乘凉。
夕阳将下,淡玫瑰色的云在空中随着风飘荡,远处的山丘呈现出一片深黛色,有几点火光像是流动的星,点缀在那片起伏着的黑色中。
我懒懒地坐在扶手椅内,凉风吹拂在裸露于空气中的皮肤上,似有人呵着痒。夏日的风里总有着暖暖地水气,一点也不干燥。
这样的时刻总是很容易让人想到些往事――许多年前的夏天,要么和同伴在灯下打着牌,喧嚣声此起彼伏;要么就是手持一卷书,沉沉地陷入语言的海洋。
没多久月亮升起,星星终于闪耀在天际,碧蓝色的天空一望无垠,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金鱼缸。流星如同闪着磷光的游鱼,倏忽间在蓝色的水里划出一道波浪。
头颈上觉得黏乎乎的,仿佛出了许多汗。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头颈上摸了一把,那并不是什么汗水,而是血。
血是鲜红色的,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我并没有感到身体有任何不适与疼痛,这血不知是从哪里流出的。鲜红或许代表了健康,可是我想,鲜红色的血也代表了死亡。
我写了那么多,一定显得很罗嗦吧。
罗里罗嗦是我的本能。我的舌苔是蓝色的,神经盘结得象是千年的老藤。如果取一根银色的细针刺去,我定会疼得哇哇直叫!
平时我的话很多很多,多得似被塞满了长信的邮筒。一个个邮递员骑着绿色的单车每日路经邮筒边,用他那神秘的钥匙打开它,将其中满载着的信一封封的取出。
许多信是压根找不到目的地的,最后都被扔进了垃圾箱。
我就是那样的邮筒,最后我觉得自己罗嗦得很没有用。
我害怕死亡,我找不到相应地比喻去形容我是如何害怕死亡。比喻是需要有相应匹配的物体的,但是死亡没有。
我见过最直白的一句话是:死是生的对立面。
过得几日,我是说当从我摸了摸脑后,鲜血把我的手掌染红的那日算起。
我坐在书房里看书。我的书房不大,靠着墙壁的架子上排满了脊背厚厚的书本。内容杂芜不分,有的书全不知是何时何地搞来,并最终海纳百川般地进入到我的书房里来的。
那些书我全都不看,我最爱看的书只有一本。那书不算厚,三四百页的样子,不知什么名字,封面早已遗矢。内容很庞杂,从玛雅文明、亚特兰蒂斯大陆一直谈到时间的平行状态与宇宙大爆炸。
书里有一段是这么说的:
在遥远的世界尽头,据说是在***山的密林中,有那么一个部落。那里的人都是获得天神垂青,可以永葆青春的。他们拥有着不死之身。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离天是最近的,天空清得没有颜色,白云就飘荡在部落周围。他们不需要语言交流,全都心照不宣,所以那里是安宁的,无数个世纪以来,都没有什么纷争。据说寂静一词其实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偶尔也会有外人找到那个地方。找到的探险家多居留在部落中,成为了部落民,也获得了永生。只有少数的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部落。我们所能掌握的一点关于部落的信息都是由他们透露的。
我花了一个星期整理行装。我父亲留下的巨额遗产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我的父亲早在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整天忙于公务,乘着飞机在世界各地的天上来回穿梭着。有时候想,他其实是属于天空的人,就像电视里常演的超人。
我很少能见到他,直到他死时我都还没弄明白他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是死于一次空难,后来看到他的残骸的照片,他蜷缩得像是个被烤熟了的猪。看不清他的脸是什么样子,或许会有些像我。
他的身后留给了我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在加上那张照片,就是他能留给我的几乎全部印象。他走得很轻巧,对我而言犹如患了感冒后所打的第一个重重的喷嚏。自然而然地一次鼻腔震鸣,导致了一场迁延日久、久不痊愈的感冒。
我的去向是那座名叫***的山。
那座山终年云雾缭绕,但是那山真地够高,云只能缭绕在它的头颈处――若把它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的话。
山顶是尖的,似麦芒般刺眼。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头,远远望去像是为它铺上了一层金箔。那里离开天空据说是最近的,若我能登上那个金黄色的尖尖的顶的话,就是说我会比我死去的父亲更亲近天空。
仰望着那被无垠天空衬托着的高高的小小的颠峰,就像在浦东仰望金茂大厦。五年前浦东还没有大兴土木时,那里的广袤大地上只是一摊在阳光下会反光的白色水泥,可是现在早已不同往昔。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眼前的这座山峰何时起屹立于地球一角至今,若那顶峰上真有获得了永生的部落民的话,那他们终于会在某日,见证这颠峰在地球上倾倒、消失吧。
“地球从未停止过造山运动,世界大陆可以被分为好几大块版块。版块在海洋上若冰山般漂浮,几十亿年孤独缓慢地移动着,互相撞击的结果就是在地面上涌起一座座巍峨险峻的山岭,而这些山岭就是大地在这无尽岁月的永远不知目的地何在的流浪中向天空发泄的怒气。”
十年前,我的地理老师在传授地理知识时对我们如是说。
那时的阳光明媚,期末考试还遥遥不可期,教室里的窗户都大开着。窗外是花园,葱茏的樟树将阳光占去许多,教室里洋溢着蜜蜂扑翅的声音与——花的气息。
到达那部落并非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坦率的说,出乎人意料的简单。
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这样的高度,一天一夜的跋涉怎么说也不算过分)后,我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部落。
部落果然处在了白色的云雾间,空气略微带点潮湿,好象是神在不远的空中冲着这里打了个喷嚏。
部落口是一整片花田。那花并不知名,水珠挂在黄色的花瓣上,垂垂欲滴。
几只羚羊高举着它们树杈般的角,在旷野间来回游走。
一条笔直却也的确算得不宽阔的路通向村庄。路上一位行人向我走来。
在这能见到一个活着的人终究是件让我感到触目惊心的事情,尽管我知道我到此来的目的就是期望找到永生的秘诀。
我没有想到的,或者说是真正切肤般意识到的一点是:因为是永生的部落,所以这里必定是会有人的存在。
那人并不和我说话,见到我时目光里带有点怜悯的神色,似乎是看到一个将要去犯罪的孩童。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语言去向他表达我是谁。语言在这里多余得就象没有电池的手电筒。
我并不是一如既往地罗嗦着的。
不想再提我的父亲与过去的某段时光。进了部落的村庄,一切都被静止下来,犹如一幅画片,只是这次被摄进画面的是时间。而一切又似乎都是以光速行进着的,那速度快到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时间在流逝着,只是极其偶尔的,一个人会以其天赋的敏感测知到某样东西的失落,那种情形犹如空山中响起一声鸟鸣,被这鸟鸣带走的是空山中的死寂。
以后将只会简单地谈一下在部落中的所见所闻,全是些做梦一般的经历,独角兽冲着天空怒吼,太阳所给予的热情刺瞎了它的双眼。全部的经历无非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刺瞎双眼后的独角兽,世界对它而言只剩下了清澈的天。
部落里的人越来越少,而部落里的人并非真地会得到永生。
永生的人是不存在的,在他们的眼中,永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虚妄,这种虚妄犹如妄图与时间赛跑的夸父。
部落的村民们,全部的、所有的村民,他们只能活到一百岁。他们之所以能活这么久是因为他们离天近。离天空近就可以得到最清澈的河流,而据说这样的河流里的水喝了是可以让人永生的。
佛经里说所有的世界如同恒河中的沙粒一般多,而我们所处的只是其中一个。由此看来,那水实在也并没有特殊之处。
部落民活到一百岁时,将选择自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遇到过一个将死的部落民,他带我去看了公墓。那里除了风景更美些以外,与世界上其他角落的墓地并无二致,一包包窿起的坟茔里包藏着一个个永生的灵魂。
我走在坟墓的阡陌间,能听到坟墓中的叹息声,轻轻地,像是挠痒般在你的耳边抚过。
那个部落民面若死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得像是块干燥的皮革――皮革上钉了两颗玻璃珠。他一个劲地冲我做各种各样的手势,我一点也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他一会手举过天,指着高高在天上的太阳;一会手指着坟茔,似乎要我倾听那些死尸的呼吸。可是最终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他的手势像是隐在雾中的遥远的航标,很是让我迷惑。
不过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很简单的笨方法向我表明他的意图。他对着坟茔竖了一百次手指头,然后又指了指坟头,我好不容易明白了他告诉我的是他们是在一百岁时死去的。而后他又冲着自己竖了九十九下手指头,我总算搞清楚他今年九十九岁了。
然后他拉着我跑了起来。
一路上扑面吹来冷冷的风,像刀一样割在脸上。那个部落民却一点也不顾,他直把我拉到一个算是广场的空地前,那里陈列着一具具尸体,那些尸体的喉咙上都有着鲜红的创口,透过那红色的血,我能看到黄色的喉管。
自我来到部落,进入部落的村庄,唯一愿意引领我的部落民只有眼前拉着我到处乱跑的有点疯癫的这个。别的人看到我们也不生气,他们的面部都很瘦削,而且面色惨白,远看像是一付骷髅。只有这个部落民,尽管说不出话来,但是却不停地冲我打着实在让人费解的手势。我能看到他的喉结在颈部筛子般的上下窜动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陈尸的广场远处是片绿色的草场,羚羊在那儿交颈亲热着,小鸟落在它们的角上也没有察觉。草绿得发亮,绿色一直蔓延到我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最远处的天空上有鹰在盘旋。
有的尸体的吼管里还冒着血,有的没有。部落里不算太冷,可也不至于让那些死尸变臭。
我居然觉得不害怕,在一个没有死亡的地方见到遍地的死尸竟然让人觉得有几分亲近之感。我蹲下身来,抚摩那尸体,尸体的灵魂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不胜其痒似的。
那个带我来的部落民还是一个劲地向我表示他已经九十九岁了,他的脸是一张皮革,这时候折了起来,上头显出了好多皱纹。
他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我曾经在新闻记录片中看到过一次采访即将临刑的死囚。他瞪着木然的眼,接受着采访,而后说着说着,木然的眼里留下黄豆大小的泪珠。
太阳即将下山,远方草地上的羚羊跑动起来,我听不到蹄子敲击大地,尘土飞扬的声音。只是绿色在默默地蔓延着。
另一个部落民走进广场,我和带着我的部落民看着他拿起一把刀,割向自己的吼管。鲜血流了下来,他慢慢地倒下。
我的那个部落民已经不再做任何手势了,他脸部的皱纹已经不再展现,又恢复了平整的皮革形态。
子夜,一伙子部落民冲到他的面前,将他谋杀了。
我在永生者的部落里呆了一天一夜,只接触到一个部落民。只有他对一个陌生人充满了好奇感,他一直试图向我表达着什么,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弄明白。
过了不久我回到了在上海的家中,看到桌子上父亲的那张遗照,觉得若在天空中丧失掉一切都微不足道。
而那些最靠近天空的部落民们,定然比我更强烈的意识到了这所谓的微不足道。或者说微不足道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身,如同绿色成为树木的本身。
我还是没有搞懂为什么那些部落民们会在一百岁时选择自杀,我还是没有搞懂那个对我表示好奇的部落民为什么对我做了这么多的手势,当然最要紧的,他为什么会被其他人谋杀。
那些个暗红色的伤口,切在了部落民们的气管上。他们本来就是不会说话的。
我仍然喜欢在夏天坐在家门口的摇椅里乘凉,望着远方根本就不存在的山遐想。
我其实没必要这么罗嗦,把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拉这么长。其实我所想写的只是一首诗,而这一篇故事就是这样一首真实存在着的诗。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