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眼镜的男人
(一)
生活是这样的:
我坐在阳光充沛的办公室里,呼吸着带着茉莉花香气的空气——想来是谁在室内喷洒过大量
的空气清新剂了,对着摆放在桌面上的白纸,很努力地思索着改用怎样的新鲜文体去记述一
个在脑子里经过百转千回地构思终于成型的故事。
很多时候,我知道自己的文字从结构到语言直至内容,都已经落入了某种“万劫不复”的窠
臼,就像是在酒店预定了的房间,那些个东西早在头脑里被分割成差不多的玩意儿,区别无
非只是标房、套房而已。总而言之,它们都是房间。
必须承认,这一点让我很讨厌,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文字章法就像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
生活!是的,当我现在意识到自身存在于一个阳光充沛的房间内,我就很容易联想起阳光更
为绚烂的青藏高原,另外还有雨后的大兴安岭的莽莽丛林。我非常喜爱树皮会泛着班驳的苍
白光芒的桦树以及它们映在清澈湖水上挺拔美丽的倒影。这些固然是人世间的美景,却远在
你生活之外。或者说哪怕你背起行囊,怀揣上一颗忧郁的心在那些胜景中飘荡,你也会发现
它们最终的一成不变——它们无非是山、水、树、石与和办公室里你所照到的一样的阳光罢
了。任何东西,一旦进入生活,一旦进入你的视野,就成为了记忆中的影子,促使
着你下决
定去流浪,去漂泊。
你决心漂泊下去。
是你的心决定了你要去漂泊。
好了,当我绞尽脑汁最后意识到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已经抽完了第十根烟。我想起那个把黄
页电话本称作世界上最好的小说的那位跳楼作家,随之想起的是黄页电话本,它条分缕析地
将一座城市呈现在我们面前。
城市本来没有什么秘密,秘密只在那本厚达二十公分的黄色封面、内里满是各色折扣券的电
话本里。
很久以来,我就是以这样的一种态度来面对生活的。我经常望着天边的晚霞,怀疑此刻的自己置身何方。
我毫不犹豫地努力地在都市中选择蛰伏,我以为生活的意义完全在于主动选择上,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权利甚过相信幸福,我告诉自己是因为相信痛苦才会相信生存本身的。
很早以前,我离开了一个女人。
我本来几乎已经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在我看来,生活用在不断的回忆上是种罪过。
我想起那个女人是因为张严。
我是偶尔在街上等车的时候碰到张严的。
车站上人很多,可是我仍然一眼认出了张严。本来我以为这个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跟你对着干,一见到他我就像通了电的灯泡,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他理着个小平头,像是才被收割干净的麦子,只秃秃地留下层麦茬。
他穿着很厚的棉衣,棉衣有点脏,料子是闪着很俗气的光的那种便宜尼龙的,看上去半新不旧很扎人眼。我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穿得这么厚实,朝他身边的人望去,才发现无一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反倒是我生怕自己是会化了的冰棒,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绒衫。
张严的鼻子很高,鼻梁骨有点朝左边斜。
若不是鼻子有点斜,高鼻梁、削嘴唇的张严应该算是长得挺帅气的,我清楚地想起了好多年前,我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鼻子上那感觉,像是打碎了一块厚厚的玻璃。
张严的眼睛很大,车站上人很多,他离开我很远,可是我觉得他正紧紧地盯着我。车站人很多,如果不是认出我,他绝对不会这样地没有礼貌地盯着一个陌生人。我本不想认他,只是此时此境,也不得不走向他。
冬天车站上人很多,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感觉像是在暖流中洄游的鱼。张严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目仍然望着我,没有表情,如同一尊塑像。
好不容易挤到他身边,我拍了拍他的肩,尴尬地叫道:“张严!好多年不见啦。”
“锅子!”他朝着我笑。
“去哪呢?”
“回家。”
“现在忙什么呢?”
“忙着养活老婆孩子。”
“…………”
“…………”
“今天可挺冷的。”
“家里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
“孙丽还见着过吗?”
“没,早没联系了。我以为你该比我更清楚的。”我搭在他肩头的手有些瑟瑟发抖,看着他穿得这么厚实,实在竟教我感到天气的寒冷了。
“她?也早没联系了,跟风里的灰尘似的,飘到我眼里,弄得一眼的泪,跟着再一阵风就又不见踪影了。”
“都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不想再提那事情,他仍然紧紧地不知所云的望着我,我不知道这眼光中能包容多少嘲笑与讥讽。
“前几年,在孙丽离开我后大概几个月吧。”
“嫂子是?”
“是个相貌丑陋粗手笨脚的女人,她不像孙丽懂得什么音乐诗歌自类的,是那种我喜欢而你肯定不会喜欢的女人。”
“这怎么说呢?”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张严伸出手,往我肩头搭来。他的手颤巍巍的,像游移地海船。风很大,居然把他那头短发都吹动了,他望着我,像是在出神。
我抓住他的手,问他眼睛怎么了?
“我看不清,你不记得吗,我本来就是高度近视。”
在很久以前,张严、我、还有孙丽从一所大学同一班级毕了业。
不对,这话有毛病。我还很年轻,没有资格用很久这个词。
可是觉得那是离开自己遥远得如同玛利亚纳海沟底与珠穆朗玛峰至高点之间的距离。
张严去了一家外资公司,孙丽没有工作,我在搞个乐队。
我没想到过今天我会以一个音乐中间商的身份坐在岳阳路淮海路口的大厦内阳光充沛的办公室里,因为我从来没想到过搞音乐是桩可以赚钱的买卖。
我的工作是将手头上拥有的歌手向电视台或者其他需要表演的机构推荐,圈子里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再远也远不过王二麻子,所以生意不大,却总是有得做。
搞定一次演出,可能只需要在饭桌上花上半个小时,随之而来的就是厚厚的一叠子人民币。
听我这么说,别以为这生意就这么好做。没有一样生意是简单的,做生意是一门学问。
首要的一点就是你必须眼力好。
这是我的特长。张三抖着他的一身肥膘在我面前晃上一分钟——不,大概三十秒就行了——我就能从他脖子上动脉的颜色以及粗壮程度揣测出他对酒精的喜好程度;同理,李四在我面前甩甩步子,我就能八九不离十得看出他最近是不是房事过多。
这当然是门学问,可是也需要天赋,很重要的一点是你眼睛好,而后才是下判断行事。
无疑我是有这样的天赋的。
我在大概六年内,就从一个到处找台子演出的业余歌手变成了一个略有成就的音乐中间商,六年也就是大约两千两百天内,我大约喝掉了三四千瓶啤酒、数量不详的XO,去过大概六七十座城市,相应地住了上百家酒店,接到过无数次有关性服务的电话骚扰,最后我总是会成全了我的客户这方面的需求,次数也不可统计——但是有一样我不会遗忘,曾经招待过一个小城市的文化局领导,结果被捉,花了好几万才把上下都摆平了。
经过了以上这些,我才终于有资格在上海的黄金地段的大厦中租借下一间七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并为自己配置上一具包着真皮的老板椅。由于忙,我很少会坐在这张椅子上。即使在办公室里,往往我也是站在椅子边,从窗口望向天际,趁着黄昏时分没有别人,对着天空大吼一声:我不满足!!
我没有结婚,当然我也不缺女人。我对那个还在大学里读音乐的女孩子很好,时常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写好听的音乐,可是她对此并不关心。
她需要的是我需要她,还有我的钱。
我自然不爱她,可是我对她很忠诚,我无法避免要出入色情服务场所,可是我从来不会接受服务。
我偶尔会乘几回公交车,回想在读大学时,我和孙丽——时常还要加上张严,时常在午夜的车厢中流浪。我们放肆地在夜车空荡的车厢里欢笑哭泣甚至……甚至打架。
我真正无法忘怀的是孙丽。
孙丽,一个普通得无法在普通的女孩子名字。
她当然很美,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大而明亮,我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她的美丽,我只能说她美得很干净,并且蕴藏着让人心为之触动的东西,我想她就像是四季中的秋。
我和孙丽断了联系自是在和张严打架之后了。
我和孙丽相识在大学花园里的那颗老槐树下。
那棵老槐树有了年头,枝叶繁茂遮住了漫天的星。夏天里,许多学生都喜欢在槐树下约会。我和张严没有可约会的,可是我们两个也喜欢在夏夜里在槐树附近到处和人捣蛋。我们两个看到一对对的情侣就在他们身边以最慢的速度经过,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还以此为乐。
当时就是这么无聊来着,现在想想也觉得好笑。
有一天,我和张严看到有个姑娘在槐树下。很漂亮的姑娘。我和张严交换了一下眼色,我的意思是你瞧我的,我以为他的意思是你上我殿后。我想要么是他领会错了我的意思要么是我搞错了他的意图,反正最后是我们两个几乎同时走到孙丽面前对她说:“同学,几点啦?”
孙丽“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弄得我和张严脸都红了。
(二)
不,不!事实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能够在回忆中保持适度的冷静,我就应该清楚的记得,那棵大槐树下,并没有那个眼
睛明亮会噗嗤而笑的姑娘。
槐树是有的,天也是墨黑的,漂亮的孙丽也是有的,我和张严也是有的。
孙丽只穿两种颜色的衣服,黑的或者白的。
孙丽的黑色服装统统是紧身的,的确她的身材很好。服装恰倒好处的勾勒出她火一样的体形。
她喜欢穿着这样的服装跳舞、唱歌、在黑夜里发呆。
大概在大二的某一个晚上,孙丽穿着一件黑得发亮的紧身衣在槐树下呆呆地站着,我和张严
恰巧路过。现在想来实在是很意外,我和张严居然谁都没有说话,我们慢慢地走过孙丽的身
边。
那也是个秋天,天冷得干净。我看到落叶飘过她乌黑的长发,经过她满是茫然的眼,划过窈
窕的身躯。
第二次碰到孙丽,是在系里开大会的时候。
孙丽穿着件纯白色的全棉卫衣。鼓囊的衣服将她的身材深深藏起。
我和张严恰巧坐在她前排。
那天上的是党课,张严听得很认真。才进大学的时候,张严就是团组织的先进分子,而我连
个团员也是在大学里硬混进去的。
我总是嘲讽张严上党课搞团活动那股子冲天的劲头,一瞧他在党课里埋头抄笔记就跟他捣蛋,
他却总是陪着笑脸央求我别闹,他说:“别的课闹闹不妨事,就只这课你让我给老师留个好
印象行吗?”
“我们党主要是要发展贫下中农的,你这个未来的知识分子这么起劲干什么?难不成想打进
人民内部来?”我总是这么回答他。
他也不争辩,往常就是认真地继续上他的课,我则自顾自想心事。
今天的情形一如既往,只是我们后头坐着了一个叫孙丽的白衣姑娘。
我偷偷地端详着她,她和那天夜里时有很大的不同,最显著的就是今天看来她心情虽称不得
好,却也不坏。
一个留着白色胡须的老先生凭着麦克风和我讲着党史,不时还转身伸起枯瘦的手臂在黑板上
写板书,张严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写个不停。
孙丽没在听课,她带着耳机,音量开得很大,连我都听到了一阵阵嘈杂的鼓点声。
我们这排靠窗,今儿个太阳好,光线透过玻璃照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暖房里。
老先生毕竟年老体衰了,讲着讲着就咳嗽。他咳嗽的声音很大,可是讲课的声音却实在很小,
虽然有麦克风的帮助,却仍然细小,我们坐在后排要听清实在很难。
张严将头往前倾着,努力地想听清。
突然,他像是抽了筋似的把头转向孙丽,皱着眉头道:“喂,同学!能不能把你的耳机音量
控制一下?”
孙丽压根没听到。
“喂,说你呢!”他的声音拉大许多,前排的学生纷纷转头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孙丽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仍然没听清张严的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俩。
她的眼睛在阳光里显得很明亮,她漂亮得很干净。
我对着张严做了个“嘘”的手势,而后对着孙丽尴尬的笑了笑。
孙丽没看我,她放下挂在耳朵上的耳机,问张严是怎么了。
“我在听课,很认真的听课,希望你也能认真听课。”
孙丽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张严这样凶过,平时他可是只会扮笑脸的软柿子啊。
“如果你不想听,能不能不打扰别人呢?”张严一本正经地望着孙丽。
“喂!你还有完没完啊?!”我也不管什么党课不党课,就冲着张严喊。
张严看了看我,脸上露了点怯,他一直有点怕我。
“噢!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这就走。”孙丽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话音未落,就往后门走
去。
她没带书。
我想也没有想,就追着孙丽出了门。
屋外有风,秋天多风的本色尽显无遗。
孙丽瑟缩地环抱双手于胸前,在小道上缓步走着。我疾步追上前去。
“对不起!”
她回头,见是我,便笑道:“说什么啊,是我错了啊。”
“哪里?!”
我们的头上是片葡萄藤,秋天里都已经发黄,像是要枯死的样子。黄色的藤叶蔓延在水泥架
子上,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过,撒在我们身上。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没什么事了吧?”她像看着一头骆驼一样看着我。
“我同学挺认真的。”
“认真是好事情啊,多几个他这样的,我们好早点实现四化。”
“是啊,是啊!”
“好养活着我们这帮懒人。”她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跟着赔笑。
“你同学惦记着入党呢吧?”
“是啊,挺稀有的。”
“你呢?”
“我?我才不是呢,我是去陪陪他的。我连团员都是贿选才当成的,想当党员也是有贼心没
贼胆啊!”
“噢,和我一样的不求上进的学生。”
“我也有求上进的时候,比如说我是学校诗社成员,活动一次没拉下过,每次都慷慨陈词,
典型的活动积极分子——我们诗社就是女孩子多!”我渐渐地不觉得像方才那样紧张了,越
来越伶牙俐齿起来。
“噢?那我也报名参加去。”
“欢迎欢迎!我们诗社就两位男性,一个是张老师,一个就是我。我谨代表张老师欢迎你的
加入,我相信他知道了一定会笑得没了眼睛。”
“哈哈!”她笑了起来,阳光在她脸上打上一道眩目的光。
“你为什么去上党课啊?”
“我嘛,去晒太阳。我看全校教室就属那间阳光最好,别的地方都阴森森的,就带着耳机听
音乐晒太阳去了,没想到落下这结局。”
“我去把张严那小子给揪出来,让他给你作揖道歉。还反了不成!”我做慷慨激昂状,横眉
立目。
“别,别!我们后进可也不能拖了别人跃进的腿啊。对了,那人叫什么?张严?”
“是的,张严。我叫锅子,敢问姑娘您呢?能不能独家披露给我,我好抢个头条?”
“呵呵……我叫孙丽,这个学期才转系转来的,原来在别的校区。”
“噢!怪不得以前没见过,我说呢,但凡见着就该婚牵梦绕不已的啊。孙丽,好名字,真加
入我们诗社?”
“有时候我也喜欢附庸风雅读点诗歌。”
“那明天就有次诗社活动,你参加吗?”
“好啊!”
“那我明天找你?怎么找?”
“打我寝室电话吧,62780792,找孙丽就成。”
“说定了。那我走了,拜拜。”我掉头就走,我以为这时候得装作毫无留恋的样子,就得像
和一个刚刚被自己扶过马路的老奶奶说再见一样洒脱。
“再见。”
(三)
当我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并赚取了不少钱之后,我就在市区附近买了一个单元的住宅。
在我父母死后,我就将老房子的产权送给了一个乡下来的穷困亲戚。他们本是知青,孩子在
上海没个落脚地,有了这房子,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那栋老房子里有我在大学时弹的吉他,一大叠子唱片和各种各样的知名或不知名的诗人的诗
集,我搬家的时候没有清理,我将它们一股脑儿都送给了我的穷亲戚。
我的亲戚在领到了产权证后对我千恩万谢,非请我吃了顿饭。那是一家很高档的餐厅,席上
上了鱼翅之类的价格不斐的菜肴,我说这又何必,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现在日子过得的确
也宽裕,大家都是亲戚,不给你们难不成捐给国家?
亲戚仍旧谢个不停,说房子是代我保管着,等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产业一定原封不动的还了
给我,一片瓦也少不得,当然包括那些个旧唱片旧书什么的。
我笑笑,看着他们肩头上沉重的生活担子一下子轻了不少,我也觉得宽慰。
吃着吃着,亲戚让他孩子给我叩头,我死也不受,场面一下子热闹得个不行,周围食客的目
光都往我们这桌上聚焦。我说在这么着我可就要生气了,亲戚才作罢。
“哎,那我也不多说了。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这张照片,觉得应该拿来给你看看。”
亲戚从包里取出一幅镜框,里头是张照片——孙丽、我、张严的合影。
照片角上微微发黄,孙丽穿着白色的卫衣,粲然地笑着;我流着一头长发,背后背着吉他,
放肆地咧着嘴巴;张严带着付眼镜,穿着衬衫夹克,一脸的肃穆。
“这照片你也代我收着吧,随便找本书塞着就是。”我对亲戚说。
我喝了不少酒,鱼翅嚼在嘴巴里觉得跟鸡翅膀差不多。
张严打小就是我的哥们,要说怎么会走到一起的,我也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家和我家正好对门住,说来是邻居,从小妈妈就拿他做为我的典范,要我向他学习。
我作业做得不好或者是索性没交的时候,妈妈就会板着脸对我说:“你瞧人家张严,没大人
管着,学习照样这么认真!”
张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据说是文革时被批死的,后来虽然给平了反,可是抄家时被抄
的金条却一分没给退回来,他妈妈老是唉声叹气,说从张严这一代起,张家算是家道中落了。
张严天生是个深度近视眼,永远带着一付大眼镜,拿了他的眼镜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虽然
他读书成绩确实很出色,可是我就是很看不惯他,经常找他茬,记得有一次他在洗脸时我把
放在边上的眼镜藏了起来,他擦完了脸遍寻眼镜不着,最后竟然哇哇的哭了起来,我很得意
地把眼镜还给他,从此他就很怕我。
后来再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就会默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等着我自觉没趣,自动将眼镜
还出。
从小学到高中,张严就是我的同学,我们俩形影不离。
他书读得好,我作业没做就让他来代为捉刀;他人老实,有时候有人欺负他,也都是我这个
有名的小魔头帮他出的头。
考大学的时候,张严天天复习到深夜,他的志愿是复旦,他妈妈也索性跟单位请了长假,在
家伺候他。可是最终,他考得不好,接到的通知单上学校的名字居然和我一样。
我拿到通知单时倒是很开心的,我拍拍张严的肩膀说好啊,我们又能做四年同学。
张严没说什么,他手里紧紧攥着通知单,嘴唇发青。
大学我们又在同一间寝室,我们仍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在午夜入睡前,我会问张严:“难道我们这一辈子都会像是扎在一块儿的蚂蚱,分不开了?”
“或许吧。”他说话有时候就是摸棱两可。
“不会的,等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能经常在一起了。”
“是的吧。”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喝酒的。”
“那当然咯。”
我对张严谈话的风格已经很习惯了,所以我们之间的交谈往往成为我一个人的倾诉。
“等毕了业,我要出唱片,写诗歌,像约翰·列侬那样。”
“你一定能行的,你从来都很行。”
“你呢?张严,你想干什么?”
“我?做生意,赚钱。”
“没劲!”
“我不知道。”
“我还要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想早点结婚,让我妈抱上孙子。”
“哈哈……哈哈……”我笑得几乎岔了气。
“我要入党。”张严有时候很倔,你越是笑话他,他越来劲。
“哈哈……”我仍然笑个不停。
“我没你行,我知道的。”
“你很行的,你成绩一直……哈……比我好多了。”
“你如果肯像我一样用功,你一定会比我好。而且,我们现在不是在同一间大学同一间寝室
里吗?”
“今天风吹得人很舒服。”
“今天有点冷。”
“时间还早着呢。”
“是的。”
我拿起吉他,对着大开着的窗,望着乌黑的天,轻声地自弹自唱,张严将打开手电缚在头上
的绳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读着教科书。
第三次见到孙丽,是在诗社活动中。
诗社张老师是个留着一头长发的有点娘娘腔的家伙,在他的直接影响下,我也留起了一头长
发。
我向张老师介绍了孙丽。
“欢迎你,同学。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一定喜欢诗。”张老师向孙丽身出手,他的手上
留着很长的指甲,手指纤细,没什么肉。
“谢谢。”孙丽转过身子,找了教室最里头的位子坐好。
我跟着她,坐在她的身边。
“张老师很厉害的,在《故事会》里发表过作品。”
“是吗?作为诗人,他看来太胖了,手也太干净了。”
孙丽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看上去很婀娜,和张老师的臃肿正形成了鲜明对照。
“他写的诗歌很美的,我很喜欢那句:你的笑里有三月阳光的妩媚,将我的心片片撕碎。”
“这诗很差。”
“很差?”
“很差吗?我觉得恋爱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嫖客没钱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愕然而对。
讲台上张老师正深情地朗诵着他的情诗,至动情处,长发也随着头脑的晃动而飘洒起来。
“哎,你那位想入党的同学呢?是不是姓张的?”
“你说张严啊?他正在听党课呢。这小子是一门心思想入党,走上层路线,自然会脱离我们
这些普通群众咯。”
“他干什么非入党不成?”
“他家在文革时被抄了,爸爸也死在红卫兵手里,所以他就想入党。这是他对我说的。”
“噢?”
“我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他人看上去傻傻的,却挺好的,特别听我的。”
“他书读得挺好的吧。”
“是啊,好得没了说。”
“那怎么会考到这所烂学校来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人生嘛……”我做出一付很感慨的样子。“哎,你怎么老提他,难道是
想他了?”
“我想他?我谁都不想!他看上去像个农民。”
张严看上去的确有点像农民,带上那付高度近视眼镜后又有点像赤脚医生。
在车站遇见张严时,却依然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农民,连眼镜也没有
了。
毕业后他去了一家大型的跨国公司,据说在那家公司扫地的杂工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也有一千
五,比他们的同行高出一倍不止。
毕业那天,我、孙丽和张严在外滩一家酒店吃饭。
我们坐在楼上靠窗的地方,窗外就是酒店招徕顾客的霓虹,黄浦江黑黑的江上变换着霓虹的
色彩,远处东方明珠塔高高的伫立着。
这顿饭是张严请的。
“锅子和我做了十多年的朋友了,孙丽也认识我们俩有三年了吧。”张严手中持着高脚酒杯,
酒杯晶莹如水晶,红酒在杯中若一块琥珀。
张严从不喝酒的。
“今天我们总算都毕业了,以后都有各自的事了。再过两天我就去新公司报到,我的职务是
财务文员,薪水挺不错的。”
“那是家大公司,你又是党员,升迁指日可待,你要加油。”我举起杯,与他碰杯,一起将
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严站到窗前,望向窗外,我知道他终于有了可以让自己站起来舒一口气的理由了。
当时我没有想好自己该做什么,我仍然像条狗一样的在各家酒吧间流浪,以求得一个演出的
机会。
孙丽,我不知道,我永远不知道她想着什么。她似跳动着的火焰,时而灿烂时而灰暗。
孙丽有时候会高兴得乱跳乱叫,有时候会闷着不理睬任何人,像是一颗坚硬的核桃,如果你
非要将它启开,它就只能报以碎裂。
孙丽会读她写的诗歌给我听,有过这样一首,叫做《无能》:
你的臂膀
从来没有容纳
梦想的空间
可是爱情
在于你有
能将我杀死的
无能的
力量
我至今不认为自己懂得什么样才是好的诗歌,至今我不懂得她写的诗歌到底算不算得出色,
不过我喜欢看她读自己写的诗歌时,那一眼的迷惘。
我们那时候经常三个人在一起玩。
通常到十一点后,张严就要求回寝室睡觉了,那时就只剩下我陪着她在空旷的街头巷尾发散
我们流星似的热量了。
我们放肆地笑着、骂着,青春犹如胸口中蠢蠢欲动的野兽,嘶咬着黑色夜空的寂静。
偶尔,我们也会吵架。
有那么一次,张严难得半夜还未回寝室,我们三个人乘着一部夜车。
车很空,我们上车时,除了我们三个就只有司机一人了。我们站在这部巨龙车车厢底部,司
机离我们远得就象是长路尽头上的一棵橡树。
孙丽“呵……哈……”的犹如喝醉了酒似的笑着,我也唱着歌,张严话不多,霓虹的流光映
照在他肃穆的脸上。
“喂!自从开始上党课了,你怎么越来越一本正经啦?多没劲!”我对张严说。
张严不语。
“XXXX妈的!摆什么谱?!”我讨厌别人对我视而不见。
“得了得了!”孙丽在痴头怪脑的笑着的同时劝慰我。
“操!叫你出来不是让你做监工的。”我越说越来劲,几乎举起了拳头。
“你干什么啊?有病是不?”孙丽突然正色的望着我。
我狠狠地盯着她,她毫不畏惧地盯着我。
我们听到公共汽车发动机轰鸣声微微响起,司机头也不回。
车开到一处明亮的广场,不多的行人徘徊在夜路上。
车停了下来,上来两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男人。
他们喝醉了酒,见着孙丽就说她漂亮。
我二话没说,跑进前去就对着其中说得最带劲的那个男人的小肚子揍了两拳,那人被打得“
噢噢”怪叫,另一个慌了神。
司机转过头来,忙不迭的停车开门窜下车去,大概是找警察去了。
我拉着孙丽的手往车下跑,孙丽拉住张严的手。
我们奔了大概有上千米,才在没有路灯的花坛里停下了步子。四周的花草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天空中有许多星星。
孙丽没等喘定了气,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就没在那男的那里踹上一脚啊?”
“我脚不够长呗,张严离得近,他反应快点,给他来上这么一脚,那家伙就算是废了。”
“我不喜欢暴力,我从来没打过架。”张严说道。
(四)
天已经入了秋,将要到年底,我们这行进了旺季,各种各样的演出都急等着演员,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天天陪着客人,一跑进桑拿房我就觉得自己的魂灵也随着腾腾的热气被蒸得无影无踪。
我的那个还在念大学的女朋友叫小影,在音乐学院读大三,是在一个酒吧里认识的。
小影很漂亮,很会穿衣服,因为是音乐学院的在读生,自然也懂些音乐,算是有点品位,我想自己对她还是挺满意的。
不过她很容易生气,尽管每次我都能给她一个不理不睬,可是却觉得心烦。
今天和客户谈妥一场演出,我为他安排了马撒基,就向他告辞,回家睡觉。
家里没什么灯,我把窗帘拉死,屋里一片黑暗,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我觉得有点伤心。
伤心的时候我总是想到要找小影,一看到小影我就能把自己变成没有感情的橡皮人,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我拨了小影的手机号码,那是我买了送给她的,为的就是能随时找到她。
“在哪呢?”
“你在家?”
“是啊。”
“难得,今天怎么想着我了?”
“想你不好吗,在黑暗中光惦记着你明亮的眼睛呢。”
“嘻嘻……又贫!”
“不要说这样的话让我觉得诚实也是种错误。”
“好好,怎么着,打个电话就是为了问候我?”
“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真爱跳舞呢,你没听到音乐声啊。”
“听到了,跟炸了锅似的。到我这来吧。”
“我跳得真疯着呢,在台子上,穿着小肚兜,所有的男人都往我身上看。我再跳会过来,行吗?”
“不行。”
“那……我现在就来吧。”
“说着玩的,你慢慢跳吧,跳累了到我这洗把澡。”
“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了,再……”
我挂了电话。
我再躺在了床上,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渊,黑暗像铁一样快把我压垮了。我开始思念起孙丽。
孙丽挺喜欢跳舞的,她总是穿着黑色的紧身服,在黑夜出入一些出了名的混乱的舞厅。
我们混熟后,她就带上我去,张严觉得太晚了,所以并不肯去。
孙丽有着一头长长的直发,随着身体的跳动有节奏的摆动着,灯光在发隙间穿行而过,在她脸上打上各种各样的色彩。
她会拉着我的手一起跳舞,甚至还抱着我。我一接触到她的肉体,哪怕仅仅是头发,心都会咯噔一下抽紧,就像她在我身上装上了控制阀。
她跳舞的时候会尖叫,我也随着她一起尖叫,舞厅里很吵闹,除了我们自己没其他人能听到我们的尖叫声。她朝我笑,我觉得那个世界似乎只是我们两个的。
想着些有什么用?
在床上,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还是一片黑暗。
我想点根烟,找不到打火机。
我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也不知道小影几点能到。
这个黑夜一如既往地漫长而累赘,简直是生命旅程中最多余的累赘,迟早要把人给拖垮。
伤心之余,我又觉得有点愤怒。
我又想起了张严。再见到他,他已经不是那个肃穆而踌躇满志的张严了,他像是个弃儿。早在我小得还不懂什么叫苦闷时,他就已经领略到了生命的苦涩了。他在他本就崎岖的人生旅程上艰难地爬行着,我看着他渐渐地变得强壮,看着他将他脚下的路渐渐地开拓起来,可是结果呢,他怎么了?他连他的眼镜都不带了。
他一生中或许从未恋爱过,我敢打赌,即使在这之前的几年中,虽然我没见到过他,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爱过什么人。他的妻子,他的家,对他而言,或许只是羁留他破损的心的驿站。
我本以为他会有一个辉煌的将来。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在毕业后,孙丽就和张严在一起了,这是我实在没有想到过的结果,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孙丽或许是张严唯一喜欢过的女人,我以为有了孙丽人生就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梦幻了。孙丽是我的一个梦,而显然,对于张严而言,他的梦在更为遥远的远方。
张严从不说自己有梦,他总是告诉我他是个务实的人。
在车站上,他空洞的眸子,让我觉得像冬天般冷漠。
我实在睡不着,我从床上爬起,到窗台边,拉开窗帘。月光逸入屋内,撒在家具上,像是结了一层白霜。
放眼望去,满眼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着,无法听到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鼎沸的人声,它隐藏于那些个亮着灯的房子里。
孙丽有时候会很和我谈话,她经常说起她做的梦。
“我经常做梦,梦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
“只有你一个?”
“是的,只有我一个。昨天我梦到一片金色的阳光,我在半空中往前走,想融化进阳光里去,就像是片巧克力。”
“结果你碰到恐龙哥斯拉了?”
“没有,我一失足,摔了下来,摔进了一部出租车。那车早在地上等着,我一进去司机就往前开,我叫他停,发疯一样地叫他停车,我不知道车会把我送到哪里去,我很害怕。司机……”
“喂喂!你不是说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在你的梦里吗?”
“司机转过头,看着我,并不说话。我看到了他,他不是什么人,我吓死了,就沉默了。”
“还是哥斯拉吧。”
“你这个毛头小伙子,就知道哥斯拉。”孙丽拍拍我的头。
她穿着黑色的毛衣,身体的曲线被完美的勾勒出来。
“没吓着你吧?”
“吓着了。”
“…………”
“…………”
“我爱你。”
“谢谢。”
她总是做恶梦,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治愈她内心的恐惧与孤独,哪怕是爱。
我听到有敲门声,是小影来了。
门开了,小影就紧紧抱住我,抱怨我门开得太晚。
“快去洗澡。”我打开了灯。
小影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衣里就是一条牛仔短裤和肚兜了。
她兴冲冲地小跑到音箱边,挑了半天放了张CD进去,而后才跑去浴室,边跑边说:“来点音乐嘛,别把自己闷坏了,我可要心疼的。”
她放的是张楚的《姐姐》,这首歌是孙丽要我听的,每次听到这首歌我的心情就会变得糟糕透顶,这实在是首哀伤的歌曲。
小影在浴室里还在跟着唱:“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喂,这歌真好听,你介绍的歌都好听。我把这歌也介绍给我同学听了,舒小明特别喜欢,说他一听鼻子就发酸。”
我去把音箱关了。
“哎?怎么了?”
我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在放新闻。
不戴眼镜的男人(暂名) 继续
“喂,怎么了,听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关了?”小影围着白色的浴巾,抹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每次听这首歌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新闻里日复一日的播放着战争镜头,最近全世界都好象在准备着要打仗的样子,却一直打不起来。开始局势还让人充满新鲜感,时间一久,也就索然无味了。我换到音乐台,记者正在做一个歌手的专访。
“哎,这不是许晓梅嘛,怎么混到电视专访里去了?”我张大嘴巴指着电视里的那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影快步走到电视面前,脸几乎贴着了屏幕。
“别挡着我。”我对小影说道。
“嗨!还真是哎,不就是上次吃饭时碰到的那个女人嘛,现在混得不错吗?你听主持人怎么称呼她的,橙橙,真让人犯恶心。”
“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觉得莫名其妙,许晓梅一直是我攥着的歌手,我替她谈成过好几个场子,她在那些酒吧里轮班唱,没少挣钱。
我在我们这行里只是个二流角色,要更名换姓的包装歌手,到处宣传是我能力所不及的事情,显然许晓梅找到了新东家,而且混得真是不错。
“有大半年了吧。你听,你听!音乐是什么什么的,说得跟真的是的,你懂五线谱吗?”小影对着电视里正在一脸真诚的谈创作体验的许晓梅做着鬼脸。半年前的一次饭局上小影碰到过许晓梅,对她印象很差,说她不认识五线谱居然还唱歌。
“人家混得好是人家的本事,你别没本事成天就这么乱骂,弄得自己跟一傻逼愤青似的。”
“我才不是什么愤青呢!我也不稀罕她,我只想能待你好,你也待我好。”小影几乎是蹦到沙发上来的,她一下坐在了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她的身上还留着沐浴液的清香,肌肤柔软,新浴后,面颊上涌起两朵红云。
她开始唱歌:“我知道这样不好,也知道你的爱只能那么少,我只有不停地要,要到你想逃……”
“这么凄婉干什么?”我望着她。
小影痴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眼珠乌黑,像一块黑色的玉。她伸出手抚摩着我的头发,顺着头发抚摩我的脸颊,随着岁月的增长,我的脸颊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皱纹,还有年轻时留下的水痘疤,使它有些凹凸不平。
“你别再多喝酒了,你脸看上去像是充过气。”小影望着我的眼里充满着怜爱。
终日的酒肉生涯,弄得我面目浮肿,我甚至怀疑在某日醉醒后的会发现自己长着一颗浑圆的猪头。
“我喝得不算多。”我习惯性的望向窗外,天墨黑墨黑的。每当小影如此深情地望着我时,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别处。
“你摸摸你的肚子。”她将手按在我膏腴丰满的肚子上,不时来回摩挲。
“别这么摸,又不是保龄球。”我开始痛恨起无休止的吃喝来。
“你再胖下去,小心我不要你了。”
“没劲。”
“什么没劲?”
“要吓唬我,就拿点真家伙出来,比如在我脖子上架把刀。”
“你对我总是满不在乎。”
“得,开不起玩笑。”
“可是我就是爱你。”小影扑在我身上,我感到她丰满的胸脯贴着我的胸膛。
“为什么爱我,到底。”这个问题我问过她无数次,可是我永远对此感到怀疑。
“我不知道。”
“f**k!”
“SHIT!”
“呵呵……”我吻她,她的嘴唇像两片橘子。她吻得很投入,我睁开眼看,她半闭着眼睛。
女人接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女人只吻她爱的男人,就像男人会碰所有他不爱的女人。
我突然很想跟她说话,有时候心里话像是天上的乌云,不来一次倾盆大雨,我的心情就无法晴空万里。
“要说爱情,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的有过一次。”
“是吗?你从来没有说过。”
“那时候,我留长发,摆弄着吉他,在夜风里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中国的列侬。当然,现在想来,实在可笑得如同周星驰电影里那个长胡子的女人。”
“古怪的比喻。”
“你知道吗?生命宛若蜡烛,爱情好似烛火。一旦点燃,温暖而明亮,你一整个人……不……连同你的灵魂也像被烧化的蜡烛油一样,溶解了。你本来是块冷冰冰的固体蜡,可是一有爱情就不再是这样了,你他XX的就成了液体的蜡油,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清澈见底,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脏。只是,该死的只是,最后烧没了,你就玩完了,烛火熄灭后,很快你就又变成了一滩灰色的冰冷的腊。这么着,不需要多少年后,你就带着一个像猪头一样的脸和一个浑圆的保龄球一样的肚皮死掉了,人反正都要死的,这完全符合能量守衡定律。”
“你说得真好。”
“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爱上过一个姑娘。她喜欢跳舞,喜欢逛街、喜欢念诗、喜欢唱歌、喜欢一切小资喜欢的无聊东西,可是那些个玩意一到她身上,我就觉得实在。哎……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你说黄浦江里哪一滴水就正好配合上我家的水龙头,冲到了你身上?我到现在仍然觉得我就是那一滴水,正好碰上了那样合拍的水龙头,不顾一切地要投向她。呵呵……我陪她疯,陪她在街上喝西北风,和她一起去诗社念那些莫名其妙的朦胧诗。对了,她喜欢的那些诗歌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日子就是这样一点点过去的,现在我正在变老,我基本上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人家说我这样的年纪应该结婚生个孩子才是正经。可是我父母早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所以我可以不这样做。呵呵……哎……前几天乘公交车,碰上了一个老同学,他看上去比我还老。小影,你可以在日出的时候,不,哪怕是现在,就离开我。我不是说笑,离开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爱我。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零花钱去,直到你不需要了或是我破产了。你那么那么的年轻,你……”
小影为我擦去从眼角缓缓留下的泪水,说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不离开你。”
“我真正的爱过一个女人,这还不足够吗?即使孑然一身的老死过去,我也会带着这条光荣的伤疤体验这孤独的幸福。”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才好,有时候觉得你好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哈哈!”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清晨时分。天气晴好,却有霜,薄薄一层结在窗上。透过蒙着霜的窗往外望,天空像是结着冰的青色湖面,太阳犹如松花蛋黄。
有凉风从窗户缝隙间透入,我从床头拿起空调遥控器,打开暖风。
干燥的风带着“咝咝”声从送风口处吹出。
“早上好。”赤条条的小影躺在我身边。
“早上好。”我将头埋入雪白的被子中,舍不得离开。
“忘记和你商量一事了。”
“怎么?”
“是……”
“看中什么新衣服了?什么牌子?”
“混蛋!”
我掀开被子,感到下半身像一下子浸泡在冷水中。
“学校里要开个家长联络会,我要你去参加。”
“要我扮你爸爸?”
我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根香烟,点上火,一口接着一口悠悠地抽了起来。天很冷,上海入冬后会一下子冷起来,温度直线跌入零度以下,像一个性子善变的女人。天一冷,人容易变得冷静,大概是因为大脑可以像冻豆腐那样坚硬起来吧!我抽着烟,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身处的世界也变了,在一夜之间,世界变得像是舞台。
“我考试没通过。”
“我也有过考试没通过的经历。”
“我不想让父母去参加家长会,你能够当一回叔叔吗?”
“就这么点事?”
“也没别的事情了。对了,我们系里有个叫李小明的家伙,成天死乞白冽的缠着我,我烦死了,要不你顺便以我叔叔的名义警告他一次,叫他以后别老没事跟我套近乎了。”
“有人追是好事,说明你有魅力。”
“你就不怕我真喜欢上别人?”
“珍惜点吧。”
“SHIT!其实人家李小明挺帅的,又会弹钢琴又能写情诗。”
“那还犹豫个什么劲?”
“可是他是个毛头小伙子,我不会爱一个毛头小伙子。我爱成熟男人,哪怕他特别的不是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确是个成熟的不是东西的男人。”
烟抽完了的同时,窗户上的霜也基本上化光了。太阳猛地跃于高空中,闪耀着鲜红的光芒,已不似清晨时那个色泽发青的朝阳了。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