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 漆



太阳还没有完全从云海里跃出来,圆骨骨的一团光晕,躲藏在漫漫的朝霞里,像是等待出嫁的女人。小海知道它出来得快,不一会功夫,便将一骨碌地跃起,带着周身金光升腾到天空中央。
烂苍山的树长得蹊跷,向阳的那面山坡没扎下根,见着天地的只是一片嶙嶙的黄石,痴痴傻傻地,连鸟儿都不在山石上歇脚。反倒是背阴那面各色树木、灌草长得茂盛,郁郁葱葱的,远看像是给烂苍山铺上了一层油绿的地毯。

烂苍山方圆一百里地,只漆户村一个村落,住着十几户人家,其中就有小海自己家、外婆家和叔叔家三户。村子既然叫漆户村,村民自然早撂下锄头,靠山吃山了。山上向阴处长着林林一大片漆树,这天生地长的恩物身上,每年都能孕育出好几斤生漆来,村民只需用瓦片似的钢刀在硬皮纸似的树干上割上一刀,破了故意隔着人和造化间的那道树皮,就有黄色的生漆从刀口处点点流下。拣一片绿叶,弯成凹状,摆在伤口下,拦住生漆留归大地的路径,就能盛起这由自然灵气所生的汁液。
小海十三四岁时,还穿着开裆裤,可是所思所想却已经露出和普通山里孩子的不同来。也就是说当他的小鸡鸡还只是肉红色宛如一枚带把的鸡蛋时,他就已经能提出令村里的故老感到为难的问题。
有一天他在爷爷面前打滚时,突然眨巴着眼睛问爷爷:"这山上是先有漆树呢还是先有漆工?"
爷爷正在磨着割树皮用的瓦片刀,被小海问得一楞,因为尽管他活了六十几年,用手中这把钢刀在烂苍山的树上留下无数刀痕,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先有漆工还是先有漆树。
爷爷沉默不语,一下子坠入了对自家历史的苦苦追索中去。可是历史的尘烟却宛若在烂苍山间萦绕的晨雾,想破了头,也只能叫爷爷如坠五里雾中。

要追溯烂苍山上漆工割漆的历史,恐怕得算到好几千年前。这一推断的证据是割漆时所用的木盯上树的技巧,相传是从汉朝时传下来的。再者说爷爷虽然认字不多,但也看过家里的族谱,黄黄的纸上用黑墨写着他们这一家是在好几十代前就从南面某城避难迁徙而来的,世世代代以割漆为生。可尽管有这光辉的历史,却依然无法回答小海的问题,到底是先有漆树还是先有漆工的呢?答案可能有两种,第一种即爷爷的祖宗十八代因为逃避战乱从遥远而繁华的城市里躲到烂苍山来,见烂苍山只有一片烂石(山名中的"烂"字可为佐证),在无力南行的前提下,就在山上大种漆树,并以割漆为生。历数代的繁衍,烂苍山的一面终于已是绿油油的一大片漆树林。
第二种答案就是漆树是早已有之的,是大自然赋予的宝贵财富。爷爷的祖宗十八代逃难到烂苍山,见山阴面长着无数漆树(山名里的"苍"字可为证),因为本就有人掌握了割漆的技巧,就不再南下,在此定居,以割漆为生了。

小海的问题像是在爷爷混沌头脑里亮起了一支手电微弱的光芒,没让爷爷活得更清楚明白,反倒生出了几许烦恼来。一个人若不考虑到祖辈的事情还则罢了,可是一旦开了这个窍,若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由何而来,那种感觉却实在不能让爷爷开怀。爷爷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海的问题,就只能低着头磨他的刀。可偏生小海这孩子好学,今天没问出答案,第二天想起来就还问,爷爷被他问得烦了,便只管说:"这一山的漆树当然是我们祖辈种下的,你没看其他山上楞是一棵漆树也没有?!这孩子,夹缠不清的……"
爷爷说完,便还只是磨着他的刀,听着刀刃和磨刀石接触时发出的"哗哗"的声音,以此来驱逐对自己这一族身世界怀疑的迷雾。
小海和其他的烂苍山的孩子是不同的,他听了爷爷的话,心里只是想:原来这好大一片天地,是他祖宗十八代亲手给种下来的啊!

割漆得赶早。
早晨山里空气清朗,天地间的灵气都在晨雾缭绕、山树翠色欲滴时在山间蔓延。这时候的漆树干饱满,树皮下就有滚滚的生漆在流动着。爷爷总对小海说做漆工不能贪睡,因为几千年传下来的古训,一棵漆树一年只产漆三四斤,倒有八九分是产在清晨的。要多割漆,割好漆,必得起得早早的,赶在太阳出山前头,睬着沾满露水湿滑的山道向烂苍山上爬。这一路上只靠着手电和经验指路--手电不能多开,毕竟费电费钱。

这天小海还沉浸在甜美的梦想里时,就被爷爷从被卧里揪出来了。在爷爷眼里,小海是个调皮捣蛋不守成规的烂仔,自从他提出那个让爷爷头疼的问题时,爷爷心里似乎就总是有些看不惯小海这小子,觉得他像夏天里的知了,就只会叫唤!这样的孩子烂苍山里没少出过,他们就像第一次穿上脚的草鞋,要想穿得舒服,就得多磨多敲打。
今天爷爷比往常又早了半个小时,将小海唤醒,要他先自个儿上山去,在树上砍上几道口子。小海却正迷糊着呢。他做了个梦,又一次梦到了已经嫁到县城里的姑姑看他来了。
只要一想起姑姑,小海在睡梦里都是眉开眼笑的。他姑姑两年前嫁给了县城里的王二。这门亲事很让小海的爷爷不开心,因为他女儿干活塌实可是在村里有了名的。失了她,家里就是失了一把干活的好手,每年的生漆收成都得少了十几斤。村里的光棍汉几乎都托媒人来找爷爷谈亲,可都被爷爷拒绝了。爷爷心想,女儿还是没长硬翅膀的雏儿,哪能轻易地就让她飞到别人家啊。
可是自从那年国庆节他女儿去了次县城后,就不肯回来了。她托小海的爸爸也就是她哥哥回来跟爷爷说她要嫁给县城里开杂货铺的王二。小海的爸爸是个闷罐子,自从小海他妈割漆时从一丈高的树上摔下来死了后,就更不愿多说什么了。爷爷从儿子嘴里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带着儿子亲自去县城里找王二。
这王二是个瘸子,父母早亡。他靠着县城里给的残疾人优惠政策,在老街上开了个杂货铺,生意倒还算过得去。爷爷到了杂货铺门前时,看到女儿正坐在柜台上,像老板娘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冲到柜台前就抓女儿的衣服的前襟要把她拉回家。可女儿怎么也不答应,还当着围观人的面说自己这是自由恋爱,不管是死是活,都不愿意回烂苍山割生漆去了。
爷爷喜欢看族谱,总觉得自己这一族历史源远流长,是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的,便生出了许多骄傲来,他又怎么容许女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他家的丑呢?再看他的儿子,也并没有要帮老子救他妹妹回家的意思,只冷冷呆呆地在妹妹身边护着,偶尔出几下手倒还是拦着父亲的多。他知道古人说得没错,女儿是泼出门的水,收不回来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只得放下了架子。
面子上忍着了,爷爷的头脑反而通畅清明了许多。既然事已如此,他也不再多说,又从他儿子口里知道王二虽然残疾,却不是什么坏人,索性成全了这亲事。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必得明媒正娶,要王二张罗唢呐队,吹吹打打着将女儿从烂苍山的村里迎娶回县城,风风光光的办亲事。王二也不想得罪老丈人,没口子的答应着,女儿见事情定下了,就乖乖地跟着父亲回了家,专心等候着婚期到时,丈夫吹吹打打地来接他过门。

姑姑在家里等着迎亲队的那几天,就不再上山去割漆了,整天就对着镜子照啊照的,简直就把一张笑脸也印进到了镜面上。小海每天割完漆,就缠着姑姑问县城里的情景,姑姑就带着花一样的笑脸为他一一做答。小海傻傻地看着姑姑,又问道:"姑姑,你现在怎么就整天这么乐呵呵的呢?象吃醉了酒似的。"
"呵呵……过不了几天,你姑父可就带着唢呐队,吹吹打打地来接姑姑啦!"
"还有几天啊?"
"快了,没几天功夫了。"
"是吗?怎么接啊?"
"唢呐吹得震天响啊!还敲花鼓,让你听得皮也发麻!"
"这么热闹,那不全村的人都得出来看吗?"
"那是当然。"
"呵呵……难怪姑姑这么开心。姑姑,结婚有什么好的啊?"
"去!小孩子不懂的事别多问,问多了嘴巴上要长疮!"
"为什么问多了嘴巴上要长疮啊?那我不问这个了。对了姑姑,姑父他待你好吗?"
"待我自然是好啊!你看,这是什么?"姑姑从她的小花布包里拿出了个塑料软管,管子身上印着好看的花纹。
"这是啥啊?"小海抢过那玩意来,打开管口,捏了捏管屁股,从口里便流出了一条白色半透明像鼻涕似的液体。
"哎,别用力,弄出这么多来!"姑姑赶紧从小海手中抢回管子,旋进盖头。又在小海手上一抹,将那些鼻涕抹去一大半,涂在自己手上。
姑姑涂完,就使劲地两手互搓着,边搓边说道:"这叫护手霜,城里人使这涂手。都是营养成分,里头有珍珠粉呢!经常涂着,手就不会烂皮了。"
"有这么神?"
"不信你看!"
姑姑将手摊开在小海面前。那是一双粗糙的泛着黄的手,手指缝隙间隐约有脱了皮的皮肤颗粒,手掌边缘是层角质。小海也摊开自己的手,和姑姑的做比较。生漆对皮肤有害,割漆的时候一不小心,手碰到了漆,就准保要在手上留下一道灰色的斑痕。而后,斑痕处的皮肤就会开始脱落。姑姑的手虽然并不圆润饱满,可比起小海那双满是皮屑,像是患了脚气的手,却已经是相当干净而神气的了。姑姑割过的漆远远多过小海,手比小海的漂亮,这自然是那个软管子里的鼻涕的功劳了。小海禁不住地也为他姑姑高兴,说道:"哎呀妈呀!这东西还真灵!姑姑,我姑父他待你还真好!"
"那当然咯。他待我不好,就算家里堆着金山我也不能嫁给他啊!"
"是啊!姑姑,你怎么认识我姑父的啊,说给我听听吧。"
姑姑一听这突兀的问题,一时怔着了。嘴唇子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着,忽然脸一红,啐道:"小孩子家的,没几岁,倒要管大人事了,还不快去磨你的瓦片刀去!"
小海可没想到姑姑的心情就像黄梅天似的说变就变,讪讪地要去磨刀。姑姑见他低着头灰溜溜地样子,于心不忍,就又多说了一句:"你啊!还是多割点漆,将来到山下的县城里讨回个娘子来,就算本事!"
小海听了这话,脸腾的一下就变得和关老爷一样红了。

姑姑被新姑爷娶走那天,简直就像是烂苍山的一次节日。王二舍得把钱花在娘子身上,特地招来了十几支唢呐和花鼓组成的乐队,离村还有好几里地时就开始吹打起来。
村里的人都出了家门来看热闹,把小海家门口给围了起来,爷爷一个劲地就给乡亲们发王二从县城里给带来的包着塑料纸的硬糖。王二很识趣,见着爷爷就热乎乎地叫了一声"爹",叫得老头子眉开眼笑,后来人人都说自从他老伴从漆树上摔下来摔死后就再也没见他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了。
日头渐渐往西下了,暮霭从山里头缓缓升起。王二就催着老婆快上路,别耽误了时间。姑姑临出山口时,回头望到了爷爷、小海爸爸和小海,眼泪一下没忍住,瀑布般"哗哗"地流了下来。王二伸出手搂住姑姑的肩头,牵引着她往村外走去,一边还回头让爷爷一家有空去县城里喝酒,还说到那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天色黑得真快,不一会爷爷昏花的老眼就已经捕捉不到女儿出嫁队伍的影子了。他心里又喜又酸,喜的是王二人还不错,又很懂事情,给足了爷爷一家脸面,女儿往后的生活应该会过得美满;酸的是女儿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就离开了自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而且要命的时,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国庆节女儿在县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遇上了王二,又怎么会就这么死心塌地的非要嫁给他不可的。


小海年纪不大,走山路却已经是一把好手了,称不上大步流星如履平地,也算是健步如飞了。爷爷经常夸小海身子骨好,生漆产量还能有大提高,家里兴旺有指望。因为老话讲孩子腿脚好,家里收成不会少。爷爷知道自己这一家族历史悠久,靠山吃山这么多年,得出的经验是绝不会错的。但是有一条却引得爷爷不满,就是小海走路虽快,但却太费鞋。
新扎的草鞋,铺上厚厚的草垫子,让小海穿上,割不上一月的生漆,那鞋子就被磨得透了底。小海的奶奶和小海的妈妈都是从漆树上摔下来摔死的,自从小海的姑姑嫁给县城里的瘸子王二当起了杂货铺的老板娘后,小海的家里就再也没有女人了。没女人就没女人吧,反正做饭、扎草鞋什么的,爷爷都还能凑合着干,可问题是爷爷再怎么干,效率也没有小海的姑姑高。姑姑一个月能扎两双草鞋,爷爷两个月却只能扎一双草鞋,小海又特费鞋,两月得磨四双草鞋。于是姑姑出嫁后不久,穿鞋就成了一个问题,摆在了爷爷面前。当小海磨坏第七双草鞋后,爷爷决定不再给孙子穿鞋子了。虽然这样会妨碍孙子赶路的热情,影响孙子割漆的干劲,但也总好过让爷爷丢了脸面找乡亲到处要鞋子好。
小海起先并没把这项决定太当回事情。事实上在他上山干起割漆的活之前,他除了有一双凉鞋外,就压根没穿过鞋子。可是当他光着脚丫子在山道上箭步如飞并第一次被一根尖尖的木刺扎进肉里后,他终于懂得了鞋的重要性。于是那天下山后,他就很郑重地向爷爷提出要求,要讨一双草鞋。爷爷摊了摊手说没有鞋了,小海可真生气了。他捂着红肿的伤处,指给爷爷看,还要爸爸帮他拔刺。小海的爸爸就真的替他儿子拔刺。自从他老婆死了后,他整天失魂落魄的,做事情手脚不知道轻重,狠狠地用指甲去拔那木刺,直疼得小海哇哇乱叫,泪水夺眶而出。刺终于拔去了,小海抹了抹眼泪,才看见爷爷还是摊着双皮肤像是陈皮似的手,空空如也地摆在他眼前,他不敢和爷爷多争辩了,最多只是赌气不和他说话,只好上床睡觉去了。

幸好小海没鞋穿的日子没过太久,就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那日小海的姑姑去医院检查,怀孕有三个月了,心里想着娘家,就回来报喜来了,还要住上几天。
小海见到姑姑时,爷爷和爸爸也在。姑姑穿着花衬衫,扎着红色的丝绸围巾,喜洋洋地把好消息告诉给大家。
小海一听自己就快做哥哥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就要叫起来。可斜眼看看爷爷,见他一脸肃然,并没有欢喜的神色。
原来爷爷心里计算着,从姑姑被王二热热闹闹接走的日子算起,到今天也才只有两个月,他女儿怎么会有了三个月的生孕呢?!他看了看他儿子,小海爸爸眯缝着眼正笑着呢,像是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一棵树终于长出果实来似的。爷爷心想这兔崽子,必定有事情瞒着我,回头看我不好好地问个清清楚楚。
小海的姑姑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心思没这么细致,没想到爷爷心里此时正阴晴不定着呢。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有些高兴过度了。她也不顾着这些,就从随身背来的大挎包里拿出一条香烟来,先递给了小海他爸爸,要他好好的收起来。小海的爸爸笑得更开怀了,心安理得的收下了烟。
姑姑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包包装精美的补品来,就递给爷爷。
"爹,这是王二孝敬你老人家的。"
爷爷却不伸手接,只托着水烟盒深深吸了一口,待一个深呼吸,从嘴里吐出一团袅袅的烟后,他才躲在烟幕中沉沉地问道:"你丈夫呢?他怎么没来,倒叫你个怀了身孕的女人一个人走山道?"
"他啊!他有事,忙着呢!"
"忙?忙!再忙也不能不顾老婆啊?!不顾老婆也不能不顾肚子里的孩子啊?!"爷爷声调突然拔高八度,水烟也不抽了,手紧紧地攥着烟壶。
"他……他是真忙啊!"姑姑有点不知所措,无奈地望着父亲,又转眼望了望哥哥,想从他那得到帮助。
"爹!你别生气啊,你让她把话说完吗。"
"说什么说?这门亲事本来就不清不白的,都是你们给惹出来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他看不起我们这山里做漆工的人家!"
"不是啊,爸爸,你听我说啊。"姑姑急得眼睛里已经闪出泪花。
"不是什么啊?你过门才几天,就有……有……哎!我也说不出口,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爷爷说到这,觉得身体一软,倒坐在椅子上。
因为要省电,小海家一般不点灯。这时候屋子里阴沉沉的,小海觉得空气也凝结了起来,仿佛在屋子里压着块无形的秤砣。小海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可也隐隐感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只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中。
在沉默了一会后,姑姑说话了:"爹,我知道这事说不出口,可王二待我可是真心的啊,再说他也没亏待娘家人啊。"
"那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你听我说完啊。他有个舅舅是城里进出口公司里的,专门跑生漆供销。他凑巧和我说起这人,我一想如果有这条门路,那我们家的生漆岂不是可以卖个好价钱了?我就硬磨着他去和他说说这事。这可是求人的事情啊!他起先不肯,可耐不住我磨。又非要送我回来,是我不要他护着的。他就直接上城里去走这路关系去了,你说他这不是为娘家忙吗?"
爷爷一听这话,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腔怨气都烟消云散了。他咬着水烟口,讪讪地说:"那你怎么不早说。"
姑姑递上包着塑料纸的补品说道:"王二说他来不了,可礼数却不敢少,特地买了这东西,让我送给你啊。"
爷爷接过礼品,更不好意思了,说道:"哎,买这干什么,又贵!"
姑姑笑着说:"爹你拿着吧,好好补补身子。身子好比什么都强!王二很能干,开杂货铺一月挣的钱抵我们割生漆割三月!这不小海的东西也买着吗。"
小海急忙从黑暗中现身而出,融入了这祥和融洽的气氛中去。他看到姑姑手中拿着的是一双崭新的旅游鞋。
姑姑将鞋递到小海手里,小海急急地接过,低着头看着鞋,双手则摩挲着鞋身。耳边是姑姑说话的声音,糊里糊涂地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只见这旅游鞋白得像是用云彩逢成似的。鞋面上是块尼龙望布,布上钻着一个个透气的小眼,鞋舌上绣着一行他不认识的外国字。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听到了姑姑的话:"别光捧着它啊,穿着试试看啊。"
小海"嗨!"地应了一声,将脚往鞋子里套。鞋子还真是合脚,脚包在一层软软的鞋面下,被深深地保护了起来。
"走两步啊!"
小海穿着新鞋在屋里走了起来。起先不敢走快,只觉得脚下飘飘的,有弹性,像托着他的脚跟似的。他禁不住地渐渐走得快了,最后竟开始小跑。爷爷望着孙子小旋风似的身影,也忘却了先前的尴尬,忍不住嘴边挂上了微笑。小海爸爸已经拆开了一包香烟,嘴里叼着一根乐呵呵地看着儿子。姑姑却伸开双手,假装要拦住小海的去路,大笑着和小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当小海拥有了平生第一双旅游鞋时,他的家也坠入了幸福的梦境。


姑姑在家住了有三天,直到散尽了她从县城里带来的礼物才风风光光地离开了漆户村。
这期间,姑姑带来的那个大挎包对小海而言就像一个大宝藏般神秘莫测。小海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县城,他爷爷不愿意让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去那里。姑姑被王二"拐"走之前(爷爷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不愿意,"拐"走之后更是一百个不愿意了。
小海虽然充满好奇心,但毕竟年龄还小,县城在他小小的头脑里还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他只是觉得姑姑和以前不一样了。证据有:第一,姑姑的手越发的白嫩了,以往割漆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时光消磨光了;第二,姑姑穿得也漂亮了,花花绿绿的,浑不似从前那个灰不溜丢的女人;第三,姑姑带回来的大挎包里有无数他没有见过没有吃过的好玩意儿;第四,也是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姑姑快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从爷爷那天的反应来看孩子的来历似乎很蹊跷。
但是小海还没有到深思熟虑一切疑点的年龄,所以疑惑都在他的睡梦中被遗忘。反倒是他经常做梦梦到姑姑又回存在里来看他,还带给他一双更白更漂亮的鞋。

旅游鞋在小海的床前摆放了有一个多月,他没舍得再穿它。它仍然是光着脚丫子迈步在清晨湿滑的山道上,只是行走时多了份小心。待到了漆树林子,他还是光着脚爬上高瘦如悬剑的漆树干,感受着漆树树皮所特有的粗糙与坚硬。晚上回了家,爷爷翻阅着那本黄得像草纸似的族谱时,爸爸在床上用手和想象配合着思念小海的母亲时,小海就会抱着新鞋子,摩挲着鞋子光洁的皮革和柔软的尼龙面。


如果你还没有忘记,应该会想起事情发生在这么一天。天还没有亮,乌黑的云还在天空中漫无目的的漂浮着的时候,爷爷就已经唤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小海。
小海在这天又一次重复了已经被他重复了多次的美梦,他梦到了姑姑又从县城回村子来看望小海了。姑姑带给了小海一双更白更漂亮的鞋子,穿在脚上能生出风来,神气得不得了。可是这一美梦无一例外地被爷爷粗暴地打断了,他还买来得及抱着这双虚妄的鞋子摩挲一遍时,就听到了爷爷叫他起床的叫喊声。
小海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由于不停地做梦,他并没有睡塌实。最近这段日子,这个小小少年身材又较往日长高了几公分,爬漆树更灵活更快了,往树皮上下刀子也更准更稳了。这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总是渴睡,却又无法得到爷爷的许可,虽然向父亲抱怨过,可父亲总忙着陷入近于木讷的沉默,并不理会儿子的要求。
小海衣服穿得磨蹭,爷爷就有些不高兴。他大喝:"别偷懒,快起床啊!爷爷小时候可起得比你早多啦!"
"噢……"小海答得有气无力。
"你今天还是在南边那几棵树上割口子,把那采光了,再移到北边的。"
"知道了……喔"小海又打了哈欠。
爷爷看出小海精神不振,知道是得给孙子一点激励的时候了。
他说道:"等会我上山的时候,你能放出半斤的生漆来,今天晚上买肉给你吃。"
"肉?"小海在迷糊中琢磨着肉是个什么东西时,猛然警醒--今天干得勤快些就能吃到肉啦!
"是啊,爷爷去买几两猪头肉,好不好啊?"
"爷爷!我能穿新鞋上山去吗?穿了它我准保能把活给干了。"
"你……你就穿吧!整天抱着睡觉也不是个事啊。"

小海今天再次踏上湿滑的还沾着露水的山道上时,就再也感不到从脚底板直往人心里窜的那股凉意了。早晨的风夹杂着新生的杂草的气味,他竟然从中闻到了一股子肉香。太阳仍旧还没有冒脸,即使穿着新鞋,一开始他也没敢快跑。走了一段路后,渐渐地也就加快了步子,像头莽撞的小鹿般,直钻入了高大的漆树林中了。
小海虽然年龄小,可是干出的活却仔细漂亮,他那个晕头转向的父亲也干得没他出色。来到漆树下,他取出榔头和木钉子,用榔头将木钉子钉入树身。他像个行家里手似的,沿着钉得稳当了的木钉子往上爬。像登山似的,登一级就先钉上一级。好生漆在树干中上部,到了早就瞅准了的点,小海就双手环抱住树干,抽出腰里的瓦片钢刀,在漆树上划下口子。再在口子下吊上一片绿叶做就的碗,过不多久就有灰色的生漆从口子处往外一滴滴的流淌。
爷爷要小海趁着太阳升起之前割出半斤生漆可不是简单活儿啊。这半斤生漆总得在四五棵漆树上割上十几道口子才能聚得齐。要在往日小海怕是完不成,可是今天小海一来穿着新鞋子,身手自觉比以前矫健了许多;二来有猪头肉的诱惑,不由得他不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太阳还躲在重重的云霞后不敢见人时,小海的桶子里居然已经有过半斤的生漆了。他快乐地将桶盖子盖好,仔细地放在一棵漆树下。这是爷爷跟他说好的,每天他割好的生漆就放在这里,等着爷爷来收。完成了这一切,小海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争相涌入他年轻的肺里,他突然想起姑姑说的那句话:你啊!还是多割点漆,将来到山下的县城里讨回个娘子来,就算本事!
在小海这颗年轻的心中,理想本是奢侈而模糊的一种东西,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清楚了一些事情。他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小海抬了抬脚,他的新鞋温柔地将他的脚包裹起来,这和草鞋的扎人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满意,因为鞋面被略微泥泞的山路给弄得有点脏,沾上了些泥土。他微微感到不快,但是这一丝不快很快便闪电般地逝去了。事实上他感到的更多的是放松和喜悦。他模糊地意识到今天他所想明白的道理将使他以后拥有更多更好的鞋,所以不必为脚下的这双鞋子被弄脏而失望。以后他不会再需要姑姑的馈赠了,他会通过自己的手,去县城讨一个娘子,并在那和姑姑做邻居!
割漆是件辛苦差使,但是值得,只要明白方向就是值得的。小海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他甚至都听到了自己身体里骨骼发育时相互撞击的"咯咯"声。

当第一道温煦的红光穿透重重的云霞,印入小海的眼帘时,小海终于从激动中醒悟了过来。他终于感到疲倦了,过度的兴奋更加重了疲倦感。他该下山去了,他感到眼帘发重,现在就想躺到他的那张床上去。
他缓缓地沿着来时的山道走去。尽管朝阳已经出现,但是路上依然泥泞而湿滑。小海走得很慢,但是他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一早的体力活夺去了他的精力,他太想念他的床了。他开始跑,即使当山路出现转折时仍然是小跑而下。
在一处,路边就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不高,却很陡峭。小海不是失足摔下的,怪也只能怪他的新鞋子。他没有注意到鞋带没有绑好,小跑到这时,他滑倒了,鞋子略有点大,脚后跟没踩着,竟然从脚上往山坡下滑去。
小海发现时,却忘记了刚才的雄心壮志,奋不顾身的扑上去要抓住坠下的鞋子,结果鞋子没抓到,却和它一起掉到了山坡下。

爷爷发现小海时,心已经吓得似筛糠般的抖着。可是他却又固执地认为以他这样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家族而论,老天爷是断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令他家绝后的。可是当他望到满身鲜血的小海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和他儿子的老婆都是这么摔死的,心里就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他用手叹叹小海的呼吸,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呼吸还有,而且出乎意料的厚重。他急忙叫儿子也就是小海他爸和他一起抬小海。可是小海的爸爸望着血淋淋的小海却想到了他的妈妈和老婆的惨相,大叫一声逃走了。这可可怜了爷爷,他只好一个人背起小海,沿着山路蹒跚着回了家。
到家时,还没等他来得及顾上为儿子担心,却发现儿子正闷闷地坐在了屋子里。

小海的身体真是没得说,没休息上几天,小海就能吃能走了。他一下床就闷闷地跑去磨他的瓦片钢刀,又跑去检查装生漆的筒子,也不和爷爷说什么话。
爷爷觉得有些不对劲,生出许多担心来,怕小海摔在坡下时头先着了地,把人给摔傻了,可是直到姑姑又来家探望他们时,才又放了心。
姑姑这次还是给家里人都带了礼品来。爷爷又收到一罐子茶叶。爷爷虽然每次都乐呵呵地收下了礼品,可事后心里总觉得有点堵,有种被王二欺骗、抢劫了的感觉。其实他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儿子和孙子接了礼物的那股子高兴劲。
这次姑姑给小海带来的居然是一个半导体,还说小海年纪大了,拿这个电匣子可以听听山外头的女人唱歌。小海这次收礼物没显出有什么高兴,只是淡淡的把礼物接了去,然后就没事人似的消失了。
姑姑觉得很奇怪,孩子可不该是这样啊,更别说像小海这样聪明好奇的孩子了。
姑姑偷偷地把心里想的跟小海的爸爸说了,还问他是不是摔跟头摔坏了脑子,要不要带他去县里的医院看看去?小海的爸爸永远带着欣羡的眼神望着妹妹,嘴里喃喃地答道:"不用,不用!"

往后小海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割着漆树皮。上山、上树、下树、下山这一过程就像链条般串起了他的生活。他再也不问爷爷任何关于他家族的问题了。起先爷爷觉得不习惯,可是后来习惯了就觉得一切都很好。特别是随着小海的身体越来越健壮,家里生漆的产量也越来越高,他就越发的高兴了,有时候阅读族谱时还不禁会咋舌道:"摔了这么大一跟头非但没死,还比以前更能干,我这孙子有出息啦!"
后来过了几年,有一次倒是他在这么想时自己把自己给笑死了。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