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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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数尽忧伤
我--在哪里?

-----佚名


三月,已当阳春,日头渐渐地变得暖了起来,抚过街道、擦过楼房、掠过树梢、抹过我的面庞,软软的。我早早地脱去身上厚实的毛衣,换上轻便的衣衫,并带起了墨镜。久违的灿烂阳光穿过蓝色的镜片进入眼帘,化为一片片纷飞蝴蝶般的光晕。
那几天天气一直晴好,我就终日在街道上闲逛,用自己的腿脚丈量着这座巨大都市的每一处细微角落。我想我正如一个市区地图绘制员,似乎这样的工作倒与我彼时的所为相得益彰。
这座城市几乎每天都在变化着。在路上每每能听到汽车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建筑工地里打桩机也日夜兼程地启动着,预示着又一座高楼大厦即将拔地而起;街角边的拉面店悄声无息地于某日变为一家洗衣房。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寻查着城市脉搏的每一次律动。我象是从高处流下的水,缓缓地淌入处于洼地的城市,最后渗入它松软的泥土,湿润它地基中的细沙。

四月某日,天开始下雨,下得没完没了。雨珠象是蒲公英的花朵儿弥散在空气中,建筑的外墙被雨水浸出沉默的青灰色来。当时我正在一家书店翻书,本没有买的打算。那雨就在此时突然下了,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店老板望着外边惊呼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我转头看去,窗玻璃上已经被蜿蜒流淌着的雨水所模糊,外头迷蒙蒙一片,天际散着教人看得揪心的黄色光芒。
我在书店里又呆了许久,翻翻这翻翻那,见雨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老板说这么大的雨恐怕是有几天要下下的,于是我就不再多等,买了一大箱子书算起来总有千八百块钱的样子要带回家去看。老板见是大主顾就为我叫了辆出租车载我回家,也算是送货上门了。
到得家就从书堆子里翻出一套《蒙田笔记》,厚厚一大撂子,取一册打开电灯躺在床上细细读去。有时候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那就等醒过来继续读;有时候读着读着就走了神,那就等回过神来再继续读。反正大概在第五天时,我终于将这册书全部看完了。拉开窗帘对着窗外伸着懒腰,发现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也没见小。冰箱里吃的东西几乎已告罄,于是下楼到超市去大采购。楼下的街道上已经大面积积水,车辆压过水塘,轮胎发出呲呲声,溅起一片黑乎乎的水花。墙角本是青翠的苔草已经被水泡成墨绿色,天光还是泛着黄。我买了尽可能多的食物和日用品后又回到房内开始读《追忆似水年华》,还是厚厚的好几大卷,等读完这套书就又过了一个星期,雨还是没能停下来,于是我一直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着买来的那些书,等待着天气转好的那一天。

雨停那天我刚好读完最后的一本书,是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那时候大雁已经纷纷向南飞去,被雨水打得发了黑的梧桐叶开始落下街道,我听着《神秘园》,站在阳台上望着终于云收雨霁的天空,那暗黄色的光芒不见了,取而带之的是夕阳将下时无尽的金黄。
已经是秋天了,阳光毕竟也显出几分颓唐。




  路上的人们都已经穿上了毛衣,嘴里哈出长长的白气。天阴得象是青色的石灰,太阳藏身于厚厚的云层背后不知踪迹。地上满是枯黄枯黄的落叶,清洁工忙着将它们扫掉,可是才扫干净的地方不一会又是一层黄叶覆上,竟象永远扫不完似的。
全顺拉面店门口倒是人头撺动生意兴隆,长长的红色横幅拉在店招牌下迎着风来回的晃着,上面用黄色丝线粗粗地绣着“兰州第一拉”五个大字。桌椅都已经排到了人行道的青砖石上,放得不是很稳当,竟有些摇摇晃晃。拉面师傅两眼盯着手里擀着的面条,额头上沁出黄豆大小的汗珠,不时往下滴。他身前是有水缸大小的锅子,腾腾的热气直往上冒去,若离得近往锅里看去,准能看到黄褐色的牛肉汤上浓浓地飘着一层油水,咖喱味扑鼻而入。
我要了一碗面,满满一海碗,放在摆在人行道上的桌子上。那面着实盛得多了,桌椅小小一晃,那汤头就会溢出一点儿,堆在面上翠绿的香菜也立时变得东倒西歪。
我呼哧呼哧地吃着面条,想起夏天时在住处吃方便面的情景。那时房里没有冷气机,只有一架电风扇。脱得赤条条的还是觉得热不可耐,只好把电风扇开足力气往自己身上吹。那面条一根根似乎着了火似的辛辣,每次都吃得我心急火燎的,于是索性跑到阳台上淋雨,一下子就能浇个凉透。
此时秋日的凉风吹在身上倒也有那绵延数月的雨水的寒意了,念叨着这些琐碎事儿,不由得我又往自己的面条里加上了两勺红红的辣子。
我吃得满头是汗,口腔里象是含着一块烧铁。伸手往衣服裤子的口袋里找寻纸巾却遍寻不着,汗珠却争先恐后的往头颈里流,正尴尬间,却见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伸到我的面前,手里扯着一团纸巾。
我抬头看去,一个剪着短短地头发的女孩子正看着我,那手正是她的。我接过纸巾,擦了擦,道了声谢。
“得了吧,芝麻大点儿的事情,谢个什么劲啊。”青叶扬了扬她的头说道。她就坐在我的对面,说完话就扬长而去,桌上是她留下的精光的碗。
青叶的肌肤看上去白皙得近乎透明,映着灰色的天与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让人觉得象是画上的人。我吃着牛肉拉面,整个心头里热乎乎的,象是心口里藏着一只小暖水袋。所以每次想起与青叶初见的情形总觉得暖暖的,与那天清冷的天气形成了一个不小的落差。



一段日子以后与青叶有过许多次对话,记得有次她问我:“为什么叫自己寓晨?”
我想了想答道:“喜欢早晨,看着公园里的老人打着太极拳,街上一脸严肃的想着工作的赶早班的人还有就是能听到枝头的鸟叫。寓大概是寓所的意思吧,把早晨当做家,住下来。”
“一大早你会在床上吧?!”
“在床上。是的,在床上吧……一切都来自于想象。我想象自己是啄木鸟,在晨露中啄着新鲜湿润的树皮。那树皮上满满的覆盖着青苔。青叶你会不会就在树的枝干上挂着呢?”
她轻轻地捧着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轻轻吻下,我似乎听到她呢喃道她会是那片宽宽的梧桐叶,为我这样的啄木鸟挡住阳光。
我眯缝起眼睛,竭力幻想着在那片古老而寂静的森林里,一俟早晨便有这样的场景出现,正陶醉间忽觉嘴唇一疼,跟着冒出几滴血来。只见青叶笑嘻嘻的望着我说道:“啃我的皮还要我为你遮阴?想得倒美!”





  秋天的上海街头,从森林公园的所在地——宽大寂寥得如同河床般的军工路到人头攒动、路人摩肩接踵的徐家汇,都散发着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笔下的东京街头的寂寥气息。外滩的防洪堤上,有着一双双的情侣。他们互相搂抱着倚靠在堤墙上呢喃细语,江鸥在天空盘旋,时而略过被风吹皱的黄浦江面,天空则似虚无,只印在我的心中。
  
  一日我正坐在某街某处街角的条凳上时,穿着笔挺西装的强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冲我嚷道:“老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当你对我喋喋不休地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你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说好的好的,这样多好。多轻松,轻松得象是在嘴巴里含上一块冰糖。
  我对你说:“是的,因为你所说的都是我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它们不是小学数学题,它们将永远伴随我终生,再也消磨不了,有如镌刻在钻石上的字。就象你,永远无法在我记忆中磨去,你的形象是永恒的,不是流星也不是太阳、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你就是你!你就是永恒!我没有办法摆脱这一切。是的,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亲爱的!我的青叶,青叶……”
  你看着我,眼睛大得如琥珀,眼泪象是松脂。我曾经捧着你的脸,我说:“我对你所说的,你可都能明白?”
  你看着我,眼睛里起着雾状的迷朦。
  你总是这样看着我的,尤其是当你在决定是否该继续爱我的时候。



  强子是我初中的老同学了。那个学校几乎都是有钱人的子弟,我之所以能考入这个学校其中不无运气成分。究其根底或许可以归于我父亲的执拗吧。
  我的父亲是个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很固执的人。他喜欢读书,因为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读书。而当我读了足够多的书并能分清书籍的好坏高低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父亲从来都读不懂哪怕一本足够好的书。
  他就象是一抬抽水机,分不清水质的好坏,反正那些水都一律通过皮管奔向不知何处去了,而他留不下半点来。
  我所有的童年生活俱都拜我的家庭所赐。那时候我的班主任对我父亲说我不可能考得进那所学校时我父亲以一种近乎农民才有的执拗为我在报考志愿单上填下那学校的名字。老师叹了口气看着我似乎面对着一个囚犯,而我则对着她“吧嗒吧嗒”地眨着眼。
当我因为近乎偶然的优异考试成绩进入那所“贵族”学校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象是在莽莽沙漠中迷途的羔羊,唯一能让我独自存活下去的是图书馆里的书籍。有时候我对我的父亲怨恨异常,没有他的话我或许会在一所普通的中学里当一个成绩拔尖的好孩子,可是因为他的固执我付出了感受自卑的代价。我的同学们在嘲笑我,他们把我当做笑料,因为我与他们看来是如此的不同。而这钟不同完全是种匮乏而非超越,就象兔子摸着自己的大腿肌肉时笑嘻嘻地看着乌龟的腿脚。
  我学会了忍耐、欺骗与周旋,当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他们对我的嘲讽时。



  强子曾经欺负过我。那是件很小的事情,后来在同学聚会时我向他提起,他捧着酒杯哈哈大笑说实在记不起有这样的事情了。我说当时他站在那儿任我在他胸口打了四十几拳却全无痛楚,只是笑吟吟如同武打小说里的高手那样一五一十地数着我的出拳次数。
  当夜灯光昏暗,属于强子的宽大的别墅里飘荡着爵士乐曲,让人浑然忘记自己身处什么年代。强子酒喝得高了些,脸上泛着猪肝色的红光,笑赢赢地看着我说道:“你那时候才多高啊,一米六都不到。现在咱说句实在的,不欺负你欺负谁啊?!哈哈……哈哈……过眼云烟,过眼云烟啊!”
  我赔笑,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了。我是一支烟,烧了自己,燃出让人缅怀追思的烟雾来。
  强子现在混得不错,是家房产公司的经理。因为碰到我所以就突发奇想,搞了这么一次初中同学的聚会。在他与他的那些客户周旋于酒席宴前时总是不免会觉得略有所失,他对我说:“还是咱们那时候舒心,现在想来都跟梦一样啊!”
  我说:“强子,再过十年你看今朝,仍然如同大梦一场。”
  他瞪大眼睛望着我道:“看不出来吗,孙子你现在说话挺有一套吗!”




  那天青叶并没有出现。
  青叶也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坐在我前排。时常和我吵架。

  我和强子、榧子、四眼熊猫每人拿着一杯红彤彤的酒围着站一圈的时候,榧子提起了青叶。
  痱子说道:“你们谁见青叶了?”
  四眼熊猫道:“青叶?我见是没见过,但是听说过。不知谁说的,她购了一新加坡大款。那厮真叫有钱,为她在名都城买了一间三室二厅的房子。她跟少奶奶一样,现在!天天拿牛奶洗澡,用天然芦荟擦脸,穿从美美百货里买来的衣服裤子还到锦江小礼堂里的健身房去健身。”
  榧子说:“倒没看出来吗,她可是长得不怎么的呀。”
  强子腆着红彤彤地脸说起话来。他的嘴巴一张,就冒出一股子浓浓的酒精气味。他眼斜斜地说道:“不就个姑娘吗。她不漂亮也长得不算差吗。现在上海女孩子不就看个胆?有胆脱了去那身臭皮不就锦衣玉食了?册那!我叫没见着她,册那但凡我见着她你们看我来泡她!我倒不信现在有我泡不上的女人。我上礼拜还给吕贝卡搞了间房呢。嘘!你们可别传出去噢!哈哈!
  对了,那谁?噢!锅子啊,读书的时候青叶不是总拿圆规戳你吗?还记得吗?呵呵……”
  榧子与四眼熊猫似乎想起了我的存在,一个劲地问起我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喝了口酒道:“没什么正经活干,帮一网站改点稿子挣点歪钱罢了。”
秋日记事--贰



  初中生涯开始的第一天,在班会上就认识了强子。当时他身高已达一米六一之高,在普遍尚未发育的同窗间算是大个子了。记得那天在班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强子在同学们桌椅前来回逡巡着,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正堵掉好大一块阳光,他的身影因此显得格外巨大。他自上而下的俯视着我,拉大嗓门向全班同学说道:“我相信只要大家给我信任我一定能做好班长的!”
  最后或者因为他长得太黑了的缘故,他终究没有当成班长——班主任喜欢皮肤白皙有着大眼睛的男孩子。不过他很有组织行动能力这点倒也是全班同学有目共睹的。
  及到学潮时期,强子理所当然的活跃起来。住在学校的寝室中半夜里无法收听到短波新闻节目,强子就从家里搬来一台有四个大喇叭的收音机。一到晚间他就敞开寝室门,把收音机开得响彻整个走道,于是许多学生就都黑压压地围绕在他的寝室门口。
  唱国际歌时强子也是我们班里最富有激情的人,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若不是年纪小了些,强子早就到人民广场静坐示威去了。
  大学毕业后强子进了家大型跨国公司做事,没多久他就又入了党。两年后他从那家公司里跳出来自己单干,正如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所说的,他终究是能做好他想做的事情的,他的公司办得不错,想来是赚到了大钱。
  强子说此生也不是一点遗憾事也没有,那天他大概真是喝得高了些,问我和四眼熊猫、榧子道:“你们知道我打小的志向是什么吗?”
  榧子急急地应道:“宇航员?”
  “哪里啊!我起小就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当上个外交家。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特喜欢看新闻,觉得那里头的外交家个个呼风唤雨、神气异常。可惜没如愿啊!”
  榧子道:“可你现在日子过得不是挺不错的吗。”
  四眼熊猫也傻笑着附和道:“是啊!强子啊,呵呵,你算很不错的了。”
  “哈哈,不错不错……”

  强子后来瘫坐在沙发上对我轻声说道:“锅子,我告你一秘密,你可别传出去。我高考那年是报考对外关系学院来着,考分也到了,可是他妈的居然还是被退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册那!居然是因为我太矮了。”
  我点点头道:“你现在也不错。”
  强子这时已经分不清我是谁了,只是自顾自呢喃着不知什么话,渐渐睡死了过去。

  初三毕业体检的时候,强子身高是一米六二。在全班男生中他只比我高了一厘米而已。

  这个世界有的人喜欢喝醉了躺在床上胡扯,第二天醒来时却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而后重新穿上体面的衣服,去为下一次醉酒赚取足够的酒钱。强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有意思的是强子从来也不会记得他喝醉过。强子问我喜欢干什么?我对他说我喜欢逛动物园。我是真诚地回答他这个心不在焉的问题的。我与他的区别就是这样,我只是一个喜欢去逛露天动物园的人罢了。




  偶尔也会想起记忆中初中时期的青叶。当时的她好象并非以一个女人的形象印在我脑海中。她不太爱说话,人长得也算不得漂亮。曾经和我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吵过无数次架,每次她都以手里的圆规威胁我。有一次我差点就打算打她一个大耳刮子,手举在半空中,终于还是没肯打下去。




  谈谈时间。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直接地催生出艺术,那就是死亡。而死亡说到底无非就是时间罢了。
  认清这一点时我大概二十四岁,这是个不能算很年轻但毕竟也不算很大的年龄。
  可是还是怕死怕得厉害。


十一

  一日正在自己家的写字台前埋头苦苦赶着一篇稿子时,接到了强子打来的电话。
  “喂!锅子吗?现在给我出来。”
  “我正忙着赶稿子呢。有事情下次再说吧。”
  “好事情!快出来。马上!立刻!”
  “什么事?”
  “出来告诉你!别浪费时间了。”
  我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过不多久电话铃声又响。
  “喂,锅子啊。老实跟你说了,我找到青叶了,我马上要去见她,想你作陪呢。”
  “关我何事。你自己去见就是,我赶东西呢。”
  “赶什么稿子啊。这么吧,你陪我我付你钱,按律师谈话费的标准付成吗?”
  “好吧。”我知道强子之所以要我陪他去,无非是想找个陪衬衬托他罢了。我又何苦和钱不开心呢?

  到得约好的酒吧,强子已经和青叶在那聊着了。青叶留着齐耳的长发,脸上没怎么化妆,面孔没有什么表情,让人想起北冰洋里脸被冻僵的热带鱼。
  强子笑着对青叶说:“看谁来了,记得不?锅子!”
  青叶想了半天,终于“噢”了一声。她没有注意到我就是那天坐在她对面吃拉面的那个人。
  强子叫酒保帮我也上了瓶啤酒,指着我对青叶说:“你真不记得了?他小时候可没少挨你的圆规刺噢!”
  我说道:“是啊,现在还不敢多喝水,就怕从身上漏出来。”
  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十二

  聊了会强子的电话响了,他出去接,于是只剩下我和青叶两人无声的坐着。等了好久强子总算回来了,他把我拉过一旁说道:“我那个吕贝卡急着找我呢,兄弟要不你帮我顶着。你看现在青叶和以前不太一样吧,越来越漂亮了。我打听过了,她现在和一香港人在一起。我非把她给勾上不可,肥水不能老落外人田吧。你今天陪她多聊聊,帮我说说好话旁敲侧击着,钱我给你。哥们我这就先走了,今天可得帮着点,得空再聊。”

  酒吧里人来来往往,有个女人不停地老往洗手间跑。还有个男人则翻着电话本,不时地给不同对象打着电话,内容千篇一律是对对方说我爱你!
  青叶翻转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开口问道:“在忙着什么?”
  “前段日子看书来着。就是一直连着下雨的那几个月。”
  “噢?什么书?”
  “《追忆似水年华》、《荒原狼》、《南回归线》、《金斯堡诗选》等等。到底多少书忘记了,反正接连着看了好几个月。”
  “能看明白?”
  “不太明白。”
  “附庸风雅的读书人?”
  “读书人有什么好?我所遇见的十个读书人里倒有九个象前爪缩在胸前的袋鼠。袋鼠永远不能四脚落地,哪怕是死时也多是仰天躺着的。”
  “仰天躺着?”
  “仰天躺着,四脚还是落不了地。读书人大抵就是这样的袋鼠,你可知道?”
  “不知道。”
  “反正我不是袋鼠就是了。”
  “有意思?”
  “我想是的。”
  “噢。”她突然不再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转而望着我,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一丝无可救药的伤怀。她说道:“今天不想回家。”
  “愿意的话可以睡到我那去。”
  “那就走吧。”

十三

  我始终无法将在拉面店递上纸巾的青叶与那夜的青叶这两种形象统一在一个人身上。一束阳光透过三棱镜会现出七道缤纷的色彩来,若非要说我对青叶该下何种断语的话,我想那是种潜藏在倔强外表下温柔的悲伤。

  那夜青叶躺在我的身边,要我抱着她。我抚摩她的身体,感觉到某种干硬如树干的触觉。她的乳房冷冷的象是一对冰箱里才取出的苹果。我费了许多力气才进入了她的身体,如同是用一把钝了的锔子在锯一棵大树。
  秋夜的凉风穿过被褥抚遍交合在一起的我们的身体,夜寂静得能咽死树干上潜伏着的猫头鹰。我在无声无息中完了事情,变静静地躺在床边。青叶反倒趴了起来,点上一支烟抽,烟头的一点火光明灭着,如同一点行将凋谢的红色花蕊。

十四


  不记得是哪位作家说的话:“我所有的创作皆来自对生活无可消除的幻灭感。”
  
  有一天我打算为自己写一篇传记,可以给别人看的那种东西。我心中思潮如泉涌,各种往事齐齐奔向心头。于是我将家中的电视、收音机、近期的报纸等等一切与当时能挂得起勾的东西一律扔出家门,甚至包括才买来的卫生纸。我期望从历史--自己的历史中——寻找出有意义的值得书写的东西,可是最终我失败了。当我提起笔的那一刻我向是被重拳狠狠地在脑门上敲击了一下,脑袋被塞满了,什么都写不出,可是什么又都想到了。这是为什么?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什么是我记忆中的防汛墙?
  
  我不知道。

  生活就是遗忘。



十五


  “感觉不坏吧?”青叶在床头吸着她的烟。
  “还行。”
  “知道为什么和你上床?”
  “不知道。”
  “因为你可爱。特别是当你对我说袋鼠啊什么来着的时候。”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或许我们错了。”
  “错了?摸过了我的身子,在我身上象狗一样的亲吻,喘着大气地挺着你的屁股,最后觉得这错了?”
  “对不起。我的确错了,这就是历史,当错误出现的时候。”
  “别跟我拽文了。你初中毕业后到哪去了,跟我说说吧。”
  “进了一民办高中,三年后考入一所名字不值一提的大学。”
  “讨厌?”
  “讨厌什么?”
  “我觉得你看上去象是讨厌着什么。”
  “和你一样。”我看着她。我不是很习惯经常对着别人的眼睛看,这时我看到她也盯着我。
  “好了,给我说个故事吧,有趣点的。”
  我想了想,她将枕头往我身边靠了些,手象孩子那样搂着我。
  “知道冯·胡斯的故事吗?”
  “怎么?”
  “不知道的话就听我说吧。冯·胡斯生于一八九二年的慕尼黑,不不,或许是一八八二年吧。反正是十九世纪出生的人,离开我们象火星那样遥远。他是个喜剧演员,从小就喜欢喜剧--天生想逗人笑。等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如愿以偿的进入了剧团谋到了一个跑龙套的工作。可是当时的剧院里演给正经人看的剧目都是象《俄蒲底斯王》之类的悲剧,喜剧只是演给那些喝着劣质啤酒、啃着干巴巴的面包、穿着脏衣服的贫民们看的东西。胡斯一生没有什么其他的愿望,他只是想站在舞台上,当灯光象影子那样跟着他的时候,他脸上图着白色的粉,做出各式各样的腔调,希奇古怪的举动,能引得大家都能笑一笑。而后鼓掌,象潮水一样的掌声,是的,将他淹没在这样的掌声中,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于是他一鞠躬,掌声仍然不停;二鞠躬;掌声似乎更响了;三鞠躬,他微笑,涂着白粉的脸因此显得更诡异。在喝彩中他从容退场,在后台的鲜花丛中卸妆。
  这就是他一生的梦想。
  事实上他并没有得到这些。
  青叶??睡着了吗?”
  青叶的头歪歪地倒在了我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我叹了口气,自从那场本以为没有休止的雨停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叹过气了。

  蓦然,电话铃声响起,青叶倏然警醒,拿起她用香港话说了一通。最后她告诉我她该走了,然后起身穿衣服,背上了包。
  

  十六

  冯·胡斯上校,因为其出色的演技,并热心为前线士兵演出以犒劳军士,而被授予了第三帝国铁鹰勋章。希特勒亲手将那块银灰色的东西佩带在了胡斯胸前。
  
  胡斯在经历了五年的探索后,终于发现坐在包厢的松软沙发上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好象屁股下面垫着松针一般。而任他如何插科打诨,在脸上画上一百万道油彩搞得姹紫嫣红也无法打动那些人,尝试了许多手段却怎么着都无济于事时他生气了。
  某一天在慕尼黑大剧院,面对台下的那些贵族、军官、政要们,他学着他们的嘴脸说了一大通话,其中包括帝国事业永垂不朽之类的口号,引得台下的人笑得前俯后仰,甚至有笑得岔气被急送医院的人。从此以后喜剧演员冯·胡斯一路夤缘青云直上,军阶直至上校。
  慕尼黑晨报当日报道曰:“一颗真正的喜剧之星业已在帝国广袤的天空中冉冉升起,他让我们在欢笑中看到日尔曼民族的希望,坚定了我们的必胜信念。”胡斯拿着报道他的报纸笑个不停。

  喜剧到底会不会让人感到悲伤?这是胡斯站在战后钮伦堡的法庭被告席上时想到的一个问题。当时法庭书记员记录道:胡斯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面上展现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神情。“


十七

  
  某某年某月某日  深秋 晴好

  近日如水的秋凉中,今天是算得很热的了。坐在空调公交车内,额头竟也沁出几点来。要求司机将空调打开,司机回答说今天的气温虽然很高但是还远未达到公司规定的必须开空调的温度,要凉快把窗子开得大大的就是。
  我将车窗户大开,没有一丝风吹入。车正行驶过一条两边栽满梧桐树的没有什么路人的大道,梧桐枝叶繁茂,将太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一辆警车正沿着宽广的林荫道急速呼啸而去,势如在平静水面上掠过的小石头片。

  强子有一段日子没有再打过电话给我了,或许他正在世界某个角落里为着公务而忙得不可开交。当然说不定他去哪儿做接骨手术使得自己的身高突然间暴长了好几公分亦未可知,他最遗憾的事情不正是因为长得矮了而未能如愿做成外交官嘛!
  青叶又如何呢?那天抱着她冰冷而略显僵硬的身躯,看着她乌黑的长发似瀑布般散落于腰际,心中未免感到某种异常的振颤。久违了,这样的感觉,如同一个戒烟许久的人又一次抽上了五年前他最后抽的那一口烟。

  一切都似复写纸上的字迹,时间一久会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记忆无非就是这样的东西。三个星期过去了,当青叶走的时候很想她能留下个电话号码来,尽管明知自己不太会主动打给她。可是毕竟没有这么对她说。当然她也并无理由主动留下她的号码。
  当我们在床上,我问她我们是否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只三个星期就已经足够让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了。唯一尚留在脑海里的是她寒霜般的肌肤,上面有森林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青苔才有的气息。
  她变了吗?
  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十八

  我从那所“贵族”中学毕业后,突然间象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该飞往哪里去了。生活如同一场全新的游戏,而我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没有人会整天地在我耳边不停地嘲笑我了,他们曾经象苍蝇那样围绕在我身边。对此我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可是事实上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了他们也就没有了我,我是为他们而活着的,正如他们因我的存在而存在着。
  毕业对我而言,唯一可称为收获的是我变得完全有理由沉默寡言起来。

  我进入了某所民办大学,那里所有的学生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所谓“精英分子”了。
他们整天读着各种低俗的武打小说,从不关心时政,甚至对怎样挣钱也显得缺乏兴趣。他们毫无进取心,生活的全部就是娱乐娱乐再娱乐,除了跳舞唱歌这样的事情能激发他们所剩不多的想象力,此外他们只是行走着的会说话的动物罢了。
  班级里的那些同学也曾经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组织的一些派对,甚至有些极其热心的同学还要为我介绍漂亮的异性伴侣。那时他们会斜着眼带着暧昧的笑容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喂!这姑娘可是难得的好噢,你努把子力说不定一个礼拜就能把她搞上床。”我则完全附和他们的建议,服从他们为我安排好的每一次约会。可是每次都毫无例外的铩羽而归。久而久之他们为我操心的热情渐渐地但去了,最后我终于成为班级中无足轻重的角色(本来因为来自重点学校他们对我不免是有些另眼相看的)。
  事实是他们其实都是很善良的小人物,而我——一个同样的小人物——学会了对生活虚与委蛇。

  十九

  某日晚间,我正坐在写字台前赶着稿,电话铃声响起。拿起听筒,彼端传来青叶的声音。
  “喂!是锅子吗?”
  “还能有谁,你是?”
  “青叶。”
  “噢?!”我假装没有听出来。
  “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今天没什么事情,愿意出来陪我聊聊?”
  “当然愿意。你看到过河马不愿意吃水草吗?”
  “吃得太饱的时候。”
  “我正饿着呢!”


  我们是在人民广场的喷水池边碰的头。和上次相见比较起来,青叶的头发长了大概有两公分的样子。前额的刘海刷刷地垂在眉宇之际,看上去有点儿俏皮,倒象是年轻了几岁一般。
  喷水池的喷水节目早已偃旗息鼓,大理石地面上还留着几处未干的水渍。已经是午夜时分,四周几乎没有其他人,原来每个白天都在这扭秧歌的老头老太太们也都是要回去睡觉的啊!我每次看到他们活力四射地载歌载舞着的时候都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都精力无穷,是足可以跳上一整个通宵的。
  “知道为什么找你?”青叶问道。
  “不知道。找我就挺好,我何必非要知道那么多为什么?”
  “越来越有趣了,你变得。”
  “这是因为你过得越来越无味了。”
  “滚!”她突然对我喝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说错什么了。
  青叶扬起头,对着空中略略出了几秒钟的神,而后回头看着我道:“哎……得了吧!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什么故事,才听了一半,这次继续跟我说下去吧。”
  “真地想听?”
  “想的。”
  “可不许听了一半就走噢?”
  “这次保证,我把手机关了行不行?”说着青叶将她的电话从包中取出关掉了电源。
  晚上有一点点儿风,从人民广场谣望四方,可以看见上海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硕大的广告霓虹灯。青叶侧着脸,颈子上一点朱砂痣红红的有着夕阳的颜色。
  “你听我说吧。冯·胡斯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普鲁士家庭,家道小康,这使得他在童年时能经常有机会去看马戏戏剧表演。
  他一心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喜剧小丑。你知道吗?青叶啊,这可就是他童年时对他的一生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憧憬了。这当可称为他的理想吧,而这理想一点儿都不可谓之为远大,特别是当与他同时代的日耳曼男孩子都梦想成为一个陆军元帅的时候。
  胡斯每次从马戏团的大棚或者是剧院回来后都会对着镜子模仿起小丑的动作与神情,同时心中感到惴惴不安。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所追求的事业是多么的高尚且多么的艰难,一想到自己若有朝一日能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如山的观众他就不免激动得腿肚子打颤。要让这么多人笑起来可是一件非常非常复杂的事情啊!
  他完全着迷于此道,甫一成年就去各马戏团剧院报考演员一职。可是没有剧团肯收留他,那些经理人无一例外地认为他演戏演得实在是有点太古板了。可是他从未因为挫折而放弃过,终于有一天,他被一家规模普通的小型剧团给收留了。
  喂!青叶,你在听吗?”
  此时的青叶已经睡着了,她的头歪歪地斜垂在我的胸前。我能闻到她擦在颈子上的香水的淡淡气味,也能听到睡梦中的她发出厚重的鼻息声。
  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将在数年之后成为泡影,幻灭在我的记忆之中。

  二十

  冯·胡斯上校于某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加入了慕尼黑大剧团,这一时间对胡斯上校的艺术生涯而言无疑有其里程碑式的意义。而胡斯上校自然是当得起当时慕尼黑剧团团长对他的垂青的,因为他一直醉心于戏剧艺术并从小就身体力行之,由此打下了深厚的艺术功底。
  那天胡斯从剧团巍峨的大楼出来走到街上。他回头仰望剧院,哥特式的尖顶直插云端。几个工人正在大门前悬挂纳粹党徽,胡斯知道这是因为希特勒上台了,将在剧院召开盛大的晚会以示庆祝。
  事业初始时期胡斯对政治基本持漠不关心的态度。所有的新闻他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而当某日他获知现在他们国家的元首竟是在不久前还被抓进过监狱的一个不成功画家时他感到非常的吃惊。他看到剧院门口已被高高悬挂着的纳粹党徽时他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打了一下,据说当时他嘴里喃喃自语道:“一切似乎都是如此轻而易举!”从此他以歌德的一句箴言做为自己的座右铭--我无法原谅一个演员犯人才会犯的错误。
  想要有资格站在华丽的剧院内象如山的人群表演他的喜剧艺术,他就必须与纳粹党徒合作。他所求不多,他只是想在灯光下站在舞台上向人们充分展示他的喜剧艺术罢了。

反叛--无能的力量 关于《秋日记事》的写作初衷
阿尔贝·加缪说:我反叛,就意味这我们存在。在这里且不论“我们”以词究竟有多深远的涵义,只是想说此话当也可以改为这样一句箴言:我反叛,就意味这我存在。
问题一:在加缪话语中反叛的对象是荒谬的世界,但是当“我”反叛了荒谬的同时,这种反叛本身是否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对人性的扭曲以及荒谬世界的荒谬产物?也就是说从荒谬的此端滑向荒谬的彼端?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我的存在仍然是一团迷雾。反叛的意义何在?这是否符合现代青年人普遍存在着的对生活的疑问?
问题二:若加缪的话是成立的话,哪反叛的方式,尤其是在现代人的生活状态中是否可以多上一种即:以一种不反叛的方式反叛,并以此解释自我的存在意义!?
扯远了,谈谈《秋日记事》种的主人公。该主人公应该事个自甘处于局外的年轻人,看来接受一切如强子的金钱、送上床来的青叶、甚至包括连绵不止的雨;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事顺理成章的(而事物背后的逻辑与关系则是模糊不清的),都是可以接受的(前提是你愿意接受一切的话)。但是透过该人的经历以及品行来看有理由相信该人事实上以一种看来无所谓的态度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事实的同时已经拒绝了一切。这种拒绝是否属于以种无力的反叛亦就是上述问题二所提出的疑问呢?
也就是主人公有其迷惘之处,但是并非不知道“我往何处去”。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事实上他选择了一种生活艺术。他迷惘的或许是对人本身存在与世界关系的问题吧。
他对生活有反叛吗?我认为是有的,但是他没有武器。
对于对生活的认识,可以从主人公对冯·胡斯上校的生活经历的描述中得以获知。从这点上说笔者完全抄袭了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里的写法,希望冷静描写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人物以此来完成对主角的某种补充性说明。如果真要说起来,胡斯上校的经历将最打限度地告诉主人公生活的莫测与荒谬性,并使得主人公有理由保持一种对现实生活的拒绝态度。但是笔者期望表达的并非仅限于此而已,青叶的出现将预示着一种完全纯粹意义上的美--被摧残的美。主人公必然将在这种有形而上意义的美中寻找到新的立足点与自豪。
以上是笔者对《秋日记事》写作的一点初衷。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