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种看天空的方式
A
从第一眼看到这个街心花园的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它了。
当我背着唯一的旅行包从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出来时，它就在我视线的正前方，中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海，为了到达那里，从小害怕过马路的我花了二十分钟。那是一个很小的花园，小到只有一张长椅，一块花坛大小的草地，但是整个花园都被密密的灌木包围，坐在里面出奇的安静，不知道是因为树木有消音作用，还是因为和外面的嘈杂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让人产生这样的幻觉。我开始喜欢这里了，这个花园，是唯一和我原来的城市相象的地方。
我把刚够半年的租金给了那个顶着一头厚厚的大波浪的高个子女人后，兜里
只剩下唯一的一张一百元钞票。不过我不担心这些，重要的是我终于拥有一间完
全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里面仅仅只有一张床。我坐了长长的火车来到这个完全
陌生的城市，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没有一件事来打扰我，我不认识这里的每
一条街，在这里我是彻底安静的，我喜欢这种完全陌生的安全感。
再说现在我还有另一个好地方，就是街心花园，从明天开始，我将开始一种
全新的以街心花园为主题的安静生活。
B
下午四点，闹钟准时响起，我睁开眼睛，习惯地看了看窗外。重重的阳光将
拉上的窗帘照得一片金黄，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我习惯地眯了眯眼。其实
这跟我无关，我的生活，是从太阳下山那刻开始的。没有了睡意，我平躺在床上，放松四肢，四周一片寂静，在我住的这幢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里的孩子们还没有放学，上班的人们也还没有下班，我喜欢这种完全的寂静，阳光凶猛的透过厚厚的窗帘照进来，有一些洒在我的脸上，这个时候我不抽烟也不喝水，我喜欢躺着，漫无边际的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在这个城市里，我默默生活了三年，依然不知道这个城市白天的模样，不过
她的黑夜，我无比熟悉。
五点十分，起床，沐浴，更衣，然后到楼下的超市买一包三五特醇，坐17路
公共汽车，在车上抽两根烟，接着下车到一个叫“艳阳天”的酒吧，我的工作就
是在这个酒吧里，陪一些寂寞的人喝酒，聊天。我的顾客都是一些很有钱的女人，有的青春美貌，有的年华不在，她们共同的特征是寂寞，我的工作就是帮她们赶走这些寂寞。有很多人向我提出另外的要求，一开始我接受了，不过到了床上我就开始恶心，然后就有往她们那张被情欲扭曲的脸上狠狠揍下去的强烈欲望，有一次我把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揍的五颜六色后，跪在抽水马桶前面吐了一个小时，这件事差点让我丢了在艳阳天的工作。不过除了这些我依然很认真的对待我的工作，我帮助别人赶走寂寞，我让客人快乐。
A
我不知道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花光几乎所有的积蓄,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街心花
园,但是它确实已经成为我在这个城市新生活不可或却的一个重要部分,每天我都
会在花园里唯一的一张长椅上，微微仰起头，半眯着眼睛,看着斜上方的天空。
如果说我确实用这种固定的姿势看到了什么，不如说我在这种姿势里找到了一种
习惯，我喜欢固定而简单化的生活，每当我微微仰着头面对天空的时候，我感觉
身体在轻盈的飞翔。
看天空确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你把眼睛放在天空上休息，你还可能把更
多的放到上面，比如你的大脑，比如你的肺，比如你的身体。我们看天空的方式
是多种多样的，你可以在不同的时间里把不同的部位放上去休息，如果你愿意，
你的头发也可以在天空里。街心花园无疑是一个非常适合看天空的地方，因为这
里安静，这一点很重要。
今天我第一次让手指在看天空的过程中休息，后来它变得非常柔软，并且停
止了抖动------持续了六个月的不规则的痉挛。我知道它开始变的自信起来，“
你是好样的！”我在心里对它说。
我的感觉是对的，这里，街心花园，是个好地方！
B
我热爱黑夜。
有些人生来就是活在黑暗中的，这一点在我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我
属于黑夜，没有人给我机会选择，就象刚刚到达一个地方，有人走过来扔给我一
把钥匙并对我我说：“嗨，这是你的房间，你就在那里吧！”
我没有选择，但是我没有理由痛恨黑夜，在黑夜里我的生活很不错，“艳阳
天”的许多客人都指名要我，这为我和艳阳天带来了丰厚的收入，在这一行，我
是最优秀的。
我讨厌女人，每次工作完我都会在抽水马桶前大吐，这个城市的女人用她们
的钱不停地强奸着我，因此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呕吐症，我不知道应该去找心
理医生还是内科医生看我的胃病，所以我只好大量的抽烟。我只抽三五特醇，工
作一结束就不停的抽，这样才可以抑制呕吐。
我的房间里有厚厚的窗帘，每天清晨下班之后我都在窗帘后面抽完前一晚剩
下的所有的烟，我喜欢在睡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我不知道在哪一次睡着之后
就不再醒来，既然我没有选择生的权利，那么什么时候离开对我永远是一个未知
数，我只能在每一次的睡眠之前想象明天的我会在哪里，我不想留下没抽完的烟
离开，也许我下一个到的地方是禁烟区。
A
我的手在停止一天之后再次开始痉挛，和六个月以来一样无法控制，我不知
道这是不是小铁在另一个世界呼唤我的方式。
看天空这种方式是小铁教给我的，认识小铁的时候，我十岁，他七岁。那时
候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有一天我发现山坡上有个小男孩一动不动的抬头看着什么，于是我走过去好奇地走过去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天空。就这样我认识了七岁的小铁，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不平常的人。
小铁在六个月前离开了我，我最后一次去监狱看他那天是小铁的二十一岁生
日，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在房子里面见面。从七岁到二十一岁的十四年见，小铁
和我在无数不同的地方见面，有时在山坡，有时在广场，有时在深夜的街道，但
是从来没有在房子里面，小铁说，那里面没有天空。我们经常并排坐在一起，他
握着我的左手，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我是一个极其不稳定的人，每当我身
体内部的系统开始崩溃时，小铁就是用这种方式让我得以恢复。
我一直不知道小铁在做什么，以什么为生，当我知道的时候小铁已经进了监
狱，他将作为本市最大的贩毒集团骨干在十三天后执行枪决。
小铁生日那天我最后一次去看他，那天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脸色苍白，我
想那是因为他很久没有看到天空的缘故了，小铁不喜欢长久的呆在房子里面，我
知道他。我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这种姿势让我很不习惯，突然他的手伸过桌面
握住了我的左手，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手心里，然后，他开始用力的吻我的手心，这一刹那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一直强烈地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孩，从十岁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这个事实被我忽略了十四年，在最后一刻我终于醒悟过来，然而我将永远失去他。被他握住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感觉到了我的混乱，他用力握紧了它，并伸出另外的手向上指了指，他微微笑了起来，轻轻的对我说：“天空在那儿！”
小铁公审那天我没有去，我知道我们已经告别过了，小铁把他的天空给了我，我将替他保管下去，那天下午我的左手突然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小铁终于离开我了！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B
昨天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妈妈的身边。推开红漆斑驳的木门，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床上，看见我进去，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动作，妈妈在男人身下扭过头对我大喊：“叫你自己去买糖吃怎么又回来了？！”我一声不吭地掉头走出房间，身后传来妈妈的叫声：“关上门啊小杂种！”
我和妈妈住在一起，我们家每天都有陌生的男人来来往往，有时候一天有很多的男人来，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就让我自己出去买糖吃。有一天我连续买了十次糖，虽然累得我再也不想看到糖，但是我还是盼望这样的日子，每到这样的时候妈妈总是很高兴，她会突然紧紧抱住我乱亲，虽然我很不习惯妈妈身上呛人的香味，但是这总比抓住我没头没脑的狠揍好，而且我那天也有很多糖吃。可是妈妈高兴的日子总是很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的挨揍，每次被揍完之后我都会想我的爸爸，可是爸爸什么样我从没见过，妈妈自己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到底是什么，但是每次妈妈不高兴的时候我都会去想一个面目模糊的爸爸。
虽然挨揍的时候总是很多，但我还是很愿意和妈妈住在一起继续这种生活，我知道妈妈爱我，可是很多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
直到有一天，睡梦中的我被吵醒，发现家里多了许多穿绿色制服带手枪的人走来走去，四周挤满了围观的邻居。后来有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把我带走，从此我就再也没回过原来的家。我被送到一所大房子里，有很多的小孩子，照顾我们的女人们很和气，从来不打我，也不乱亲我，她们很好，可她们不是妈妈。
我知道妈妈死了，被她的客人之一杀死的，她们很奇怪，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没告诉她们，是妈妈告诉我的，有时候她会在晚上来陪我，搂着我睡到天亮，妈妈爱我，我知道的。
等我长到能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我就来到了现在这个城市，没多久我就在艳阳天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在这份工作上我有无可比拟的天赋，这一行，我是最优秀的。
A
我知道，小铁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我保持着某种密切的联系，每当我的手开始痉挛时，我就能感到小铁在轻轻叩着我的窗门，他在约我去看天空，就象以前每一次的约会，我们将并肩在一起慢慢地看着属于我们的天空。
街心花园里的人很少，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偶尔有只鸟飞进来，又匆匆飞过，很多时候只有我和这些绿草还有灌木默默的仰望天空，这时小铁总在我身边，在他的天空里自由的飞过。
街心花园是属于我和小铁的世界，所以如果有人来打扰的话小铁就会很不高兴。可是有一天这里闯入了一个人，在我一如既往的默默陪着小铁在天空飞翔的时候，这个人出现了，并且躺在了我面前的草地上，小铁很生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带着恼怒低头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脸异常苍白，好象一个记错时间而出现的吸血鬼，现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我仿佛能够看见他的瞳孔在若睁若闭的眼睑下面缩成了一条缝。我暗暗叹了一口气，面前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鸟儿或者一条虫，他不会在我的恫吓下逃离这里，而他却赶走了小铁，并且中断了我看天空的自由，我只能用离开表示我的愤懑，我的天空，这个人，赶走了我的天空。
我开始感觉到身体里的系统好象出现了一些即将崩溃的征兆。
B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那个街心花园。
最近忽然失眠，阳光好象变的刺眼很多，所以在每一个晴天的时候我总是被光线刺得无法入睡，所以我只能终止睡眠这让我很疲劳，我想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座城市了。在又一次的失眠出现后，我走出了家门，第一次认识这个城市白天的模样。我想我肯定是无意中发现那个街心花园的，因为那儿的寂静让我有了好好睡一觉的想法。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那儿已经有人，这个女人的存在破坏了我的睡眠欲望。我挑衅般的半躺在了她的对面，用一种可以吸引所有女人的职业化的姿势，无论哪个女人都无法抵抗我。可是在她低头看我的脸上，我找不到任何怦然心动的表情，她的脸依然很淡漠，在她眼里，我好象和一只鸟，一条虫没有半点区别，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
SHIT!这个女人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她是第一个看到我而没有其他要求的女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败感让我的脸涨得通红，然而狼狈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控制不住的想法，强奸她一次!因为她是第一个不花钱强奸我的女人，所以我必须强奸她一次。
B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跟踪她，为此我专门向艳阳天请了病假，老板握着我的手连连说早点回来早点回来，艳阳天没有你不行。我心里大骂着他妈的一边想着我一定要强奸那个女人，证明我的存在。
我现在已经清楚地掌握了她的行踪。每一个晴天的早上七点，她会准时出现在街心花园，然后在那张唯一的长椅上一直坐到天黑，大约九点的时候她会离开花园。我决定把行动的地点定在街心花园，我喜欢那儿，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喜欢那儿，我愿意把这件事的发生地点放在那儿，在那儿我感到安宁。
时间是今晚，八点钟，没有月亮，是我最熟悉的黑夜。
第一次迫不及待地等到了天黑，为了稳定激动的情绪，我放慢了穿衣换鞋的速度。七点五十，我已经站在了街心花园的对面。路上依然是急速流动的车海，永远有这么多的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而静静站立的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呼吸，我的血液开始急速的流动，她就在那里，隔着斑斓的霓虹灯和黑黑的灌木丛，我知道她就在那里，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一成不变地看着天空。突然我特别想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决定在强奸完她之后就问这个问题。
我走下了人行横道，脚步渐渐变得快速，妈妈，看着我，为我骄傲吧，她就在那儿，妈妈，跟着我来。。。。。。
突然一束强烈的白光把我的眼睛刺得无法睁开，这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了尖利的刹车声，然后我的身体轻盈地象只小鸟，向着天空的方向慢慢的飞翔。。。。。。
A
小铁今天还是没有来，他已经三天没有来敲我的窗子了，没有了小铁，我很不习惯独自一个人去看天空的生活。今天我依旧去了街心花园，我希望小铁能象往常一样悄悄坐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然后象无数个过去那样开始飞翔。我坐在长椅上等了一整天，小铁依然没有出现，也许街心花园已经被小铁遗弃。我失望之极，慢慢走出了花园灌木的围墙。街对面围了许多人，两边的车塞成了望不到边的长龙，许多兴奋的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一边大声喊着撞死人了。这个时候警笛声由远而近地响起，刹那间，这再熟悉而心惊不过的声音把我的大脑冲刷得一片空白，我清楚地听到了身体内部某个物件突然碎裂开来的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了原来城市的火车站，坐上17路公交车，在一幢漆着红十字挂着精神病院牌子的白房子前下车，走上高高的台阶，门是敞开着，我径直走上二楼，对着迎面跑过来充满惊讶的脸微笑着大声说：“早上好，高医生，我回来了！”
（完）
作者：麦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