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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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丁】

  马丁。

  马——丁——。

  MARTIN。

  M-A-R-T-I-N。

  马丁,你在抽烟吗。

  你坐在高高的天台上,点燃一枝烟。仰到尽头,烟如细腰。你总是仰着头,透过烟雾迷离的空气,你在看什么呢?我喜欢学你的样子,把头仰高,仰高,两旁的小辫子从视线中滑过,滑过脸颊,滑过肌肤,滑过空气,滑过时间,滑过岁月,滑过年轮......

  皱纹横生的脸。

  飘摇。

  脖子很酸。我用力甩一甩头。细腰散断,头发凌乱。

  马丁,你要喝酒吗。我陪你。

  你喜欢喝什么酒。我知道你喜欢一种叫橡树的产自巴西的酒,这种酒在市面上没有卖,叔叔曾经从巴西带来过,我偷偷拿了一瓶给你。酒很烈。但是我喜欢这种味道。

  马丁,你喜欢水吗。我最喜欢一条名叫苏州河的河流。它穿越整个城市,从腹地流向城市边缘。我是一条鱼。一条黑色的鱼。我曾经沿着这条河流,向前游,游到河流的尽头。河流的尽头是什么?当然......是大海。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我从海边游到水草丰茂的地带。

  走吧,玫瑰。你说。你从天台一跃而下。我看见你下坠,下坠,象一条鱼,游向黑暗的深渊。





  【猫脸上的伤痕】

  记忆是凌乱的散叶。

  记忆中,我时常能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他,各种未名的情态。他在抽烟或许,他在喝酒或许,他在说话或许,他在沉默。但是经常的,他总是远远立在前方,向我微笑。脸是黄色的,眉毛是褐色的,嘴唇是棕色的。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会出现温暖的酒窝。开始下雨了,雨水沿着玻璃流淌,模糊的玻璃水墙扭曲他脸,微笑变成了哭泣,安详变成了忧郁。我开始看不清他的脸。每到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就是要从我记忆里消失的时候。于是,我拼命拨开水雾,我只要他远远的看着我,向我微笑。可是雨下的越来越大了。

  我相信这个时常在我记忆中出现的男人必定在我生命里出现过,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瞬间。瞬间,烟花绽尽。他时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可是,我找不到回忆的源头。回忆是巨大的黑洞,所有的光线,细胞,电流,以及甜蜜,或者悲伤的瞬间,都埋葬在里头。

  在阳光很好的中午,我经常是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太阳。陪伴我的是一只叫做马丁的猫。除了猫脸上有一道细微的伤痕,它是完美的。太阳是会跳舞的,当我睁开左眼闭上右眼,然后再闭上右眼睁开左眼,我能看见太阳在跳舞。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但是马丁知道。它经常学我样子,玩眨眼游戏。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它。因为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我只对它说话。





【两千零一年 六月五日 星期二 芒种 晴】

天气晴好。

  光线不真实的象极光。漫天流散,前方教堂顶的十字架明亮冷冽,那是天使微笑的眼睛。左旁的高楼挡住了日头,人行疏落的大街只有空气冰凉。撒过水的地面,只有水洼微笑。没有灰尘,空气清澈象走在路上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的白色衬衣。书包沉沉,女孩子穿着好看的灰色格子百褶裙,风吹起宽大的衣袖。

  今天是芒种。我对这个名词非常好奇。我问马丁,你知道芒种是什么吗?马丁照例学我的样,舔舔嘴。小闵说,今天是种子拨下去的日子。

  可是,可是,已经是夏天了。木木在信里说,极度炎热,蒸发或者消失都将成为可能....木木在远离我三万英尺。小闵说,今年是闰四月。

  于是,梅雨还没有到来。这个粘稠,潮湿,暧昧,阴郁的迟暮女人,每年总是姗姗
迩来。带来雨水,潮气,青苔,霉味,充斥到天空,风,门楣,窗帘,以至人们的发丝,眉间,呼吸。我讨厌她我讨厌她我讨厌她。她如此让我厌恶,所以每到梅雨季节,我开始强烈思念木木空间里不近人情的炎热。

  闰四月里的相遇。

  在梅雨还未到来的闰四月里,我开始等待。等待。

  等待什么?是马丁吗,马丁到底是谁,是你吗,还是他,还是那只脸上有伤痕的猫,或许是未至的梅雨。这不可能,我讨厌梅雨。在这个夏天,或许会有某种改变,而所有改变的结果将在这个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悄然隐现。

  我发现似乎所有的变故都在夏天发生。它以隐约或者轰烈的姿态,悄然或者急遽出现在我生活中。
  
  那么,两千年的六月五日我在做什么。那天......

  那天,我对那个满脸阴郁的老男人说,明天我要去度假了,而且是个长假。然后,我把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以无比优雅的姿势扔在身后。两千年的六月五日与晴好无关,与芒种无关。抬头看天,流云变幻,身后高楼里的办公室依旧是窒息的小窗口,但是,我已经从窗口里象小鸟儿一跃而出。

  那么,上个世纪末的六月五日我在做什么。

  那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以至我现在的回忆不得不带上了想象的色彩,并尽力使想象符合真实。可是真实是不存在的,所有真实都在想象里潜流。

  一九九九年的六月五日,所有的情感都沉浸在莫可名状小资学生离别的忧伤之中。蝈蝈去了北京,猴子飞往澳洲,大哥去了深圳,阿前去了上海,梅林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全心在家做了专职太太,小蕲与她十多个男朋友一一话别,然后一头扎进奔赴米国的洪流中...四年晃晃悠悠的岁月做鸟兽散。而我能做什么?我找不到自己的去向,W城当然不是归所,我茫然的象个孩子。而他们伤感的更象是个孩子,酒,音乐,眼泪,香烟,整个六月成为离别的代名词。我在潜流之外,想象自己的未来。

  七月开初,我踏上路途,去寻找,或者可是说是等待,等待的尽头...我不知道是什么。
  




  【躺在墙上的钟】

  原本在六月五日的时候,这篇小说已经结束了。可是你知道,文字的流向在被安排的第一个瞬间,就已经找到它的轨道。它以绝不容怀疑的手势表明立场。所以我能做的工作只是记录,把潜藏在地下的脉络以暧昧的方式显白。这样,我无可避免的成为一个录入员。所谓录入员,这个名词太平常,就象你经常看到的那种类型,脸上的表情即不生动也非无趣,只是...模糊。有时候脸会微笑,对着你或朝着他,但是也有可能是指向一枚躺在墙上的钟。

  黑白两色,如同阴和阳,他和她,0和1,当然,还有马丁和玫瑰。但这个世界决非是黑白色,它是灰色。所以这枚黑白两色的钟成为稀有物品。它不是圆形的,不是方行,不是菱形的,总之,它不是你在常识里能想到的概念。钟以肆意的姿态流淌,如同被烤的半热的冰淇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它会变成什么形状。但是它会躺在墙上,以固守和沉默的姿势,坚实把时间一点点吞噬。可是,时间对我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很模糊,看不到时间的尽头是什么,也无法预知尽头的光线是不是黑洞,如同马丁掉下去的那个。

  预料之外。

  时间尽头,事件出现。

  “叮——”尖锐的电话铃声以无比锋利的姿态穿越重重思维的迷雾,容不得拒绝。在我思维里瞬间占据或者不占据空间的马丁终于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在真实里。接电话之前,我当然无法预知这个电话是谁打过来的。我只是很奇怪在这样一个深夜这样一个时刻,还会有谁打电话给我。除非小蕲,她那会儿是白天,而且是阳光充沛的下午。正好用来骚扰我。电话铃声以持续不断的耐心等待我的触摸。钟已经睡着了,不要奇怪,人需要休息,钟也是。它停在午夜零点零分上面,这是它最优雅的姿势。但是对我而言,是障碍。我会以为现在是午夜零点零分,费思量。但一切并不重要,钟只是个契机,或者说是个承合。重要的是我听到了马丁。

  声音里奔跑着电流的形态。同素异形。这是小道说的。

  声音里的马丁并不是个有魅力的成熟男人,他只是个孩子,孩子,我们也只是个孩子,孩子。而已。我们是两个喜欢说话的小孩子,不停的嘟嘟囔囔,口齿不清,含混囫囵,颠三倒四。可是,我们都明白彼此说的是什么,因为语言之外我们就已经明白各自的人生。我们是同类。

  我们嘟嘟囔囔,口齿不清,含混囫囵,颠三倒四。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方式。

  最后,他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我似乎能看见他用握成拳头的手用力地揉了揉鼻尖,说,壁虎。





  【壁虎尾巴断掉了】

  我们聪明而狡猾。

  这是壁虎。所以我和马丁都是壁虎。

  可是,壁虎尾巴断掉了。

  壁虎尾巴断掉了。

  壁虎尾巴断掉了。

  壁虎尾巴断掉了。

  

  

  【不知道算不算结局】

  这个故事讲述到这里,已经朝着不可预控的方向发展。

  马丁和玫瑰最后还是没有见面。因为可能的联系已经断掉了。这个结局可真俗。

  可是现实中的结局不大抵都是如此的吗?

  没什么是可必须性的,尤其对于马丁和玫瑰这种性格的人而言。

  那么,就让故事在这里嘎然而止。或许马丁和玫瑰在我的结局之后,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继续把这个故事讲述下去。故事之外,他们可能在北京,可能在上海,或许就在你的身边。他们在人群中悄然隐现,你与他或者她擦肩而过。若你有感觉,但回头时他们已经淹没在人群里。

  那么,如果你信我,将手里的烟熄灭,你会看见外面渐渐天亮,开始有光线,流光,明亮而清澈。暗夜即将过去,而我在黑夜中讲述的故事也将随着光线的来临,消失,终至空气。




  【完】

作者:玫妖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