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怎么死的



秋天已经过去。我坐在宁波开往上海的高速大巴里,车窗外飞掠过树木,发黄的树叶全部凋落,收割了庄稼的农田皲裂出龟皮的条纹状,成排低矮暗淡的农舍,显出颓败的迹象。

车厢里冷气十足,手机绿屏毫无先兆的亮起来,滋滋声伴随着强烈的震动,“ZHANG LI”在手机屏幕上不停闪烁。我犹豫了一秒钟,掀开手机盖子。喂你丫的在哪儿?声音淹没在汽车巨大的轰鸣声里。我在车上,回上海的路上,我象个农妇扯着个嗓子大喊,什么…什么…你丫的能不能大声点,听不清。好好好,一定,一定,等我回上海,一定找你玩。

车厢重新恢复安静,汽车驶入莘庄站的闸口,夜灯亮起来,窗外是高楼耸立霓虹闪烁的都市夜景。我带着满身雨水烟味,和令我失去秋天嗅觉的感冒病菌,回到永远没有白天亮色的上海。


【一】
今天是10月4号,国庆长假的第四天。计划里并没有这么早回上海的打算,只是呆在家里除了睡睡吃吃,看看肥皂剧里的爱情故事,会令我觉得更加无聊。这种陷入脑瘫的状态,除了让自己胡思乱想,沉溺在自己越来越无法自拔的悲伤情绪里,没有其他什么积极的作用。白丽正和她的小情人热恋当中,阿芳准备结婚了,她们能陪我呆坐一个晚上,忍受我没完没了的呛人烟味和一言不发的沉默,已经是我的幸运。

于是我匆匆买了车票,惶惶象只丧家犬失魂落魄逃回上海。下了车张力的电话接踵而来,他约我吃饭,一起的还有小胖和平头。此刻我并没有心情去吃饭,可以说糟透了。如果说在电话里声音还可以伪装,碰了头只要是人都可以看出。可是既然张力已经知道我回了上海,再说我已经有口无心在电话里答应要找他玩,那我就不能失约。

在跨进民生路这家小餐馆前,我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令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除了四个小时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餐馆一如既往的热闹和肮脏,油腻窄小的桌前坐满了附近海运学院的学生。这些孩子们真年轻,和余乐住的学校里的孩子们一样,有的是挥霍不完的青春和精力。他们旺盛的雄性荷尔蒙令这个夜晚的小餐馆越发的生气勃勃。

餐桌上我喝了点酒,微有点醉意,和张力他们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说说黄色笑话。小胖和平头就在旁边拿我和张力说事儿。其实我和张力之间,并不是他们想象的张力在追求我。张力正和他女朋友闹别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看来真的是要掰了。

每次张力一和女朋友吵完架,就喝酒。喝高了,就打电话找我。于是我在夜色苍茫中下了班去看张力,给他买烟带食物,充当他的母亲和暂时女朋友。我想我身上有种天然的善良和母性。于是我们就这样成为朋友。余乐曾说过女人天生母性,男人天生有征服欲。

吃完饭,张力要送我回家。我说,算了吧,熟门熟路的,送个屁啊,就算有流氓想强奸我,也嫌我不够姿色。

他们走了,我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慢慢走向车站。秋天已经过去了,风从衣领口灌进来,肆虐在体内蹂躏,口水舔满皮肤毛孔血管。手上拎着从家里带回来的衣物,格外沉重。在这个可以开始冬眠的冰季来临之前,我要有足够的衣物保暖。

在等773路公交车来的时间里,我点了一支烟,靠在路边的树杆上。突然浑身虚脱,绝望和悲伤象潮水汹涌而来,我抬起眼看迎面过来刺眼的灯光,想就这样走下站台,迎接扑面的而来密集的车流,让汽车的轰鸣声在耳边嘎然而止。

“小姐”我听到一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细密绵软的上海口音。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油光发亮堆满脂肪的脸凑到我眼前。“妈的,你才是小姐,”我恶狠狠把烟头掷到地上,“操。”我慌不择路跳上急驶过来的773,仓皇逃奔到可以带我回小屋的车上。匡当巨响,车门在身后关上,我死死靠在狭窄的车门上,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多么软弱。


【二】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暂时停留在哪里,父母的房子里,租的小屋里,还是余乐狗窝一样的宿舍。我一直不停地在行走,象狗一样四处寻觅。当初和余乐认识,是因为他收容了我,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我象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

在经过必要的打情骂俏遮遮掩掩作为心理准备之后,我们上了床。我戏称他为我的老情人。我熟悉他脸上每一个部位,眼睛,鼻子,嘴唇,睫毛…可是现在竟然拼凑不出他的脸的完整的形状。

在开始的阶段,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身体上亲密的接触,可是我仍然拒绝让他进入我的思维,阿芳说一旦让男人主宰你的意志你就完蛋了。我是个庸俗的女人,在无数个漫长黑夜带来的绝望中,我开始期待余乐一点一滴潜入我体内的温暖。我越来越依赖他,对他超越肉体的迷恋,思想长出枝节的藤蔓。我饮鸩止渴,明知道这杯酒有毒,还是毫不犹豫喝下。这就是女人,我对自己冷笑,有了肉体不满足,还想要所谓的爱情。明知道爱情毒瘤不可碰,短暂安慰后是巨大的空虚,还是奋不顾身。

余乐说,你对我越来越好了,让我害怕。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假装把你当成陌生人。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就后悔了,我知道这样说在未来的某一天余乐终究会离开我。可是我就是这样不可救药。

抽烟的时候,我异常清醒。你这个傻B,感情慢了半拍,在男人迷恋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进入状态,当他已经撤退的时候,你却象个怨妇哭哭啼啼纠缠不清。我知道余乐的高潮已经过去,而我刚开始的秋天,已经冰雪来临。


【三】
回到家,屋里弥漫过期的烟味和陈旧的灰尘气息。我害怕把自己一个人扔在无边的寂静中,想找个人声证明自己还活着。我打电话给叶子,电话是嘟嘟嘟嘟占线的声音。这个小妖精又在网上勾搭男人了。想打电话给平日不常联系的姜雷,又觉得太突兀。打电话给张力吧,刚分开才半个小时,会让他觉得我在想念他。算了,谁也救不了你。

我打开台灯,垂着头蹲在床沿上抽烟。一只小虫在彩色塑料地毯上努力的爬着,它磕磕碰碰,停下来,翘起触角,茫然四顾,想寻找一条生路。可它身陷在横纵交错巨大的纹路中无处可逃。眼泪毫无防备的掉下来,一滴一滴掉在小虫身上形成它的海洋。我抽出一张洁云,狠狠擦着脸上的泪水,可是眼睛就象会自动冒水的泉眼,怎么擦都干不了。我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男人流眼泪了。你他妈的就不能象个没心没肺的婊子无情无义点,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女人就是这样神经质。

哭累了也顾不得洗澡,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梦魇又开始了,我听见宽阔的马路上汽车碾过水泥地板的声音,床边的CD机里放的是AMELIE的原声音乐,小虫已经淹死在我的眼泪里,墙上贴的《水牛城66》的剧照,相亲相爱的恋人变成两具头骨,空洞木然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潮水来了,沙沙的声音铺天盖地把我淹没。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努力呼吸,艰难的想睁开眼睛,席卷的潮水声盖过我无济于事的微弱挣扎,把我重新推回到梦魇的深渊里。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停止了呼吸。然后睁开眼睛,醒了。

我再也无法入睡,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4块钱一包的中南海使我拼命咳嗽,粗劣的烟质烧毁了我的嗓子。可是这种粗糙的烟草才是我的生活,撕裂的吼管已经适应不了特醇七星这样精致的烟。这和我以前写的小说一样,那时侯的文字真他妈的矫揉造作。我不喜欢抽烟,一抽烟就犯晕忽,抽多了肚子就疼。可是只有烟拿在手里,才不会觉得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四】
我想我的生活应该正常些,应该和那些有美好生活理想的人一样,早睡早起每天去菜场买菜,和小菜场里卖菜的外省人讨价还价,节约每个钢蹦儿,争取早日买台电脑过上滋润的生活。说到这个,叶子就嘲笑我。她说,你想过正常生活,能不能实际点。还满脑子不切实际,只幻想一台电脑。你长的也不赖,早日找个有房会过日子的男人,也不用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只要能照顾你的成。都老成这样了还不找男人,等到鸡皮鹤发就算你有钱,男人也懒的碰你,到时候你只有沦落到找鸭的份上。这个小妖精虽然说话刻薄了些,但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里,从大学算起也是年代久远的古董了,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折腾在一起。

叶子身边从不缺男人,但每次感情决堤,就打电话过来把她的垃圾全部倾倒给我,我这里是她最好的爱情焚尸场。一失恋要生要死,哭过了再毅然决然投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轰轰烈烈是引用叶子的原话。她永远都不会对感情绝望。


【五】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前面的家乐福购物。新鲜的早餐包上条状蛋黄糕还冒着热气,百事可乐的蓝色在很抢眼的位置,乐事薯片出了新口味,我把这些垃圾食品一股脑扔进购物车。家乐福里异常拥挤,一过节,人纷纷从角落里钻出来,到哪儿都是人。旅行、购物,中国人都疯了一样花钱。我推着体积庞大的购物车,坚持把家乐福的各个角落逛遍,虽然不买那些东西,这样看着会另自己觉得还生活在这个狗屎世界里,冒着新鲜生活的屎味气息。去杂货部卖台秤的地方称体重,发现虐待自己瘦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安慰。你就是这样虚荣,我对自己有些不屑。

上次购物是什么时候?上次是和余乐在一起,我们象相亲相爱的小夫妻,买了很多吃的用的,包括杜蕾丝。可那些日子已经随那个夜晚的告别死去,你不应该再有回忆。


【六】
晚上接到老左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懒洋洋的,他说,你来不来啊?他这样说,表明决定权在我手里,但他的语调分明透出我吃定你了这意思。我说,来,哪里?

干嘛不去呢,如果漫长的夜晚要一个人与孤独作战,为什么不找个可以说话的人,至少可以安慰。

老左在电话那头撮了一口烟,8点钟,衡山路上海风情酒吧,不见不散啊。他在最后加了句电影台词,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8点钟到酒吧的时候,老左已经在那里。你真准时,他说,他自以为我对这个晚上的约会和他一样迫不及待。我只是没有迟到的习惯罢了,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没有说出来。如果要玩好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场不应该刹风景。

又漂亮了。老左盯着我的胸部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死皮厚脸的说。他是会甜言蜜语哄女人开心的男人,但偏偏我对类型的男人不感兴趣,所以他对到现在没有把我搞到手,耿耿于怀。

喝点什么,百事?他随口问了一声,抬手招呼侍者。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喝起来有毒药味道的黑色液体。然后给自己要了一听扎啤。

玫,我最近过的糟透了。他用可怜兮兮的语调作为开场白,他知道适时的表现男人的软弱会博得女人的同情心。余乐说过女人的母性。他一喝多,就开始胡言乱语,老板看我不顺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让我卷铺盖走人,在老家的老婆又打电话来说儿子病了,要医药费。你安慰一下这个倒霉透顶的老男人吧。

你自找的。谁知道你丫的在外面招惹上什么麻烦,让你老板以为你在背后搞他小动作。他把手盖到我手背上,玫,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说,你喝多了。

老左喝到微醉的时候,就开始讲荤段子。一队士兵被敌兵追赶,最后逃窜到一条河边。河里有一种鱼,专咬人小弟弟。但是不过河就死,过了河就能逃出重围。最后他们全部过了河,你猜用什么方法?

老左把答案告诉我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狂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后来他一把搂住我开始吻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配合些,至少这个男人讲了那么多笑话制造这些暧昧气氛。我很投入的回应他的湿热柔软的舌头,想象这是余乐给我的亲吻。女人就是这样喜欢自欺欺人,我的思维飘到身体上空,在屋顶木无表情注视这对狗男女。我看见老左在玫的耳朵旁边喃喃说着什么,然后搂着她的腰走出酒吧的木门。

我抬手招呼的士,把已经喝的烂醉的老左送上出租车。老左拉着我不肯放手,象个任性的孩子,一直念叨着,玫,今晚陪陪我。玫,今晚陪陪我。我说,乖,早点回家。晚上我给你电话,我打发他走。知道自己堕落,可我还没有下贱到想和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有一夜情。

车子打了个转开走了。我把黑色绒衣外套的拉练往上提了提,用双臂抱紧身体,向前走去。


【七】
感冒彻底好了,可又要开始上班了。每个周末或者假期最后一天的晚上,都会令我特别绝望,想象第二天早晨可以永远不用醒来。尽管我咒骂老板是剥削人的臭资本家,想着哪天干不下去了就辞职。可是别无选择,我必须得工作,我要用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到月底才能拿到的工资,付房租、交水电费、电话费、煤气费、手机费。要不然我就没法活。所以我不可以失业,不可以生病,不可以在工作上出错,不可以迟到早退开小差,没有加班费加了班还要毫无怨言。当绝望来临的时候,我就想象余乐用手摸我头发的温度,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又在这里假模假样缅怀你的小女人情调了。当我清醒的时候,就会看不起自己的软弱。所谓的爱情是什么,只不过是马桶里的一陀大便,弯曲成美丽的L形,看着耀眼灿烂的金色,不过是一团屎黄,绳子一拉就被冲到肮脏的下水道,和垃圾烂菜叶卫生巾搅和在一起发酵腐烂。你应该想想明天早上起来可以洗个热水澡,坐在阳光底下抽会儿烟看看《藏地牛皮书》,那可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们很来劲的聊老公小孩房子。自己插不进这个话题,我就埋头拼命吃东西。叶子说,你别老一副爹妈不疼姥爷不爱的样儿,即使不想找男人,也别虐待自己,用空去做做美容剪剪头发。嘿嘿,我说,做美容剪头发是为什么,不就是让自己漂亮些,然后可以勾搭男人,勾搭上了可以做做爱。这才是享受生活,叶子接了一句。我大笑。



【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继续每天上班下班,早上早起半个小时洗个热水澡,然后搭拥挤的公交车,在路上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去上班。公交车真是个好称呼,不论是俊男美女歪瓜裂枣,不论高矮胖瘦老弱孕幼,在这个场所可以合理的进行肢体触碰,再不济也可以意淫一把。接下来在快靠近金茂大厦的地方下车,步行5分钟的时间,等待绿灯亮起走到十字路口的对面,这样我就可以在阳光照耀下走过这个有风的路口,走进四季恒温的公司,在缺氧的空气里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已经很少再想起和余乐告别的那个夜晚,偶尔还会在梦魇中看到自己苍老的抬头纹。

我最喜欢的秋天已经过去了,阳光不可能在黎明前抵达窗户,我却不得不经过那里。我知道自己还异常年轻,可是我在这个秋天睁大眼睛,已经看见爱情是怎么死的。


作者:玫妖嘉渡OCT. 19,2002—OCT. 20,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