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红房子
立秋以后雨一直绵绵不停地下着。一个多月以来,柏杨镇的整个天空都被一堆堆浩浩荡
荡闯入的乌青色云朵霸占着,阳光被它们囚禁在背后不得现身。这是一个飘飞着小雨的清晨
,和平在回镇的小路上疾走。他的解放鞋和裤腿上已经溅满了厚厚的一层泥浆。和平在心里
暗暗骂着这XXXX的鬼天气。他不知道,其实它们早在破晓之前就不请自来了。
那株歪脖子树的影子在和平的眼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泥路上跑过来一条黑狗,咬住和
平的裤管,不停地狂吠起来。和平蹲下来摸了摸狗身上湿漉漉的皮毛,他说小黑乖,别靠近
我。你没闻到我身上又腥又臭吗。小黑紧紧地咬住和平的裤管依然没有松口,和平又说我自
己也闻到臭味了你还没闻到吗。和平抬起头来望了望不远的一间红砖房,然后发出一声喟然
的长叹。走吧小黑,我们回家去。和平扬了扬手里的包裹。小黑对着他又悻悻地枯吼了二声
,转过身朝着红房子的方向跑远了。和平笑了。这小畜牲,比我还想家。
镇上的人没有早起的习惯,他们依旧睡得很沉。没有人听到和平开门的声音。门上的铁
环冰凉冰凉的,屋檐上滴下的水嘀嗒嘀嗒地作响。和平忍不住就朝里屋喊了一声。没有人答
应。他索性推开了门进了里屋,但是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他震住了。
翠莲跌坐靠墙的角落呦呦地哭着。她的脸朝着墙壁,一头乱发披散在胸前,死死攥住被
子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糊在墙上的人民日报已经残缺不全。只有那一行行红色的标题依旧
如此醒目。
和平操起一柄锄头像一头发了疯的骆驼一样冲出了红房子,刚跑出不远便追上了魁梧的
大头。和平举起锄头向大头劈过去说挨千刀的龟孙子老子今天杀了你。大头回手一挡就势擒
住了锄柄的根部然后用力一扯,二人在歪脖子树下僵持起来。但是和平毕竟不比当过联防队
长的大头更有劲,很快他就处于劣势。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大头夺过了和平的锄头并把他按倒
在歪脖树下,嘴里不住地忿忿骂着。镇上的村民此时都陆陆续续地围了上来,其中也有和平
年近古稀的老爹。他在数十米之外的地方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被一把雪亮雪亮的匕首捅了数
下之后倒在血泊里。那个急红了眼的凶手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完这一切之后恶狠狠地说,老子
是县里选出来的人大代表镇上的联防队长现在我代表人民处决了你。
和平老爹在这个时候流下了浑浊的眼泪。大概过了两分钟之后,翠莲飞快地拉开门栓从
红房子里冲了出去奔向河边。她像一头羚羊那样跑过,踏着泥泞在一条条小路上发出喑哑衰
弱的吼叫:逃...逃...逃...她走的时候两手空空。然后大雨突然开始从一道崩裂决堤的缺口
里奔泻而出,但是天空没有塌下来。翠莲朝北走了,她投了河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镇上的人都在打听和平老爹的消息。他们都在问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那天之后谁也
没有再看见过老爹,只有人记得老爹是向着朝南的方向走出镇子的。第四天有人带来了消息
,他们说有人看见亲眼老爹在市里的人民法院门口坐了二天二夜。很快镇上的大大小小老老
少少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老爹什么时候才会回到镇上。
大头被治安联防队关了没几天就放了出来。出了拘留所的第二天他请来一个戏班子,煞
有其事地说是要为和平的事公开的郑重的向和平老爹赔个不是。他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的
意气风发。戏班子献艺的第一个晚上和花旦小生们一连喝八碗高梁酒然后狂笑不止。几天后
的一个下午老爹终于拖着疲惫的躯壳回到了柏杨镇的歪脖子树下。他穿着一身土黄色肮脏不
堪的军服偎着树干半躺着。连日的奔波使和平老爹愈发显得消瘦了,他的脸像一块废铜烂铁
锈迹斑驳。双眉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情。有人问起他去法院
上诉的结果,老爹摇摇头一脸愁苦的表情。
老爹在那个晚上去了翠莲自尽的那条乌水河边。河边的野菜已被人与狗吞食一空了。塘
里甜腥的死亡气息打着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天边滚动着隐隐的闷雷。坐在河边
的和平老爹想起儿子和儿媳的相继惨死不禁老泪纵横失声痛哭,望着水中倒影他清楚地看见
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夜色中闪着灼热的光亮。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戏班子在镇上演出的最后一天的夜里,老爹突然从台边冲了出来,
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割肉刀。当大头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
在一种异常的痛楚中下坠。他挣扎着站起来向歪脖子树下走过去,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恐
惧和疼痛交织在一起,最后他终于沉重地倒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地一声,那把刀沉沉
地掉落。
那一刻镇上人声沸起,灯光通明,群狗蜂拥而出。
只有那所如今已空无一人的红房子依旧平静地伫立在一边。或者,只有它最清楚这里曾
经发生过什么。
作者:朴素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