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拜访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献给萨缪尔·贝克特


我大踏步走在万泉河路与苏州街的交叉路口时,突然想起赵游华住在附近,不由喜上心头,猛地煞住脚步,我那风尘仆仆的身子骨儿最多只停留了一秒钟,就被一股结实的冲击力撞出了一米外,谢天谢地,幸亏我筋骨坚韧,才未当众出丑,尤其是在这尘土扑面的街头,谁愿免费让人开心呢?对,我应当迅速从窘境中脱颖而出,调整情绪,直面这位风风火火的冒失者,真像他妈的心有灵犀似的,我和这人同时向前跨上一大步,我们近在咫尺,面面相觑,这张脸,这张比汽油桶还要平静固执的脸,顷刻间霸占了我的视野,而刚刚,我还对纷至沓来的人间盛世视若无睹呢;要不是这脸上明摆着一些有趣的雀斑——当然,你说是黑痣也行,我早被那汩汩而出的大葱味儿熏跑了,眼下,我搜寻着这些不规则肉球的来龙去脉,心想肯定能连成一个出人意料的图案,我正滴溜着眼珠,忙着给这些肉球穿针引线,没想到鼻子下的这张纹丝不动的嘴,竟准时裂开,露出一条鞋垫般的舌头,我扭头就走。

刚走了几步,我的脑袋自作主张,强行向后扭转,那个人却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原地不动,正痴痴地目送我奔赴前程呢;看着大街上那些沉默寡言的背影,我慢慢松懈下来,心中重新充满自由,想想刚才被那张铁板幽禁的半分钟,不禁满意地笑了,生活嘛,就是这个鸟样!

就说上个星期一吧,我怀着一股重返家园般的莫名兴奋劲儿走进办公室,见了谁都一律报以久别重逢般的热情问候,可是,我的院长、我的主任医师、还有里屋的两位女护士,全都不对劲儿,像是一起过砸了一个精心准备了半年的周末,可想而知,我的笑容独自凝固在我的脸上,久久无法散去,我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当然,我又失业了,这一点我倒再清楚不过。顺便说一句,我对我在那家宠物医院的工作还有些留恋呢,瞧瞧我一天到晚忙得多欢哪!先是把那些个伤心欲绝的主顾们领到那鲜红的沙发上,同情一番,安慰一番,循循善诱一番,然后趁势从他们的怀里抱过他们病恹恹的掌上明珠——通常是一只猫或一条狗,有时也能碰上一只鸭子一条蛇什么的,我充满爱心地抚摩着它的皮毛,顺手擦去上面的从人眼里滴落的泪水,嘴里还得发出一声声赞美和叹息,再把它送到隔壁屋的主任医师手里,又回来,坐在主顾的身边,分担他们的忧愁和希望。这就是我工作的全部内容,说实话,我真怀念那段妙趣横生的时光。赵游华,就是我在工作时结交的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当时,他的鹦鹉,那只风华绝代的鸟儿,总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嗓子也不再清脆如故了。

36栋……2单元……201,我想起来了,没错,就是这个地址;赵游华大概是看出我在他的宝贝身上动了真情,所以每次都有些感激不尽,并邀请我一定要“光临寒舍”,他那颤抖的声音、湿润的眼角和那紧紧抓住我双臂的手,使我觉得人间是多么美好啊!

我快步跟上一个悠闲自得的老头,“请问36栋在哪儿?”我俯首贴耳般地凑上去,没想到这老头毫无反应,继续向前迈着松弛的步子,我半侧着身子,期待着这张一塌糊涂的老脸,就这么走了十米,老头突然吼道:“那还用问!不就在35栋后面吗!”亲爱的读者,你们听见了吗,每当我的生活陷入重重迷雾,我得到的全是这类混帐回答。

我不用着急。再说赵游华在不在家还不知道呢。我在街道上来回磨蹭,为了不被人当作游手好闲之徒,我还时不时地东瞧瞧,西望望,装出一副等人的样子,当我看见街对面有个人,也在干着和我同样的勾当,而且更像那么回事,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唉,只要一出门,准能遇上这种破事,就说上次吧,竟有那么个主儿,浑身上下和我穿戴一模一样,神气活现地朝我迎面走来,至于我们目光对视的那份尴尬,还是不说也罢!赵游华,赵游华,我上你家串门来了,可你家在哪儿呢?我暗自这么念叨着,折进一条小胡同,对,一条比肛门还要温暖的小胡同,人们由此进进出出,流畅极了,舒服极了,眼下我立刻就大有宾至如归之感,你还别不信,这个感觉还真他妈管用,瞧,我那不太文雅的步态马上起了变化,就是说我的双腿,我那该死的不走正道的双腿马上变得轻松自如了,在别人看来,当然我指的是在这胡同的老少爷们看来,我浑身上下一定透着股可亲可近的味儿,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爱我,那该多带劲儿,我想着想着,脸上不时绽放着玫瑰般的微笑,我向朝我走来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人们啊,我不需要报答,但我想让你们知道我的幸福,你们要愿意多看我两眼,你们会找到快乐的奥秘。

我猛地看见对面墙上一个圆圈中的“33”,快到了,步子放慢点,赵泳华,我的朋友,我来了,你用什么招待我呀,不,别太客气,我就来看看你,还有你的鹦鹉,多美的小精灵!它准记得我,说不定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哦,那甜美的嗓音真让人心疼,比如我,更是不能多听,多听一声我那膝盖就化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能扑通一声跪倒在你家啊,当然,你如果要我这么做,那是另一码事,另一码风马牛不相及的破事,跟我俩永远无关,不必去想它,更别提它,让它见鬼去吧,对,就该见鬼去,那是个好去处,可就是轮不到我的份儿,实在再好不过了,我正要去找我的朋友赵游华,谁也甭想拦住我,你,我,他,谁都甭想。

我沿着33栋墙根往里走,34,35,36,太简单了,再过两栋就到了,咳,急什么,慢点,悠着点,行色匆匆风风火火可不地道,让朋友觉得唐突不说,那倒不会,赵游华时刻都在家候着咱呢,那还用说,赶紧放慢步伐,静静,让心跳匀速,笑起来从容大方,就这样,坚持,再坚持一会儿就万事大吉了,敲门,不太轻也不太重,宁轻勿重,悦耳的三下,等等,意味深长的等待,喏,拖鞋的趿拉声,由远及近,动人心弦,是时候了,舒展笑容,听,拉开门闩了,门迅速后退,哦,朋友,你好,你好,怎么现在才来,太对不起了,一直抽不开身,让你苦等了;瞧,这该多好,要是真进来个劫匪,情况可大不一样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喔。

多新鲜,紧挨33栋的竟然不是34栋,也不是32,而是23,我像只灰溜溜的壁虎,窜过23栋的屋檐,急趋向前,同样大小的一个正圆,圈着“13”,天哪,为什么不写“24”呢,真他妈邪了门了,哪个疯子编的楼号,难道连数都不会数,怎么会排成33、23、13呢,蠢驴!骂对了,你自个就是,瞧,多绝妙的排列法,尾数相同的排在一块,赶紧找6去,别往前了,折进一条小巷,横着扫荡过去,赵游华,你想溜也溜不了,看见没有?16栋,不就找到了吗?聪明是获得友谊和节省时间的唯一诀窍,可记住了,一生都管用;什么,29?16,26,36,怎么出来个29?蠢驴蠢驴蠢驴!!!遍地都是蠢驴,不,这儿没有,蠢驴不用出场,就足以让我生气;我生来乐观向上,热爱阳光,却总被蠢驴弄得昏头转向,我早晚找你算帐,我知道你在哪儿,你不就住36栋吗?我会找上门去的,呆会儿,别急,哪儿的话,赵游华不是蠢驴,赵游华是我的朋友,那还用说,我不和蠢驴交朋友。

我飞腿踢起地上的一个纸盒,尽管我用力过猛,它也只是挺不情愿地迁居了两米,我像仆人似地紧跟上去,躬下身子,这纸盒吸引了我,一个女人伸展修长的双臂,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她的头发飘飘欲仙,那男人环抱住她的蜂腰,谨小慎微,那可不,再多使一克的力,不就掐断了吗,咱俩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要细水长流持续不断;我俯视了半天,也没弄清那里面到底收藏过避孕套、扑克牌、还是雪花膏,又踢出一脚,不觉已走回胡同的康庄小道,我茫然四顾,一堵围墙拦住了前方的去路,到头了,也该走到头了,总得有个尽头不是,可我偏偏要看看尽头的外边是什么,不远,特近,挪挪就到了,真是人眼看墙低呀,这围墙比我高出五六个头,刚才我还想把它当小马驹跨过去呢;别忙,有现成的梯子,斜放着也比我高出不少,我扶住两边越来越瘦的柱子,踩上去,一级,两级,三级,就这么大快人心,我高过了围墙,我满头黑发在围墙的上空飘扬,我面带胜利的微笑,朝下探望了几眼,好家伙,又一条猪大肠般的小胡同,人来人往,他们个个都被我看扁了,像乌龟,像鳖,我那温暖的童年就是在河边度过的,有一次我使劲一抬杆,你猜猜我钓着了什么,一只鳖,扇子那么大,妈妈常常给我扇风,我总怕热,现在也一样;那只鳖的嘴上没钩,它吞进肚子了,妈妈用菜刀从旁边切开它的肚子,也没发现鱼钩,妈妈说它太饿了,急得把鱼钩消化了,哗哗,哎哟,谁他妈没长眼睛,我仰头向对面那栋楼大声叫骂,二楼、三楼、四楼的阳台伸出七零八落的一些脑袋,他们几乎同时喜笑颜开,露出了深浅不一的牙齿,谁,谁,谁?!我上上下下怒视他们,快下去吧,要不还有第二盆,一个人说,不,一个声音,因为我看不准谁开的腔,我猴子下树般火速下了梯,上面立即又倾泻下好几桶大笑,我孤零零的,打量着自己,我有些不大敢认自己了,上身湿透,左肩上贴着一片半黄半绿的菜叶,右肩上爬着几根粉丝,我摸摸脸上的污水,再叉开手指理理头发,天哪,一个龙虾脑袋!大红大紫的玩艺儿,触须皆在,肉身不存,我甩手一扔,疼死我了,我端详我的手,该死,食指血如泉涌,小小的源泉,面积越来越大,我举着它,按住木梯,我懂,我早就明白,压力能止血止痛,不能让它白流。

太阳歪头歪脑探照着我,我眯眼向它望了一会儿,浑身感到一股乏味的难受,我的大红汗衫变成酱红,皱巴巴地贴住我,像我刚长出的一层新皮,晒干,把它晒干就没事了,把水分、菜汤、色拉油全赠给太阳,我要我原来的模样;我屁股朝后退了几步,坐在木梯的最低级的横杠上,心里又滋生出一股怡人的舒畅,是啊,我走得太久了,早该歇歇了,路是走不完的,朋友是找不到的,梯子是用来休息的,我是用来收拾我自己的;靠过去,背部向后斜斜就行,嗬,舒服极了,原来梯子就是床,竖起来是梯子,放下来是床,我美滋滋地进入梦乡,要梦干吗!把它赶尽杀绝,我只要睡觉,像猪一样,只要下一顿,不要明天的酒宴。

太妙了,我什么也没丢,我是说我什么也没梦见,我的汗衫,干了,在我身上,我的帆布裤,在我腿上,我的鼻子,在我眼皮底下,我的手摸到了我的鞋,我醒了,我完完全全醒了,我完好无缺,一蹦就起,重新上路!其实啊,那新鲜劲儿,就跟头一回出远门差不多。

在我快走出胡同门口的当儿,我突然扭头向右望了望,你知道我大多数时候也是目视前方的,但我爱东张西望,谁也甭想拦我,谁也没法阻止我经常和车祸擦肩而过,当然,最要紧的,我总有意外的收成,看见没有,36栋,终于被我捕获,我来了个夸张的急转身,顿时足下生风,人家说三步并作两步,我弄不清怎么回事,我也不想弄清,我就想快点,再快点,敲破我的朋友赵游华家的门。

我龙腾虎跃,蹿上2单元2楼,在201门前喘了片刻,握紧拳头,慢慢举起,捶!捶!谁呀?别吭气,你谁呀?问什么开门不就知道了,谁!我就不吱声,难道你家没哑巴亲戚;过来了,乖乖地过来了,门锁的扭动声,多动听!就那么拉一下,用不着太大力,一切豁然开朗!

——是我呀,你大声嚷嚷干吗,

——这位是……你谁呀,

——我的朋友,你的鹦鹉可不这么说话,

——什么我的鹦鹉,早死了,

——死了?天呐,我对它的爱心全白费了,

——哦,你是爱心宠物医院的……

——那是…不,那曾是我们医院的有力对手,

——瞧我这记性,总算想起来了,你是宝贝宠……

——谁去那儿遭人骂,我们医院专替它擦屁股,

——别买关子了,你到底是谁?!

——赵游华,你邀请我光临寒舍,可不下20次,

——我是有那脾气,我见人就往家里请,可你到底……

——我们进屋好好琢磨吧,我腿都站酸了,

——那不大合适吧,咳咳,你怎么……

我侧着身子从他身边鱼贯而入,他的双臂腾空架起,像是要大幅度拥抱我,但不知怎么回事,又立即落空,久久展翅飞翔着,飞不动,也放不下来,而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一张米黄色布艺沙发中了,我的朋友,过来坐坐,别累着自己,赵游华这才明白了点似的,收拢双臂,关上门,不紧不慢走近我,又突然背过身,在这十平米温馨的小客厅,大踏步转着圈儿,你饶了我吧,我真想不起了;那鹦鹉没准儿还记得我的尊姓大名;别提那鹦鹉了,它死了,早死了,我不愿提起和它有关的一切;那可糟了,我恰恰和它有点瓜葛,但我又怎么认识你的呢?看来什么地方出了点小故障;我确实曾抱着它到处求医,可它不照样死了吗?我真不爱搭理这些破事;你也不爱搭理我?想想吧,我的朋友,你要不给我这个地址,这个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你的地址,我怎么破门而入进了这屋,而不是这屋对面的那个屋呢?我的朋友,赵游华,你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啊!

赵游华猛地煞住脚步,扭头回眸,逼视我,我也定睛注视他,唉呀,够了,够了吧,就这样吧,我快挺不住了,这类竞赛可不是我的专长,就在我刚要低头认输的当口,电话及时暴响,赵游华急速扑向里屋,我又得救了,我又得救了,我晃了晃脑袋,把身体更深地缩进沙发,为了再舒服些,我架起了二郎腿,我的膝盖高过了我的脑袋,要是没有赵游华在里屋叽叽喳喳,我可真愿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宝贝,你听我说,我现在出不去,别生气,亲爱的,我这儿来了个疯子,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可我根本没见过他,听那口气,好像跟那只该死的鹦鹉很熟,没准儿是它的远房亲戚,什么?把他轰走不就得了?他赖在沙发里楞是雷打不动,你说得倒容易,别急,亲爱的,我尽快把他弄走,尽快,一定尽快,不见不散,我们说好了的,你信我就成,等着我,闲着没事好好想想我,先这样,我得防着他是不是在客厅偷东西……”

“瞧我这死脑筋,总算想起来了,我的朋友,实在太对不起您了,失礼,失礼呀,实在让我羞愧,无法自容啊,也难怪,咱最后一次见面不是约好了第二天来我家喝酒的吗,你失约了,我去最远最大的自由市场,准备了一天的酒菜,你就是没来,那天,我喝了一夜的闷酒,醉得昏天暗地,朋友,你可把我害惨了。”

赵游华高高在上,在我面前指手划脚,声情并茂,天呐,多可爱的一个人哪,我们要早认识五分钟,我的命运将彻底变样,当然,我也不大可能陷落在沙发中,独自享用一间陌生的客厅了,全怪我,我本该把他强行按进沙发,与他促膝长谈的,那时,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大声嚷嚷了,我们会屏声静气,你说心平气和也行,他说上半句,我接下半句,有所重叠也没关系,那不是更像回事吗?气味相投就是这么来的,最后是我要吃了你,你要活吞我,火候就到了,到了到了,到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了,肉包子、油炸糕,枕头就是随处可见的典范,太普遍了,生活的原理全在其中,我们要弄出点新花样,多不好,多不容易啊!多不地道!

“你看我光顾着说了,听都听渴了吧,喝点什么?咖啡有雀巢、麦氏,茶有龙井、铁观音,可口可乐、百事可乐,万事可乐也有的是,你喝什么?”赵游华期待着我,我要早些时候有这样的保姆,我童年该得多么无法无天哪!不,不,我都不要,我要喝你的尿!我脑子里这么叫喊着,也懒得动,太舒服了,马路上要随处有个这沙发,我可八辈子也不想成家立业了,我可以得意洋洋地把我的一生溜达完了,出趟门就是一生,让沙发随时随地把我埋葬,让我们,沙发和我,相互腐蚀,陪伴一场没有意思的雨,冲进城市的下水道,可别留下什么,像现在,喝茶会留下茶渣茶垢,喝可乐会留下易拉罐,更要命的是,我的唇印会留在杯沿上,就像我对它怀有刻骨的爱情,别,可千万别留下这些假象,我不想让你、我、他、它们忐忑不安;“别客气了,我这样躺着挺好。”只要舒服,肺腑之言我准能脱口而出。

“那你一定是饿了,我做点面条,加鸡蛋!”

“你坐下吧,别老在我头顶上唠叨。”

“息怒息怒,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你放过我吧,我困了。”

“那你先休息休息,我不打搅你,不打搅你。”

赵游华一边连连朝我拱手作揖,一边退向里屋,也真难为他了,我是说他灵敏地举手拍向开关,像打死一只苍蝇,客厅暗了,厨房里的日光补充进来,渐渐展现了自己的显影才能,屋里的所有宝贝都安然健在,只是没那么光彩夺目了,立式大闹钟、茶几、角柜、暖气管、大彩电,墙上的玛丽莲·梦露,就数她下场最惨,刚刚还在一个劲地明眸善睐,一下就被抛进一桶浆糊里学游泳去了,我可没功夫教她,我要睡了,温柔地闭上眼睛,跳伞一样地飘下去,回到自己的躯壳里,一着陆就睡着,这美感我可有千万次,见鬼,这次不灵了,我空翻了翻白眼,我是说没人看见,又合上眼皮,这样循环往复演习了几遍,我也好受多了,再坚持一会儿,向睡眠作最后冲刺。

“……哥儿们帮个忙,我这儿来了个贼,笑嘻嘻的,巴不得把我家洗劫一空,我好歹一通说,把他哄睡了,瞧,像条死猪一样窝在沙发里呢,听到呼噜没有?对,就那声儿,一听就知那贼人的心声吧?赶紧过来,什么?先把他捆起来?我上哪儿找粗绳子去?连根针线都没有,什么?用被子,拧拧,拧成绳,够结实吗?好,就这么办,别耽搁了,现在就动身,哎,多叫几个人,此贼五大三粗,怕是不容易对付,别误事,现在就出发,放心吧,我好好看着他呢,……”

我醒了,我必须醒,不,我根本就没睡着,只不过迷糊了一会儿,我张开嘴,深深吸气,一鼓作气,猛地练了个仰卧起坐,可这沙发太软绵绵了,我的身子只稍稍跳动了点,又更深地陷了进去,“……没有没有,还睡着呢,别罗嗦了,咱们抓活的……”赵游华的嗓音越来越热切,我可真他妈快急疯了,也不知怎么给弄了一下,我摔到地上了,太替我着想了,还铺着地毯呢,不疼,一点不疼,说得极是,舒坦极了,要是没别的烦心事儿,我真愿就地昏睡百年,摸摸这地毯,这毛绒绒的纤细的尤物,比大花猫的肚子还要柔滑,“……什么?先找根棍把他敲晕,怕他身上有凶器……”真他妈罗嗦到家了,还在那胡诌什么,我正起不来呢,正等着你来束手就擒呢,不过,这地毯可真让人恋恋不舍,以后等我时来运转,我也弄块地毯,做件大衣,走哪儿睡哪儿,可眼下不行,我得暂时同它惜别,站起身子,奔赴前程要紧哪!就像人们时常在危难之际所做的那样,我不得不强行憋足勇气,来了个鲤鱼打挺,还凑合,不,这回我做得漂亮极了,连我自个儿都为之一愣,美美回味了良久,我迈开右腿,然后左腿跟上,一步一个脚印,像天底下所有的饿死鬼那样,神秘地进了厨房,该死,这么多好吃的!也不提前通知我,非得等我饿过劲了,才让这些提子面包、豆奶、火腿、腊肠、驴肉干来团团包围我,“……啥都别说了,就差你火速赶到。”也太磨蹭了,我等不及了,赵游华,我的朋友,你这宝贝厨房的窗子怎么这么难开,都快关了八年了吧,锈得太死,使劲!使劲!再使一点劲,嘎吱,像放了个响屁,我纵身一跃,上了窗台,再闭目养神,跳!双脚落地。我回头望了望,他妈这窗户也太低了,低得像口枯井,像个茅坑,干净得简直不值一跳,不值一跳!

1998.7.7

作者:彭希曦